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谈话
“据查,为首之人为栋鄂山卫都指挥佥事呼希吞之孙,巴哈,剩下几人与之身份相近,或为同知之子,或为佥事之子。”
跪在下首的是济日哈朗,刑罚一类由他分管。
他低垂着头,手心出了许多汗。
大汗自登位一来的政令一直都是满汉一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不仅被大汗撞到,还专门踩在大汗的雷点上,想也知道不是轻易就能放过去的。
皇太极沉着脸,冷淡的看着他,讥诮的问:“这些人,是第一次?”
如此嚣张的在沈阳城中犯错,如此嚣张的敢无视他的政令,会是第一次?
济日哈朗更加心虚,头垂得更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迟疑道:“臣……查证了一番,发现这几人并非第一次犯案。”
皇太极冷哼一声,济日哈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心里绝望。
之前向大汗回禀,都是城中安定。
如今竟然查出有人多次犯案。
不仅是他能力的不行的表现,也是在打脸大汗。
如何不让人震怒。
皇太极寒声道:“多次犯案,却次次逃脱?”
他冷笑,“济日哈朗,你可真是好样的,朕将刑罚一事交予你,给了你尊贵者可罚的权力,你就是这么用的?”
“去查,放过他们的是谁,包括他们背后之人是谁,都给我查出来,一并论罪!若是查不出来,朕觉得你这个贝勒也没必要做了!”
皇太极眯了眯眼,怒火中烧。
如此大胆,如此肆无忌惮!
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
……
如同一颗石子,投下水面后不断荡起水波。
此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连牵出了许多人。
皇太极知道后冷笑连连,他竟还不知道在他治下,有这么多阳奉阴违!
尤其是豪格。
收到名单没多久,豪格贝勒就被传进了宫里。
结果没过一会儿,宫内宫外所有人都知道豪格被严厉训斥这一消息。
而随着他的训斥而来的,还有对诸位高官的处罚。
其严厉,远超众人想象。
一时间,风声鹤唳,所有人都提起了心思,生怕再触怒大汗。
有些消息灵通的,早就打听到了是何原因。
为此专门对族中小辈耳提面命,反复叮嘱要对汉人礼让些。
如此一回,倒是间接推动了皇太极满汉一体的政策。
……
事情的受害者,店家媳妇,也因为和店家过不下去被休弃。
因着小玉儿安排,她日后的生活,也有了着落。
……
蝉鸣声渐汪,将小玉儿从睡梦中吵醒。
她眨了眨眼,缓缓起身。
带着热气的风从窗棂的空隙中吹来,她透过没贴窗纸的窗户,看到了石榴树上开出的红花。
宝音走过来,伺候她起身。
小玉儿穿好衣裳,宝音将她颊边散落的发篦进发髻里,戴上凤钗。
收拾好后,她起身动了动,精神了一下。
“天气正好,宝音、陶丽,将小格格和小阿哥抱出来,我们去花园里走走。”
宝音笑笑,点头应声:“是。”
她一句话,整个宫里都行动起来。
宝音和陶丽将孩子抱出来,其余人则是收拾出去的东西,食盒,软毯子还有避暑的各式冰饮子。
小玉儿拿上绢扇,慢悠悠的走出去。
身后乌泱泱的跟了十来个人。
……
汗宫里的园子还叫不上御花园,园中草木都不算金贵,不过是些寻常的花草。
但就算如此,百花齐放的时候也是姹紫嫣红,一样极为美丽。
园中仿江南样式,在花丛之中搭起水榭亭台。
小玉儿顺着弯弯绕绕的游廊,走到池中水榭之上,幽幽的凉意立时漫了过来。
她轻轻趴在栏杆之上,带着风吹湖面,心里的燥意不知不觉已经散去。
孩子们显然也发现了此处的好,咯咯的笑起来。
小玉儿逗了逗他们,让人将他们放在地上。
宫人上前,铺上厚实的软垫。
两个孩子都在坐下后,有些好奇的看着周围。
这处位于宽大的可以称得上是湖的中心,湖中单檐四角攒尖顶并着立柱,显出纯正的赤色,与湖中绿水相互映衬。
碧绿的水泛起微微的涟漪,水中还有些许假山石作为点缀,在湖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一行柳树垂下枝桠,轻轻抚摸水面。
绿树之下,是绽开的花朵。
深深浅浅的红,层层叠叠的粉,时不时穿插着嫩黄嫣紫,在灿阳之下,泛着鲜明的妍色,点缀出一副印象画作。
小玉儿趴在栏上,没有半点形态可言,却极为放松。
孩子们在她身边嬉笑,画面很是动人。
人间幸福,不过如此。
哲哲看着这幅场景,不由莞尔一笑。
她手上牵着马喀塔,低头问她,“想要和妹妹们玩一玩吗?”
