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察觉
宴散后，皇太极留下一个人——赫刻。
他坐在上首，忽然有些踌躇，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要把自己老婆嫁给他？还是说你要媳妇不要？
奇奇怪怪。
赫刻跪在下首，低垂下头，手紧紧握着，手心全都是汗。
一亦向来是大大咧咧毫不掩饰的性格，因此她的爱慕，赫刻早就了然于心。
他虽也喜欢一亦直接的性子，却也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皇太极将他留下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的念头就是完了。
大汗肯定会要了他的小命。
“……”
死寂在殿中漫游，饶有兴致的观察着两人的动静。
思考了一会儿，皇太极终于想起开口。
“赫刻，朕赐你一桩姻缘可好？”
赫刻诧异抬头。
无人知道他们之后说了什么。
只知道一月之后，宫中福晋叶赫氏被改嫁。
一时间，流言喧嚣。
代善福晋是一亦的亲姐姐，听到消息赶紧进宫。
一亦的宫殿在西侧，和小玉儿的宫殿遥遥相望。
走进朱红赤金的大门，代善福晋望见坐在树下的妹妹。
宫殿中间的院里，栽了一棵杏树，长得郁郁葱葱，枝干上发出绿油油的叶子，她坐在树下，没有想象中的失落样子。
代善福晋看到她这样，忽然明白了什么，当即也不慌了。
施施然走到她对面坐下，姐妹俩四目相对。
她轻声问：“怎么回事？”
原以为是触怒了大汗，受了委屈，却没想到她这么开心。
一亦满脸都是幸福的味道。
她道：“是我请大汗赐婚的。”
赐婚，不是改嫁。
简单两个字就说出来她的心甘情愿。
代善福晋沉默一阵，看着她难得的笑脸有些无言以对。
嘴里的话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她是姐姐，有必要跟她说清楚事情的利弊。
“一亦，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大汗福晋，纵然你嫁与想嫁之人，可这并不代表快乐。”
“男人对你的好坏是表面的，给你的东西才是切实的。你大汗福晋的身份，已然是尊贵，你要是嫁了，日子可比不上现在。若是那人再对你不好，你可真就亏大发了。”
一亦听进去了，心里却还是很坚定。
“姐姐不必劝，这些我都想过。”
她虽然莽，却还是看得懂这样浅显的道理的。
“我……不愿在这宫里虚度年华，这的日子是好，可就跟笼里的雀儿一样，我不是，我呆不住的。”
若说她是爱意上头冲昏了头脑，她是不认的。
赫刻虽好，却好在他是自由的。
“赫刻虽比不上大汗，但他有一样好，他是个自由的人。同他在一起，我心里快活。”
代善福晋心道：能不自由嘛，都跟你搅和在一起了。
自由过头了都！
见她明白，她也没有多说。
“你既然决定了，那就这样吧，以后遇到什么问题，也只管来找我。我这个大贝勒福晋还是很有脸面的。”
“既如此，就谢谢姐姐了。”
代善福晋白了她一眼，“谢我不如以后有什么事都告诉我！”
“这次我还以为是你受委屈了，巴巴的赶来，结果倒好。”
“结果自然是好的，姐姐这不是看到我了吗？难道我这么可爱的人还不足够吗？”
代善福晋无语的撇过头，这小妮子，脸皮忒厚。
……
小玉儿那边听闻消息，动作顿了顿。
眨了眨眼，思考一瞬。
她抬眼看向宝音，问道：“我库里是不是有一对玉如意？”
好像是丰生周年礼上她替他收下的。
宝音捧出记账册子，翻看后点了点头。
“是内务府送来的，成色极好。”
小玉儿颔首道：“将玉如意并上惯常的礼一并送于叶赫福晋，就算是新婚贺礼。”
“是。”
交代完这事，小玉儿转头看起了手里的书。
她近来在给孩子选开蒙的书。
不同于其他人直接跟着大众走，她想要孩子学得轻松些，因此在找特别简单的书，最好是比三字经还要简单。
但是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很多书里面，说理性极强，还都是一些儒家思想。
