第36章 第36章
大理寺来拿人的时候,穆宜华像是有心理预兆般等着。她提前告知穆同知自己昨晚去了曹嬷嬷处,大理寺怕是今早要来拿人过问。
虽说她是相府贵女,但大宋的大理寺狱可是连宰相都进去过的,她区区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子,只要与案子有牵扯,管她是哪个达官显贵的女儿,必定会被传唤审讯。
穆同知见到大理寺的人时心里虽然已经有了底,但自己的女儿就要被抓到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狱去,多少还是担心。他拉过大理寺卿周文昌详细询问一番,周文昌只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有人见过穆娘子昨日去过李东巷子的曹家,若是不传唤询问,言官们难免在官家面前多嘴,不如一开始便做的面面俱到,还了穆娘子清白,往后也就没什么事了。也因着穆娘子是相府嫡女,又是在室女,他们与御史台商量了一下,都认为大理寺不合适,便由大理寺出面拿人,辗转至御史台问询,最后由御史台书记上呈官家。
穆同知点头明了,拱手致谢。
周文昌连忙回礼,直言不敢。
穆长青一觉醒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见着姐姐要被带走,一把抱住冲出屋子抱住穆宜华的腰:“你们要带我姐去哪里!你们放开她!爹!救命啊!救命啊!”
穆宜华哭笑不得:“姐姐就是去问个话,快的话或许下午就能回来了。”
“真的?”
“嗯,到时候去御史台门外接我?”
穆长青被哄好,撒开手看着穆宜华跟着一群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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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和大理寺的人将茅屋里还算完好的东西和尸体一并抬到了大理寺狱让仵作勘验。
“卑职问了李东巷子其他的百姓,说这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大家都睡着了,那茅屋快烧掉一半了才发现。里头的人怎么喊都没反应。”
“还在那茅屋里发现了炭灰和蜡烛的融液,许是因为这个走的水。”
周文昌仔细地看着下属递上来的案呈,点点头:“仵作那边怎么说?”
“许仵作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周文昌把人叫了进来,却见他神色严肃,眉头紧锁,看了看周文昌,示意让周围的人都退下。
周文昌顿感不妙,拂退众人,示意他上前讲话。
“曹氏与叶氏二人的口腹之中有夹竹桃遗物,恐是中毒而死。”
“夹竹桃?从何而来?”
“穆娘子送去的月饼之中。”
周文昌心神大骇,他强自镇定:“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何敢欺瞒于您。而且依小的推算,二人中毒死亡的时辰大概在戌时一刻。我们只要将穆娘子的口供与当晚同她有接触之人的口供相比对,就知道此事是否与她有关。”
这实在是令人头大,相府之女卷入其中已是难办,此事本已推给御史台,想着问完话就可以结束,谁承想竟还有这样一份“大礼”。
周文昌无奈地用拳头捶了捶额头,起身随许仵作一道去查验尸体。他又叫来另一个仵作,所言相同。他沉默许久,命二人写下检验书并画押,拿着看了半晌,最终自己也在上头签字盖章。
“今日是哪位寺正当值?”
“程耀,程寺正。”
周文昌将检验书递于下人:“抄录一份,盖上大理寺印,让他带着去御史台把穆娘子……带回大理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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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还算礼遇穆宜华,毕竟是相府之女,不过只是与本案有些许牵扯,还是该给副宰面子,完完整整带过来,完完整整还回去。
“李东巷子乃是贫苦人家长居之地,穆娘子且说说,那日中秋不在府中待着,为何深夜前去李东巷子?”
“曹嬷嬷本是我府上仆人,此前因偷盗罪被我逐出府门。一日我出门采买,无意撞见她沿街乞讨,便跟随至家中,见她可怜,赏了些银两。昨日中秋,也是念及家人团圆之日,她的儿子却战死沙场不得回家,心中感念,便带人去看她,仅此而已。”
孟秋听闻此言点头,又看了看身旁的掌笔者书写无误,继续问道:“那穆娘子在当晚,何时回的府?”
