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这时,他放在餐厅里的手机响了,沉默的重量被欢乐活泼的铃声敲碎,变成轻飘飘的东西。和春转过身,微微低着头,一边走过来一边直接在身上擦水,曲景明适时让开路,一个侧身,造出了几分擦身而过的效果。
电话是顾尚源打来的,他哭哭啼啼:“小来……嗝……老来,死了。”
和春听罢,一愣,转过头去,问曲景明:“你听到了吗?”
曲景明点点头:“听到了。”
小来,他们初三暑假买来与大鹅、陈老太为伴的小狗,已经十四岁,如今寿终正寝了。它的一生,健康快乐,几乎没有生过大病,最多是天气太热中了暑,恹恹两天,平时基本每天活蹦乱跳,与鹅同乐,活得比一般的狗都长。但,它还是到了这一天。
家里两只动物都是他们带回去的,小时候陪着他们长大,后来替他们陪着陈老太,是真正的家庭成员。小来死了,是一件大事。他们都放下碗筷,赶回去看看那条老狗。
天黑得越来越晚了,此刻天上还挂着夕阳。他们到家的时候,见陈老太、和容、顾剑锋,除了周阿姨大概在帮忙做饭之外,全都齐了,围在院子里。
他们走过去:“怎么样了?”
顾尚源扭过头,眼睛红红的,瘪瘪嘴:“老鹅好像也差不多了。”
小来仍是平时休息的卧姿,它看起来就像是有点老、有点累,睡着了,老鹅就呆在它身边,果真是一副难受的病态,脖子没有往自己的翅膀里躲,只是耷拉在小来身上。狗大、鹅小,一生、一死,相依相靠,是一幅很令人鼻酸眼眶胀的画面。
一时间,大家都看着它们,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和春想起当初领小来回家的初衷,本是殷切看到陈老太跟老鹅两个冷清的暮年,想着注入一股新鲜的年轻血液来给活跃活跃氛围。结果,先走掉的反而是这股年轻的血液。现在,他想起初三暑假出分的那天,下了雨,他和曲景明把这条脾气暴躁的小柴犬领回家的情景,便忍不住由衷感慨,生命终有时。
黄昏渐深,满天都是好看的云霞,色彩华丽,染遍天际。
终于,那老鹅哼哼唧唧了几声,没有串成一声曾经嚣张的“嘎”,它难受地抬了两次脖子,两粒豆子似的眼睛茫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像是很失望似的,垂了垂脖子,用长喙啄了啄小来的耳朵,小来自然毫无反馈。
它大概也觉得很无趣,费劲地低鸣一声,那声音不是清晰的“嘎”,也不是先前不成样子的声响,而是一种大家没有听过的调子,像是某种鸟鸣,幽哀凄楚。
鸣罢,它将脖子收回自己的翅膀里,谁也看不到它那两粒眼睛了,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但大家都能感受到它的痛苦,明白它确实是快要到时候了。
“算了,别看了,回去吧,让它安静一会儿。”和容站起来,对大家说。
其实大家也都不忍心看,都散了。顾尚源少年人,感情丰富,依依不舍的,让和春拉了一把才起来。曲景明伸手很轻地抚摸了一下老鹅的背,末了,起身跟和春他们一起往屋里走。
和容则推着陈老太的轮椅,陈老太突然说了句话:“我不走。”
她现在犯不犯痴呆,区别很清楚,从说话语气就能判断出来。这句话明显是清醒的。自打回来,曲景明还是第一次看到陈老太肯在自己面前清醒,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只见她低着头,用脚碰了碰老鹅,说:“它陪了我一辈子,我也陪陪它。”
和容和顾剑锋对视一眼,就由她去了。曲景明犹豫了一下,给和春递了个眼神,和春见了,当即打了个手势,示意“你随意”,就进屋了。
于是,只剩下曲景明和陈老太还呆在老鹅身边。
老太太既然清醒了,曲景明站在这里,她自然清清楚楚知道这是谁。她仍然只是低着头,视线落在老鹅和小来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交叉握在一起。她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呼吸是动态的。
曲景明做医生久了,对呼吸很是敏感敢,很快他就发现,陈老太的呼吸跟老鹅身体随呼吸起伏的节奏一样。但人和鹅的节奏本身就是不同的,所以这样的频率体现在人类身上,就有些急促了。
曲景明有些忧心地喊了一声:“大妈。”
陈老太抬起头,看他一眼,应了声“嗯”,呼吸节奏跟着调整回来了,可能是刚才急了,回过来的时候她轻轻呛了一下,曲景明搭手给她拍了拍背。陈老太顺好了气,示意不用他忙了,嘴里仍旧不说别的话。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一起守到了老鹅没有呼吸起伏。彼时,天已经黑了。
曲景明试着问她:“回去吗?”