马喀塔看着小姨,有些痴痴的点头。
哲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失笑道:“好,我们过去。”
带着人慢慢走过去,花影丛中,哲哲带着温婉的笑意而来。
小玉儿抬首瞧见她耳边微微晃动的流苏,再一挪眼,她们已经走了过来。
她直起身子,也不站起来,懒懒的坐在石凳上,轻摇扇子。
扬声道:“姐姐,太热了,我便不起身迎你了。”
哲哲笑骂她:“你个惫懒的。”
虽这么说,她却不生气。
小玉儿苦夏,她去岁就知道了。
举起扇子,替马喀塔遮住太阳,哲哲带着人很快进到亭子里。
……
多数宫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宝音、陶丽、宝日和宝格楚这四个大宫女伺候。
马喀塔脱了鞋子,坐到软垫上,靠着小玉儿的大腿。
成功碰到漂亮小姨,她不由得抿嘴笑了。
小玉儿:“姐姐你能否用冰,这冰饮子很是解暑,用一碗?”
哲哲颔首,轻轻擦去额上细微的汗。
轻声抱怨了一句:“这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冬日里越冷,夏日里越热。”
宝音端出一碗蜜冰沙放在她面前。
小玉儿道:“谁知道呢?”
哲哲吃了一口,冰爽甜蜜的味道在嘴里蔓延。
她嘴角带笑,边吃边说道:“你今日怎么想到出来走走?”
“殿中太闷,且书上的知了太吵,闹得我睡不着,就算睡着也累得慌。出来走走,吹吹风会好些。”
哲哲道:“你若是睡不好,总归还是要好好调理一下。”
小玉儿点头:“我知晓的。”
她手里也拿了一碗蜜冰沙,比之哲哲的要少许多。
经过几番折腾,她现在是看着好,内里其实亏空得厉害。
用冰顶多只能用这么一小碗。
好在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甜豆沙,也算是补偿。
这时马喀塔也闻到了味道,仰起头来,有些渴望的看着她们。
本也没什么,马喀塔马上就要四岁了,吃一些也无妨。
关键是她一抬头弄得两个小家伙也抬起了头,都是期待的眼神。
小玉儿眨了眨眼,抿住嘴,背过身去偷偷吃起来。
哲哲看她小孩作态,不禁失笑。
将马喀塔抱起来,哲哲舀了一小勺喂给她。
剩下的两个,看到姐姐吃得开心,也忍不住砸了砸嘴。
三阿哥慢慢爬到小玉儿身边,仰着头扯了扯她的袍角。
小玉儿感觉到动静,有些无奈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孩子都眨巴着大眼睛看她,水汪汪的,眼里是单纯的渴求。
小玉儿沉默一会儿道:“……宝音,拿一个碗出来,将冰化了给两个小主子尝尝。”
只是刚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开始反省。
——自己好像真的对孩子很溺爱。
哲哲看她懊恼的样子,心里憋笑。
坐了一会儿,她们的碗里都见底,哲哲放下勺子,小玉儿正在看花。
她顺着那花,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花虽好看,却也易折,世上折花之人多,惜花之人少。为免枯折,还是长成树木的好。”
她意有所指,小玉儿偏头望她,静静的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听说前几天你和大汗出去,遇到一些不好的事?”
小玉儿动了动头,轻声道:“有一个汉人女子被欺辱。”
哲哲有些叹然道:“世上女子多艰,婚嫁不由人,想法不由人。”
她扯过发边簪的花,透红的花朵在她手上轻轻转圈。
轻轻扯下一瓣,丢在水里。
“就像这花,任人施为。”
“姐姐想说的,我明白。”
哲哲摇头,因为此处守着的都是科尔沁的人,所以她挑明了道:“你现在太沉溺感情了。”
“男子寡情,大汗虽然是极有责任心的人,却依旧是个男子,他有退路,世人不会因为他另觅新欢而谴责于他,反倒会赞赏于他的博爱。可我们不行,女子不行。”
“你用情太深。他是大汗,总会有其他人的,等到新人入宫,大汗被她们分走注意力的时候,你该如何自处?”
