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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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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景明暗里揣摩着薛冰冰跟和容的对话,推算自己还能拥有这个母亲多久,他打定主意不哭,为此他时刻抿紧嘴巴。没办法,胸腔里好像堵着一团气,它又巨大又沉重,似乎只要他稍稍张嘴,它就会冲出来爆炸,实在是个危险存在。

    好在,和容跟陈老太居然不是那种爱逗小孩的大人和老人,饭桌上既不问他多大了、喜欢吃什么,也懒得假装喜欢小孩地给他夹菜,他始终默默吃着面前那盘豆豉焖鱼。

    当晚,和容给他在楼上收拾出一个房间来。里面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桌上有台灯、纸笔,和一些书,四面墙壁都有海报粘贴过的痕迹。

    和容:“你自己住在这里,行吗?”

    曲景明抱着书包,对上她的眼睛,点点头。和容指指他背来的书包:“我给你放洗澡水,你先拿好换洗的衣服,等会儿我过来叫你。”

    曲景明望一眼自己的书包,无端感到一股流淌的羞耻。他一路背着这个书包来,里面塞满衣服。在家里,只有衣服和作业本是属于他的东西,现在他背着自己一半的所有物从一座大城市来到一个小镇,就像是逃难,而逃难是何等落魄。和容注意他的书包,便是盯紧他落魄。

    但他抿唇鼓腮,低下头去,细声说:“谢谢。”

    和容拍拍他,没回什么话,出去了。

    之后两天,薛冰冰和容两个带着他一起出去玩。

    这个小镇叫彷城,小且偏僻,然而和周围更深山的地方比,它已经相当方便。拥有两个客运汽车站,一个连接上级市和外省市,一个连接下级乡镇和更偏僻的地方,城南还有个火车站,因此这弹丸小镇竟还堪堪承担着交通枢纽的作用;又捡了靠近海边和身为边境的便宜,走私猖獗至但凡家有男苗都多少参与过此等非法生意中,当地有点钱的,无一不是走私发家。

    和容是女孩子,没干上这一行,她甚而因为外出念过正经大学脑子里装了点法律意识,就连和走私佬做朋友也不屑,因此虽然土生土长于这个小镇,却朋友寥寥,两天外出玩乐都借不到一辆可用的车,陈老太在旁边唠唠叨叨地说了几个人的名字,说那都可以问问嘛,全被和容堵回去了。

    陈老太暴脾气,好心被当驴肝肺,摔门出去找人搓麻将了,摔门前留下一句老妈子骂自家姑娘的经典:“养你不如养条狗!狗还能借给陈二去交货,挣点跑腿费!”

    老太与前夫分居加离婚共十年了,前夫倒是个走私大佬,家底颇丰,但为人小气至极。除了离婚之初四年给亲女儿和容出了大学费用,之后一毛钱也没往这边送过。和容今年二十八,自大学毕业起就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考了个公务员,目前在当地政法口工作。六年来母女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和电视小说里描述的相依为命不同,她们之间气氛冷淡,互相关心看不到,女儿每月给妈钱,妈给女儿洗衣做饭。

    短短一天时间里,曲景明便领略了这两位一言不合就甩脸子摔门的交流风格。

    此刻,和容眼皮都不掀,也懒得抬杠,听着陈老太出去,就拎起曲景明的小书包,摸摸他后脑:“走,我们出门。”

    书包里面已经不是衣服,给换上了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比他们幼儿园野餐时还丰富,那都是和容准备的。她操心曲景明这些小事情的时候,旁边一直站着个薛冰冰。

    可薛冰冰对曲景明的事情已经不怎么开口了,从早上起床给孩子穿什么衣服,到眼下出门带什么,都让和容去安排,自己只看而不插手。她平时话多聒噪,又并风情万种之姿,总十分引人注目,这会儿穿着和容那些款式简单的衣服,头发挽做一把捆起来,素颜无妆,静默站在一侧,竟温婉起来,没有了喧嚣之意。

    曲景明几次目光寻去,看到她唇边淡淡的笑,迎上他的目光,她便笑得更温柔些,他就感到陌生而心慌。像是站在破屋子里,四下漏风,他捂哪边都没用。

    外出游玩时,他也多半沉闷。彷城附近有山有海,他们第一天进山里,踩着山溪捡野果子,山里乡亲的农家菜口味还不错,只是小孩子们野蛮,曲景明书包里的零食叫几个鬼头鬼脑的小孩儿偷的偷、抢的抢,所剩无几。

    他有点抱歉地看和容,和容却以为他难过了,安慰道:“没关系,回家了我再给你买。”

    薛冰冰在旁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第二天下海,和容给他买了个小泳圈,让他趴在里面,跟薛冰冰一起拉着他到海水深处。他起初能踩到沙地,心里还安然,后来怎么蹬也蹬不到地了,就有点着急,不安地扭动身体,目光无措,无意识地哭喊出来。

    和容安抚地拍怕他的背:“不怕,我们在呢,你淹不着。”