她点点头,曲景明才推她回屋里。
家里已经做好饭,周阿姨见她进来了,忙把她那独一份的端过来,她摇了摇手,说迟些再吃,想睡一会儿,周阿姨赶紧又照顾她睡下。
那边,顾剑锋招呼大家过去吃晚饭,他亲自在饭桌边上给每只碗分筷子,很是悠然自得。这两年年纪大了些,他当年腿伤的后遗症有点多,基本已经不开车了,平时也时不常会疼,搞得他不得不常常为了这双腿休假,一休息,就活得像个老年人,在院子里种花和去彷州母亲河钓鱼,是他的最大爱好。
摆完了碗筷,乖乖上桌的却只有曲景明跟和容,顾大爷就不乐意了,一拍桌子,冲客厅高声吼道:“和春,你怎么还在看电视,跟顾尚源似的,你们快洗个手过来!”
客厅里的一大一小都吓了一跳,动作整齐地望过去,一起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那姿态,那表情,那反应,可真是对照着长的。
屋里因为这对活宝莫名生出了一股滑稽的欢乐气氛,把先前的低沉和压抑扫走了七八分,一顿饭吃得像是寻常团圆饭那样,谁也没怎么谈小来和老鹅,只是说些家常话。
隔天,小来下葬,一生终了。
关于曲景明那个问题,之后两人之间也默契地没有再提起。
到了周末,曲景明难得有一整天调休,念及转周就要搬去医院宿舍,他主动提出想跟和春回一趟彷城。彷城当然是没有什么可玩的,这相当于中学同学聚会总要去一趟校园。
小来去世了,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记号消失了。和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现在的彷城和十几年前比,比姑娘长到十八岁变化还大,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优秀青年企业家”和春的功劳,他带着盛丰集团的旅游部,和彷城的旅游局联手把彷城打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旅游小镇。
那些本该在数年前就拆除的危房,斥了重资修缮,一律保留,尤其要保留建筑原本的特色,然后转身一变,成为风格独特的民宿、饭店、商铺;青的山,护理得比当年自然生长的时候还好,绿的水,每天有人去打捞河面,严禁居民投入任何生活垃圾;彷城通了高铁以后,火车站就搬了地方,于是原先城南那块地方被做成了游乐园,还有个巨大的摩天轮,比彷城人民热爱晚饭后前往锻炼的烈士园林山岭还高……
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小镇了。
但这些,都不是他们这次最关心的。
他们用一天,步行走过了根竹园街,走过陈老太曾经开蛋糕店的地方,如今是特产店了,走过买小来的市场,走过和家当初的别墅……傍晚,来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小学,在校道的大榕树根坐下,夕阳又红,是个再美也没有的时刻。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夕阳。”曲景明淡淡地说。
和春侧脸看过去,笑了笑:“不是啊,我们初中的时候看过,就我还带你大晚上放过烟花,专门祸害校园去死去死党。”
曲景明想起来了,那时候放完烟花就跑,也不知道教导主任后来抓了几对。
和春又说:“我那个时候就喜欢你了,你还完全没这个概念吧?”
曲景明点点头,看过来。他一双漂亮的眼睛被夕阳踱上一层淡淡的什么色彩,看起来格外梦幻,一眨眼,简直能飞出彩色的光粉来,和春看得偷偷屏了屏息,听到曲景明说:“我现在也没有这个概念,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一个人,不敢说爱这个字,我……我就是,不想再走了。”
和春回过神来,瞪着眼睛,看到曲景明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他的名字:“和春,告诉我,我可不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
和春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听着曲景明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慢慢地对他讲了很多事情。
刚到美国的时候,去看薛冰冰,却只被接待了三次,第四次的时候,他的后爹micheal说,薛冰冰终于怀孕了,希望他尽量少出现,减少薛冰冰的负担。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去看望母亲,为什么就成了负担。他反反复复检查自己的态度,却毫无所获,后来才知道,他每一次去找薛冰冰,曲洋就会跟薛冰冰推心置腹谈一番孩子的养育权力,确实给薛冰冰很大压力。
于是他不再去看薛冰冰,身边除了学校就是寄宿家庭,两位家长并不总在家,他身边只有林鹿。这个小女孩儿什么都想尝试,包括谈恋爱。于是,他跟林鹿谈了一场恋爱,做实践报告似的把恋爱项目一一完成,有些还失败了。
他想念国内的小恋人,后悔没有更疯狂,每天都写明信片,寄出了一些,还有一些被曲洋收缴了。父子关系很僵,后来他们立下君子协定,只要他能从常春藤毕业,就给他职业和婚姻的自由。
再后来,林鹿去世了,他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但他也长大了,他的世界变得大了起来,也变得更无奈和无助。成年以后,寄宿家庭就不再负责他,他在美国自己负责自己,生活和学业交替纠缠他,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哪里可以获得安定。
“阿杠结婚那天,我在泰山山庄遇到了你,那时候你疲劳性休克,并且浅昏迷。我本来不知道自己还想你,看到你的时候,才觉得,我哪里也不想去了,如果可以,我只想呆在你身边。我看到你,就觉得安定,和春……”
和春的眉毛突然奇异地刺痛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眉角,愣了愣。然后,他朝曲景明凑过去,亲吻了他同样的地方,低声道:“我明白了。别说了,我们回家吧,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