她不是不喜欢儒家，只是觉得有些太过。
就比如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总不能这个时候就教给孩子。
……
翻看了一会儿，手里的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
小玉儿有些无奈的放下，再拿起另一本。
皇太极来陪她用午饭时她正看了三分之一左右。
小玉儿看得专心，连男人悄声走到她身后都不知道。
“在看什么？”
突然的一声让她一激灵。
有些惊慌的回头，皇太极正站在她身后，微微探头去看她手里的书。
小玉儿反应过来，握紧拳头给了他轻飘飘的一拳。
“吓死人了。”
抚了抚心口，她定神。
男人也没想到她会被吓到，有些心虚的笑笑。
坐到她身边，皇太极拿起小案上的其中一本书翻了翻。
“准备给丰生开蒙了？”
小玉儿点点头，抬头看他道：“不是我准备，是你儿子准备。他好像不会玩一样，总是追着问我什么时候让他读书。”
皇太极挑眉轻笑：“如此这般岂不好？”
“好是好，但是……没有童年是很不好的事。”小玉儿有些无奈道：“小的时候很快就会过去，我不希望他以后想到这段时间，脑子里全是刻苦读书，他需要有快乐的记忆。就像一颗糖，在心里始终泛着甜。”
“再说，读书什么时候都不完，何必这么着急。”
说到这，她心里有些复杂。
这个孩子，太有主见了。
——不像个孩子。
她劝说过丰生，却反而被他坚定的态度打动。
现在想来，丰生好像从来都不像个孩子。
他自半岁起就不吃奶，能站起来后就少有趴在地上的时候，尤其是在会说话以后，就更明显了。
正想着，丰生来了。
皇太极来此，他都会前来行礼。
小玉儿笑着看了他一眼，将心里的情绪压下去。
她察觉到这个孩子有些不对，但并没有在意。
因为在意了也没用。
只要是她的孩子就好。
走过去将丰生牵过来，小玉儿关切的问起他的生活。
丰生有自己的主见，所以她平常都不会过多管他屋里的事。
“今辰用的膳可合口？”
“合口的，额娘放心。”
她点头，接着问：“前几日我给你送去的几匹料子，可着人去制成新衣了？夏日里，你穿薄些会舒坦点。”
丰生在一旁恭恭敬敬的回她的话。
皇太极听着，没有插话。
母子俩有来有回的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最后小玉儿让他就在此处和他们一起用膳，被丰生拒绝了。
“额娘，儿子想回去。”
关键是在这他都不敢抬头吃，一点都不舒坦。
他没有找借口，而是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
在小玉儿这，他的想法永远大于她的意见。
她也不强求，既然这么说了就放他走了。
皇太极挑眉，没有说什么。
也好，走了他还轻松些。
……
丰生想道：额娘，太溺爱他了。
虽然这么想，但丰生其实心里很高兴。
前世从小就没人这样对他。
没当皇帝以前，他被压着学四书五经，因为父皇喜欢。
他还记得，有一回他赌气不去书房，想要那个人来哄哄他，可是最后换来的是一顿严厉的训斥。
当皇帝时，他不过是个稚儿，那皇位之上冷极了，他憋在心里许久，最后鼓足勇气去要了一个拥抱，却还是落得一顿训斥。
她说：你是帝王之尊，怎能这般孩子气？
可那人从未想过，他本就是个孩子。
可能是因为变回小孩子，所以他总能想起以前的事，站在门口，丰生回头望了她一眼，得到小玉儿浅浅温柔的笑。
外面阳光正好，灿阳之下是她温柔的眉眼，天地之间好似平白提升了一个亮度。
殿内，光明灿烂，默默的温情穿插其中。
等到丰生走了，小玉儿翻看起专门给丰生制的册子。
上面写着自怀孕以来的点点滴滴。
从孕吐到第一次胎动，再到他睁开的第一眼。
这本册子上记满了丰生的一切。
包括他无意识的小动作和惯常的神情。
最开始发现丰生有不对劲的时候，小玉儿确实纠结过，心烦过，但是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
丰生还小的时候，见他抱起来后，他都会无意识的抓住她的衣襟。
凑近她时，都会连着眨眼睛。
小动作一点没变。
