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梁葵清没有放在心上。话都能说的,怎么说都行,但说说而已,给彼此体面,如此甚好,见好就收,可不要贪心。
她笑着送客人离开,回身继续翻读内经。虽然师兄一再叮嘱要静养,可她不愿做那只知吃睡的闲人,虚度了光阴。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行医多年,她深有体会,何况只是手臂有伤,眼睛无妨,趁此时机温故而知新,却是再好不过。
她打定了主意,精神会聚,纸翻页动间,日光没入了汤谷。
她起身亮了灯烛,注意到楠木圆桌上的柿饼,遂伸手拿下上面开封的一包,准备把整包的给韩婶尝尝。
“物力维艰,不可浪费。”她想着,手已拿了起来,同时就有什么硌上了掌心。
她定睛细瞧,是细小的,白白的颗粒,凑近闻了闻,似乎是盐,把掌心摊平,伸舌舔舔,咸咸的,无涩气腥味,是上好的雪盐。
“柿饼,雪盐,甜咸殊味,茶食又怎么会跟调料混放?”一个个疑问跳上心头,梁葵清想了想,猜道:“可能是不小心洒上了。”
她拿过一只影青茶杯,把雪盐收进去,又将纸包翻过来看,完整的油纸包裹,可见贩运之仔细。她的心头莫然一动,另一个猜想浮了上来,她无所谓地笑笑,放下柿饼,把雪盐、蓝布包袱收到墙侧架格上的一只青花海碗里。
韩婶端晚饭来的时候,收到柿饼,喜得合不拢嘴,直说:“这可是好东西,就算有钱,未必能买到呢。”说完,赶着给堂主韩叔他们分食去了。
梁葵清慢慢吃晚饭,又看了会儿书,至亥时收拾睡下。
第二天早上,她吃完早膳继续用功,正会意处,不妨有人敲门。
“请进。”她应着,只当是韩婶的例常擦抹掸净,故没有抬头,直到把疟论一节读完才意识到屋内有人,遂抬目去看。
居然又是那个陈公子。他正站在窗前,沐着朝阳,似在看碧空中的云彩,身穿竹青缎曳撒,同色缎靴,一顶网巾拢齐了头发,长身玉立,恰如一枝翠竹。
感受到了背后的注视,陈星河回眸,一边走过来,一边笑道:“葵清,今天天儿很好,咱们出去走走。”
梁葵清摇了摇头。
陈星河也不勉强,笑道:“行吧,等你哪天儿想去了,跟我说,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菰城可有太多好吃的了,连吃三个月也不会重样。”
他笑吟吟地走到楠木桌前,取了一只黑漆描金彩绘圆盒至榻前,放在小桌上,打开,一碟定胜糕,一碟葵花籽,一碟桂圆干,一碟蜜饯。
“读书累了,休息的时候,吃这个最好了。”陈星河笑着,把定胜糕递到小女娃手边,自己拈了一颗蜜饯含在口里。
梁葵清真是不明白了。昨天已说清了,这人怎么又来,还带了茶食,一脸开心,一身轻松,仿若密友般毫无芥蒂。
“快吃呀,快。”陈星河笑催着,梁葵清以为他又要如前般强塞,不自觉地后撤了身子,他却没有这样做,只是说个不停。
“葵清,那草药要晒多久?都好几天了。以前只是抓药,按方用去,虽也听闻制药不易,竟曾未留意。现在想想,还真是隔行如隔山。这么多药草,都要识的会用,还要讲究什么君臣佐使,辨证增减,一定很难,怪道都说,中医最是易学难精。我想不是真正热爱之人,没有坚定如松的心志,也学不了。
“那菊花开得可好,送我两枝,我拿回去,插在瓶里,伴秋色俯仰,想想就美。桂花谢后菊花开,花花如意啊。
“你看的什么书?内经啊。这我可是完全不懂。你知道吗?我天天给父亲紧着读那经书,怪无味的,不过那点子东西,何用日日月月年年读!还说要请塾师来家开讲,我千言万语好说好说才拦下了。读书一事,重在心得。自己想明白了,才是真的懂了,懂了也就会用能用。我才不要把工夫耗在旧纸堆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看多识才是上策。一通百通,触类旁通,融会贯通,三通合一,是为大通。”
梁葵清听着,起先不甚在意,以为不过是没话找话的敷衍之词。谁知,继而细听,却也有几分道理,且诚恳之至,推心置腹的那种。
她更不明白了,心道:“这人当真要跟我做朋友?不,不会的。不过是现在无聊,随意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待腻了,也就不来了。”
如此一想,她感到异常轻松,“且随他的意,聊做报答之用。”
定了心,她也偶尔应和一两句,却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说,态度是极淡的。
陈星河却不在意,见她读书了,累了或是要养精神了,也就默言,但趁她自得时,兴致高点儿,还会开话匣子聒聒几声。
虽然不恼人,可梁葵清还是盼着救命恩人早些回心转意才好。
谁知,陈公子是日日前来。
这天,梁葵清读书累了,下榻吃茶,忽觉屋内异常安静,分外开阔了许多。环顾四周,还是那些陈设,并无减少,且还多了各样小食。
她不觉就笑了,道:“没来呀,陈公子总算不来了。”
她去跟韩婶拿了个十格攒盒,把小食收好,放到架格上层。
午饭后,韩婶送了信来,随信同至的还有一只木匣,内装短箭一支。这是她在梅花湾遇盗那晚被射的袖箭。当时急着追贼,来不及收存辨认,前天想起来了,她写信让小杏花找找看,若寻到便寄来。
小杏花信上还讲了堂里的诸多事宜,她叮嘱的几个病患也都按时诊治,门窗全都修检了一遍,只是官府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只能等着。
“意料之中,并不指望他们。”梁葵清折好信,拿起那支箭细细查看。竹身,镞头,六寸左右,她翻过来复过去看了几遍,没什么标识,就是普普通通的袖箭。
她有些懊恼,本想从箭上找到什么线索,看来不行。她把箭扔在小桌上,右手支颐,陷入了沉思,“得再想想,还有什么线索。”
忽然,听见有人喊“葵清”,她茫然地循声去看,只见一身青布短打的陈星河笑着站在榻前,手里拿着斗笠。
“想什么呢?我敲门都没有听见。”陈星河笑道:“猜猜我去做什么了?”