“我知晓你是个理智的,可也知晓情是不受人控制的。你的伤心和你的理智,没有丝毫关系。”
小玉儿默默的听着。
心神却飘到了记忆深处。
她曾经听过一场辩论赛,辩题是关于选择男朋友是否有标准。
里面提到过一句话,她记忆犹新。
——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与理智不同,不能控制,无法阻止。
哲哲说的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只是沉沦无法停止。
若是能停止,为什么要用“沉沦”这个词。
不正是因为不能?
小玉儿轻声道:“姐姐,有些事,并不是我能阻止的。若是真的有一天,大汗身边有了她人,我会伤心,却不会后悔现在的日子。”
她抬眸,认真的看着哲哲。
“若是担心以后的结局不好就不去开始,那岂不是因噎废食?”
小玉儿拉过哲哲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姐姐的担心,也明白你的苦心,可是总有些事,是需要我自己去决定的。”
“姐姐,人生苦短,为了以后的不开心就要放弃现在的开心,这不是我会选的路。”
哲哲认真的看她的眼,明白了她的认真。
“既如此,那我就不说了。”
小玉儿轻笑,转移话题,“吃点心?”
哲哲轻轻颔首。
她们悠闲的过了一个下午。
……
傍晚时分,变得凉快起来。
小玉儿又慢慢地走回去。
路上一只蜻蜓盘旋在她头顶,小玉儿用扇子轻轻扑了扑它。
蜻蜓一惊,飞到高树上落下。
收回手,她摇了摇扇子,继而挡住了自己的脸,只露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出来。
望着那蜻蜓,她微微有些出神。
没人知道她这一瞬间想了什么,只是等她再抬步时,脸上的笑意真挚了些。
鱼和熊掌,向来不可兼得。
她得了这两年真挚的情爱,也不算辜负情意一场。
……
皇太极从崇政殿而来,正好在殿门遇到小玉儿一行。
小玉儿在外都会给他行礼。
刚行了一半,男人上前将她扶起来。
皇太极道:“今日出去转了转?”
“嗯。遇到姐姐一起歇了会凉。”
小玉儿在他身上转了转,大夏天的裹得严严实实,看着就觉得窒息。
她真诚地问:“大汗不热吗?”
皇太极几不可见的深呼吸了一口,冷静道:“不热。”
但他的表情实在没有说服力。
小玉儿抿唇一笑,和他一起走进殿里。
许是因为哲哲的一番话,侧头看他时,小玉儿心里闪过许多画面。
初见的惊鸿一瞥、成婚日的偏爱、正月里命悬一线后的请求以及去年冬日连夜赶路回城的疲惫。
她一一想起来,最后视线凝结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嘴角轻轻勾起笑。
心里却忍不住阴暗的想:要是有一天他心意变了,她就亲手把他骨灰扬了。
或者将他打个半死。
她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占有欲以及恶意,却只能是放任。
比之没见到人之前的想法,她更加深刻的理解了理智和感情之间的不同。
……
皇太极莫名觉得有些冷意,四周望了望,却对上小玉儿无辜的眼。
“怎么了吗?”
“没事。”
只是奇异的觉得有些冷。
大夏天的,是他热迷糊了吗?
明日不能再穿这么多了,得减减衣裳。
总不能为了仪表热昏头。
……
天聪二年,崇祯元年,七月二十日,明朝蓟镇兵变,饥馑索饷,焚烧火药。
七月二十三日,浙江海溢,人畜飘溺无数,溺死者不胜数计。
七月二十五日,宁远军中四川,湖广兵因缺饷,突起哗变。
崇祯帝登基未满一年,这接连的事仿佛是对他统治的否定,坐在冰冷的御座之上,一身明黄的皇帝忍不住怀疑,是否真的是大明气数将尽。
……
皇太极自然不会放过时机。
努尔哈赤曾有一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大明如同一棵大树,他们不能奢求毕其功于一役。
徐徐图之,最好。
八月,皇太极整兵。
专门选出已经出过花的兵卒。
由扬古利为将,多尔衮、汤古代、德格类等阿哥为副将,率兵出征。
这次打明朝,他们一有武器,二有充足的粮草,三有高昂的战意,四有大明方面的弱点,可谓是地利人和。
皇太极站于城墙之上,遥遥望着南面,目光幽深。
手指轻微动着,显露出他不平静的内心。
如此有胜算的仗,他还是第一次打。
小玉儿就想一只飞来的蝴蝶,轻轻扇动,却影响了两个朝廷之间的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