她观察了很久，最后还是放下了这件事。
何必纠结，她不也有秘密吗？
世间之事不可能尽在掌握，摆烂也是一种从容。
而且，如果也是穿越的，那她就得捂好自己和丰生的马甲，免得被人当作妖孽给烧了。
……
没过一会儿，殿内摆上饭。
皇太极在吃完后和她聊了一会儿。
“刚才为何不让丰生留下？”
留到现在问，是因为之前还没吃饭，不能聊会起冲突的事。
不然他们谁都用不好饭。
小玉儿的想法明显与他不同，他需要了解，也需要找到和她共同教养孩子的平衡点。
“因为他说想回去。”小玉儿理所当然道，这不是明摆的吗？
他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长者为尊，且孝道为大，你既然说了，他就应该留下。”
小玉儿反驳他，“我不觉得这是应该的事。孩子的主见是越来越大的，我们只能引导，不能压制。”
“孩子也是人，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假如按照郎君说的，我让他留下了。那么他肯定不会发自内心的开心，遵循了孝道却丢掉了自己的情绪，我不赞同。”
皇太极明白她的想法，却无法苟同。
“若按你所说，丰生只顾着自己的开心，全然不顾他人，日后岂非是个目中无人之辈？”
小玉儿瞥他一眼道：“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况且我的意思并非是让他放开了自己，而是不压抑自己。郎君应该能懂这其中区别。”
于他而言，是有区别。
可于世人而言，并无分别。
小玉儿的想法，还是过于溺爱。
皇太极道：“于丰生而言，在父母膝下的顺，容易变成日后的困。他总要面对世人，若是都由着他的情绪来，总会遇到不顺的事。我们为其父母，应当教他如何顺应他人，而不是顺应自己。”
小玉儿听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不想和他争论这件事。
他们之间的观念，差了三百年。
她自然知道皇太极的话是对的，更符合现在的普世价值观，但她不愿意将人压在礼教之下，至少现在不愿意。
小玉儿瘪嘴沉默。
皇太极没有趁机说什么。
小玉儿能明白他的意思，何必多说。
沉默一会儿后，小玉儿道：“至少在他入学之前，我想给他孩子应有的肆意。”
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却只能像个木偶一样，旁人说什么他做什么，想想都觉得窒息。
这句话算是妥协，皇太极略微颔首。
放松下来道：“我明白你慈母之心，只是我们这是我们应当教给他的——忍耐，从来都很重要。”
在这世上，活得肆意总归是奢望。
她点了点头，安静一瞬后转移话题道：“大汗还有事吧。”
皇太极听见这话知道她是不开心在赶人了。
他扬起眉尾，借坡下驴，“嗯，午后还有些大事，我便先去了。”
……
送走人，小玉儿坐回去，手里拿着珠串却没有滑动。
她在育儿一事上没有经验，所以也是第一次和皇太极说自己关于孩子的想法，没想到大受打击。
但她虽退步了，却并没有放弃自己内心的想法。
可能是因为她的童年并不美好，所以她才执着于让丰生有一个快乐的幼年时期。
在她心里，快乐一直是转瞬即逝的。
她只是希望，孩子能开心。
她心里复盘，默默反驳皇太极之前的话——孩子开心不等于没有礼貌，也不等于放肆。
不想让孩子压抑自己的想法。
不想让他觉得憋屈。
可封建古代就是这样，她改变不了。
规矩，能压死人。
可规矩，也是活命的法子。
人斥异类，自古有之。
活得规矩，是世人眼里的好事。
闭着嘴，她盯着某处愣愣出神许久。
不知道多久之后，她闭了闭眼，叹息道：“宝音……”
养孩子好累。
让他开心怕他无状，让他规矩怕他压抑，这其中的度，真的很难把握。
吐出一口气，她眨了眨眼。
心道：算了，只能是多上点心。
……
天聪二年，六月二十五。
叶赫那拉·一亦，嫁与他人。
小玉儿送她上轿后，心里满是奇怪的感觉。
按照一般套路，她走了，应该会有人来。
所以，会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