穆宜华想了想:“我回府的时候,樊楼的莲花灯刚刚熄灭。街边有人卖灯笼,我让我的婢女买了一盏。那摊子在往常是卖磨喝乐,就在樊楼边上,您可以去问问昨晚是不是有位穿着黄衣的小娘子买了他一盏挂白色流苏的红鲤鱼灯。店家应当是记得的。回府后……我便一直在府中作画,子时才歇下。”
孟秋点点头,意有所指:“那火是后半夜烧起来的。”
“曹氏偷盗的切结书可有?”
“有,在府中,除了曹氏还有同犯宋氏,签字画押,一样不少。不曾告官,只是不想她们在这个年纪名声受损,后半生不得安宁。”
孟秋点点头:“好,待人去穆府取来切结书,问过樊楼周围的商铺,若穆娘子所言不虚,我们便差人送穆娘子回府,如何?”
这话是对穆宜华说的,也是对同听的同僚们说的。御史台其余的官员们也觉得并无差错,一个弱质闺秀,心善至此,如何又会去干杀人放火之事?不如早早将人放了,免得京中闲言碎语。
穆宜华正要被请回后堂,却见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个人,后头是一队黑衣提刀的官兵,神色肃穆冷峻,眼神凌厉地瞥了穆宜华一眼。
“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么审问犯人的吗?”为首一人不屑地环视着御史台的众人,冷笑道。
穆宜华顿时认出此人,正是当日穆府家宴对她出言不逊,被赵阔扔下池子的程耀。
没想到此人也在大理寺当差!
程耀嗤笑一声,从上到下将穆宜华大量一遍,见她穿着得体秀美,面上的神情更加讽刺:“穆娘子真是京中难得的闺秀,事到如今还如此体面。”
孟秋听他话里带刺极为不舒服,上前理论:“程大人,这里是御史台,不是你们大理寺,请您言辞放尊重些。”
“尊重?”程耀瞥了一眼穆宜华,“没想到啊,素来刚正不阿,清廉持证的御史台,竟会觉得一个杀人犯值得尊重。”
他抖开大理寺盖了官印的验尸单:“曹氏与其儿媳叶氏口腹中验出夹竹桃残物,皆出自穆宜华当晚给他们送过去的月饼之中。这是过路人的口供,见她酉时三刻出现在李东巷子附近,而仵作验出曹氏与叶氏乃是戌时一刻中毒暴毙。人证物证俱在,尸首也在大理寺衙门,各位御史若是不信,不如随我们一道走一趟?”
此言一出,众人霎时议论纷纷。
穆宜华心中大震,脱口而出:“我没有!”月饼都是一起定一起送来的,他们吃了都没事,怎么曹嬷嬷他们偏就有事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还是……有人要害她要害穆家?
程耀笑了:“犯了罪的人都说自己没有。”
孟秋怎么都不相信穆宜华会下毒害人,他仍旧想说什么,却见一紫服男子从屋外走来,众人见他纷纷行礼:“大人。”
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大夫何贤闻声赶来,他目光如炬,神情冷峻严肃,眼睛逡巡一圈,最后落在穆宜华身上。他转身接过程耀手中的检验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是大理寺官印无误。他抬眼看了眼程耀,拿着纸走到穆宜华面前递给她:“是抄本,并非作假。”
穆宜华看着上面的字,委屈害怕紧张的泪水蓄满了眼眶。她素闻何贤为人正直,强忍着眼泪,微抖着声线朝何贤辩解:“何御史,我真的没有下毒……”
何贤已是年过半百,看着面前这个可当他孙儿的孩子,心中虽有不忍,但仍旧声音沉静地对她说道:“穆娘子,御史台虽说也承审讯狱司之职,但若案件严重,还是要交由开封府与大理寺处理。你自小长在汴京,这个道理是懂的,对吧?”
穆宜华紧紧攥着袖子里的手:“是……”
“老夫与穆相公虽说也相识已久,但国有国法,我大宋自开国以来,即使是王侯将相犯了罪过,也都是要去大理寺和开封府走一遭的。这穆娘子应当也是见过先例的,是吧?”