    他都听不进去,大海也好、脚不沾地也好,都是陌生的体验,他紧张得要命。只得向母亲薛冰冰投去求救的眼神,两只手放开泳圈,去攀薛冰冰的手臂和脖子。

    薛冰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角有一点笑意,但那笑意比海水还凉。

    “她真不要我了。”曲景明再次绝望地想,便奋力地蹬腿哭喊。

    和容没办法,说:“我们还是上去吧,别吓到了。”

    薛冰冰已经定了心要把孩子托付给和容,一切都听她决定。两人又拉着曲景明回岸边,挑了海边一家饭店的饭桌坐下,点了些海鲜菜色。曲景明还抽抽嗒嗒的,趴在桌上,眼神落在不知名的某点,说话也不听,泳圈放挂在椅子上,碰都不要碰。

    海鲜粥上来,和容装了一碗,哄他吃。

    他一动不动,眼神都不收一分,只随着和容的动作躲避。

    “怎么吓得这么要紧。”和容为难。

    薛冰冰淡笑,丝毫不在意似的,说:“撒娇呢。”顿了片刻,又补道,“你不用担心,先吃吧,等会儿再伺候他。这孩子小命跟野草一样,不用那么娇宠。”

    她这个样子,倒有点像和容了。她们自然是有很多相像之处的,不然当年不会成为闺蜜,也不会在岁月流逝中依然保持友情,及至如今可以托付骨肉。

    和容拢了拢耳边的发丝,用掌心揉揉曲景明的湿嗒嗒的头发,技能生疏地把语气放温柔:“等会儿哭够了就吃粥,好吗?”

    曲景明像没听见,仍哭泣。

    十分钟后,薛冰冰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两碗海鲜粥,她那倔强儿子倒是不哭了,却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连脸也不让人看了。她无奈地叹口气,想,也该宠一宠的,以后就宠不上了。

    对不起一个孩子一辈子,这种罪名由于太大反而显得缥缈,不能影响她薛冰冰的选择,可她怕最后一天里没给曲景明一点点满足这种失误操作,会扎根在她心里长刺,那才是一生难安。

    “我去给他弄点小东西哄哄。”薛冰冰站起来,从行李包里抽出一只款式简洁、气质大气的钱包,一看就跟外面小摊十块钱一只的不是一类货色。

    和容对此全未注意,摆摆手:“去吧。”

    薛冰冰去了足足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挺多东西,都有精致包装,叫和容吃了一惊:“哪里买的,这边还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薛冰冰:“那边的小店,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你们这里的旅游纪念品,我总要带点手信过去,michael朋友挺多的,都要见见,外国人没见过这些土特产,稀罕,我自己包装得比较漂亮而已。”

    micheal就是薛冰冰马上要嫁的金龟婿,一个年过四十的美籍华人。过去,她不明不白地给人生了个孩子,自己凭一口气拖带了六年,青春被一天天损耗,总算在二十八岁这年不堪忍受,或者说幡然醒悟,决意不再浪费青春的尾巴和自己的美色,把儿子放下。

    要一走了之。

    在她买回来的这些大包小包中,只有一包葫芦汽水儿是给曲景明买的。她摇了摇埋头不动的小孩儿,发现他已经哭累想累睡着了。但没有睡得太深,被推一推,他就醒了,眼睛里还是茫然,却和方才的有微妙区别。

    这一脸茫然还有些懵懂,更真。

    薛冰冰把一管葫芦汽水塞到他手里:“来,喝点甜甜汽水,不怕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是小睡一会儿忘了惊吓,还是眼前的汽水讨好了他,他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咂咂嘴,就把葫芦的“藤”塞进嘴里,细细地吸饮汽水,一脸满足模样。

    薛冰冰笑笑:“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爸有关,自从他两岁的时候,他爸来看我们,给他买过两根这个之后,他就一直喜欢葫芦造型的汽水,我没办法了就经常拿这个哄他……不过你说,那时候他只有两岁,真的会记得吗?”

    和容不语,她极其不喜欢聊跟曲景明他爸相关的话题。

    薛冰冰显然也清楚闺蜜的喜恶,话到这里就不再多说,慢慢安抚了曲景明,然后又把孩子交还和容管。和容顺利给小孩儿喂了一碗粥。

    午后,三人从车站乘大巴回彷城,曲景明有点晕车,很快就睡着了。过一个小时,车进了一站,他半醒,感到薛冰冰越过自己的座位要出去,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揪住一角布料。

    薛冰冰弯下身,声音柔和地说:“明明,妈妈去上厕所,你跟和容阿姨在车上等着好吗?”

    去程的时候,薛冰冰也在这个中转站下车上了卫生间,曲景明这么迷迷糊糊听着,没有多疑,就松开了手,不久,又在和容轻轻的拍抚下睡着了。

    他还不知道,薛冰冰下车以后就换了另一辆长途车,那辆车比他们这趟短途中转的走得更快。她坐过的座位上,只留了几管葫芦汽水儿。这年开始,曲景明再也没喝过葫芦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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