此时,梁葵清的思绪尚未收回,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人,那话言笑语未能被听耳接收到。
见她不答,陈星河笑着告诉道:“我去下网了,明天就有蟹子吃了。白湖的螃蟹,好吃的,明天试试就知道了。”
他说着,看看身上的衣服,没有上榻,但目光却被小桌上的袖箭吸引,遂把斗笠放在榻侧,伸手拿起来看。
一边看,一边笑道:“这也太短了,要赶上‘女箭’了。哎,葵清,不是你的吧?这可不是好玩的,暗器……”
这“暗器”二字惊醒了梁葵清,她定睛注视着眼前人,身子前倾,急道:“这箭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星河没想到小女娃会有兴趣,虽然自己不喜欢,可她问了,必要答的。
他笑道:“主要就是短,一般的袖箭长七八寸,像这支,不过五寸,分量倒是足。”他掂了掂手,捏住镞头道:“也可能不是‘女箭’,是短小贼人用的。”
“你怎么知道是短小贼人?”
“袖箭嘛,缚在内臂用,要是高个长身,这样短,发射时很不趁手,反之,短小身材的人却是合适。”陈星河说着,放在自己左臂内比划,他的手指很长,箭靠近手腕,会错过机关,也不易藏掩,远离手腕,手臂的灵活度大大降低。
梁葵清看着,点了点头,脑中极力追寻那贼人的身影,似乎矮的,但自己当时并未觉得。
见小女娃又走了神,陈星河伸手在她面前晃晃摇摇,笑道:“葵清,你问这个做什么?暗器可不好,不要用。”
闻言,梁葵清反问道:“哪里不好?为什么不能用?”
“暗器,暗器,见不得光的东西,大丈夫谁会用它!”陈星河笑道,语气中满是不屑。
梁葵清摇头道:“大丈夫不用?那暗器怎会流传如此之广!暗器也罢,明器也好,只要能护身,为何不用!如你刚才所说,兵器趁手很关键,且不说男子,女子用的话,这暗器倒比明刀明枪的合适!”
陈星河没想到小女娃居然开口辩言,他乐的听她多言,接口道:“女子?女子更不用了。女子不适合刀刀箭箭的,再说女子自有男子保护!”
梁葵清的头摇得更厉害了:“适不适合,女子说了才算。是,女子在体力上确实比不得男子,可女子自有女子的长处,至少柔韧胜过男子。以柔克刚,常说的。你说男子保护女子,意愿是好的,可未必来得及,有哪个男子能天天待在女子身边,所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况就算在身边又能如何,还有力不能逮的时候。女子当求自保,不仅自保,也能护人。”
一番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陈星河听了佩服不已,为自己的狭隘而汗颜。他静静望着眼前的小女娃,怎么也没料到,看似瘦小的躯体内,居然涵蕴着如此心志,又如此胸襟气魄。
梁葵清尚在等待驳辞,谁知对方偃旗息鼓,还作揖道:“是我肤浅了,葵清,你说的很是!”
陈星河笑道:“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对袖箭感兴趣呢?”
梁葵清不想撒谎,可也不方便实言相告,到底对这个陈公子还不甚了解。她愣了片刻,道:“一时兴起,随便看看。”说着,视线移开了。
陈星河早看到了小桌上的信笺,心中也有个猜测,但既然小女娃不想说,他也就不追问,但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也许能认得这箭,遂笑道:“葵清,这袖箭我拿回去,找个人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出些什么!刚才,不过是我的一家之言,我并非专长习武,有很多不周到想不到的。”
梁葵清听闻有理,答应了,只是叮嘱要早早完好地拿回来。
陈星河答应着,又说了会儿闲话,见日光西斜,遂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