“是。”
“穆相公虽说是参知政事,但事到如今,他必须得避嫌。御史台承纠正百官之责,容老夫劝你一句,若穆娘子不配合或穆相公为穆娘子动了以权谋私的念头,那这案子可就不简单了。穆娘子是个明事理的,老夫也不是个糊涂人。老夫我做过通判、提刑司、大理寺少卿,如今是这大宋朝的御史大夫,本官敢以多年的清誉与名声向穆娘子担保,若有冤情在此,御史台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即使踏碎那殿前阶,也必定会为穆娘子讨回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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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刚下朝,赵阔便被叫去了延福殿,说是商量加冠、封号以及开府之事。
襄王,是最后定下的封号,府邸也选在了离皇城最近的地方。
皇帝皇后二人看着三儿子一一答应,笑着说出了最后一件事——选妃。
赵阔眼睛一亮,刚要说穆宜华的名字,却听外殿内侍来报:童蒯求见。
赵阔面色垮下来,闭嘴神色不霁。
童蒯是来替自己部下受了赏的军官们谢恩的,言辞恳切,好似要声泪俱下,又带来不知从何处搜寻的宝物,说是替将士们谢赏的,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是一尊白玉雕的三清真人像,玲珑剔透,光可鉴人。皇帝一眼望到便两眼闪光,赞不绝口,连忙让他起来,并夸奖前线将士辛苦,浴血奋战,一切都是应得。
赵阔一脸阴郁,不满地冷哼一声。
“禀官家,臣此处还有一事奏报。”童蒯本是站着,却在此时跪了下来。
帝后见之皆是一惊:“童大夫这是为何,快快请起。”
“此事……有关天家颜面,臣言之惶恐,还请陛下与娘娘容臣跪伏启奏。”
“装模作样。”赵阔没好气地说。
皇帝瞪了赵阔一眼,忙说道:“童大夫请说。”
童蒯好似不经意地看了赵阔一眼,一双狭长的眼眸中露出点点精光,朝他一笑。
赵阔顿感寒凉,心中觉得不妙,蹙眉瞪了回去。
“进宫路上偶遇程寺正,看他带了一队人马押送犯人,可那犯人竟是躲在马车里的。微臣觉得蹊跷,便多问了一嘴,程寺正为人诚挚,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的告知微臣。微臣觉得兹事体大,关乎我大宋百官威名与天家颜面,不可耽搁,便趁此机会上禀陛下。”
皇帝接过折子一列列读过去,面色愈来愈冷。皇后瞧这神情,有些如坐针毡,她窥得一二字,心中大骇,忙与赵阔交换眼神。
“岂有此理!”皇帝倏然将折子扔下堂,“我本以为贬谪四年,能让他们改过自新。这些时日来也算太平,可如今在汴京城内,天子脚下,她竟然敢做出这种事?”
皇后心头突突跳着,微抖着手捡起来一看,纸上赫然而立的“穆氏宜华”四字,如同细针一般刺进眼睛。她看着赵阔,将折子递给了他。
赵阔从头到脚看了三遍,立刻出声辩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爹爹,阿兆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她是何等善良……”
“好了!”皇帝厉声喝止,“三郎啊三郎,你都要成人了,娶妻娶贤的道理你还不懂吗?四年前,你被穆氏蛊惑,朝堂疯言忘记了吗?当年的教训还不够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爹爹,此事大理寺还在审查,岂可如此妄下决断?”
“即使案件仍旧在审查,但安分守己、恪守规矩的闺秀,有哪一个会卷入此等事情之中?”
“父亲……”
“好了!”皇帝扶住额头,面露难色,“被你气的头疼……张怀,拿药来。”
内侍张怀急忙端来一个盒子,拿出一颗如鸽子蛋一般大小的黑色药丸,将它掰成三半,服侍皇帝和水吞下。
皇后替他顺了顺气,这才舒缓过来。
“穆同知那边如何了?”
童蒯立马回答:“穆相公到底是穆相公,严守国法,一句话没说,就让人把穆娘子带走了。”
“他倒还算识时务……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朝廷的平衡需要穆同知来维持,若此时他出了岔子,这朝野风云变动,就不是他一死能解决的事了。
皇帝颇为疲惫烦躁地看着赵阔,按揉着太阳穴,恹恹道:“只有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回去,此事不许掺和,若让我知晓,我必定替你治了那祸水。”
赵阔直立在堂下,他紧抿着唇,手中的折子已被他攥得褶皱不堪。他阴沉着脸,瞥向仍旧跪在身侧的童蒯,生硬地憋出几个字:“儿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