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方炜(1)
刚上班,方炜就被叫到酒吧办公室里,彭师傅递给他一支烟,两个人闷头闷脑地抽起来。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大大小小的烟圈撞到墙壁上,立即粉身碎骨。烟缸是一个掉了瓷的咖啡杯,里面插满烟头,尼古丁把过滤嘴染黄了,软塌塌的,长满了老年斑,相当丑陋。烟缸底部有层黑水,那是咖啡杯的眼泪。
“我想让你帮个忙。”彭师傅掐灭烟,忽然说道。
“您说。”
“今晚你有事吗?”
“没事。”
“你在员工餐厅里等我。”彭师傅不再说话了,像是下了逐客令。
方炜识趣地出了办公室,迎面遇到了王哲,王哲约他晚上喝酒,方炜回绝了。“你交女朋友了?”王哲问。
“比那事重要。”方炜没透露半点口风。
每个人都有秘密,高高在上的彭师傅也不例外。
心里一旦有事,时间就过得格外快,不知不觉中时针指向五点半。方炜换好衣服枯坐在食堂里,看着端着托盘熙来攘往的人群,十分别扭,好像是穿着正装走进了澡堂子。
“久等了。”彭师傅走进来。
“我刚刚到。”
“走吧。”彭师傅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转身走出食堂。
彭师傅的高档越野车相当宽大,像个重型坦克,开起来稳稳当当,有所向披靡的意思。遇到凸起的井盖,越野车会主动冲过去,有困难也要上,否则要越野车干吗,物尽其用嘛。
“你会开吗?”彭师傅问。
“我没驾照。”方炜说。
“有时间去学学吧。”彭师傅似乎有些遗憾。
两个人在快餐店里简简单单吃了一顿肉饼,然后把车开到市中心。彭师傅闭口不提那件事,方炜自然也没问。车子停在一条热闹的街道旁,彭师傅领着方炜进了一家酒吧。两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服务员笑脸迎上来,彭师傅要了一杯咖啡,方炜点了一杯果汁。
年轻的服务员笑得不那么自然,有些奉承、讨好的意味,方炜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方炜有一点优点,他能沉住气,就算是天塌地陷,他也要喝完手中的果汁。彭师傅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就陪您干坐上一晚。
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音乐响起,彩灯闪耀,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中国人和外国人黑压压地一起拥进来,起初不起眼的座位开始抢手了,来晚的倒霉蛋只好摩肩接踵地挤在吧台前。
应该讲这家酒吧的面积不算小了,装饰风格丝毫不逊色于星级酒店,洋酒的种类和数量甚至超过了酒店。显然,这里的老板是个行家里手。
调酒员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此刻有点手忙脚乱,大汗淋漓。是个生手。出于职业惯性,方炜差一点站起来去帮忙。彭师傅笑眯眯地看着他,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只说了一句,很干脆:“这家酒吧是我开的。”
方炜立刻想到了门口那辆进口豪华越野车,靠固定的工资能买得起?鬼才相信。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彭师傅问。
“挺好。”方炜故意环顾四周,然后模棱两可地答道。
“我的大部分积蓄都投进来了。”
“是吧。”方炜不作表态,他不清楚彭师傅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完全没道理,完全不符合逻辑。
彭师傅接着说,好像他和方炜从同事关系一下子变成了知己:“你一定看出来了,那个调酒员是个新手。”
“在您的手底下,新手很快就会变成熟手。”他这句话绝不是恭维客气。
“我不仅需要熟手,我更需要自己人,”彭师傅忽然道,“酒吧可以做花账,这事你应该清楚。”
方炜当然清楚,调酒员在酒吧销售账目上做些手脚还是比较容易的。对方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方炜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了。“您可以让王哲过来帮忙,他调酒的技术非常不错。”
彭师傅盯着方炜的眼睛说:“我觉得你更合适。”
“我?”
“没错,是你。”
“我工作时间并不长。”
“这与工作长短没关系。”彭师傅摆摆手说,“你刚入职时我就观察你了。”
“您的意思是让我辞职来这里上班?”方炜索性把话挑明。
“你晚上过来几个小时就可以了。”
“让我考虑考虑吧。”
“没问题。”彭师傅笑了起来,“薪资方面我会给你个交代。”
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两个人又开始愉快地闲聊起来。
一周以后,方炜开始了两头奔波的生活,他需要钱,所以这份兼职工作他是不会放弃的。彭师傅给他开出了一份诱人的薪水,比薪水更诱人的是他成了彭师傅的“自己人”,在不经意间他会得到某些隐秘的照顾。
起初他以为会很累,其实他错了,两份工作反而比一份工作更省心,白天和晚上加起来他只工作八个多小时,剩下的时间就是聊聊天,喝喝茶,日子过得倒是很舒坦。
彭师傅的酒吧生意兴隆,方炜每月都会有额外的奖金,数目不菲,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开起来威风凛凛。
兼职的时间一长,方炜和王哲自然而然地疏远了,生分了。其实并不是方炜忽略了朋友,问题出在王哲身上,那段时间王哲像是变了个人,性格越来越沉闷了,起初他还和方炜一起吃饭闲聊,后来他干脆直接拒绝,连借口都懒得找一个。方炜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总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方炜寂寞了,他只能把精力全部投入两份工作中。他现在明白了,钱这东西就像是大鱼大肉,没有吧,想;多了吧,也他娘的没啥意思。
彭师傅整天见不到人,酒店不去也就算了,他连自己的酒吧也不去,也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些什么。
酒吧主管王明洋实际在履行经理的职责,他总是对方炜笑,却不愿多说什么,两个人的私人关系不近也不远,看样子他好像不知道彭师傅外面的生意。
方炜现在的精力正逐渐朝着酒吧倾斜,因为那里的生意越来越好。自从花大价钱请了一支比较知名的地下乐队后,每天的销售额翻着跟头往上走。每晚八点准时开始上客,通常是方炜低头擦完杯子,再抬头时酒吧里已经站满人了,黑糊糊的一堆脑袋,一个连一个,场面颇为壮观。
中国人和外国人的生活习惯归根结底是不同的:中国人因为没座位转头就走;外国人却因有座位转头便走。
生意火了,人手缺了,彭师傅不露面,方炜只好给他打电话。彭师傅在电话里说,去找张平吧。找他?方炜犯嘀咕了,张平是后面的厨师,平时做些炸薯片、烤牛排什么的,这个人不爱说话,没事时就知道蹲在后院抽烟,满脸都是皱纹,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他见方炜永远只是点点头,两个人最多在抽烟时才闲聊几句。
“找他能解决人手问题?”方炜问。
“他也是老板。”彭师傅说。
哦,原来酒吧还有一个老板。这个老板倒是很低调,整天躲在冷冰冰的厨房里自得其乐。方炜不自觉地笑了两声,然后挂上电话走进厨房。
厨房里亮亮堂堂,白瓷砖擦得像镜子,一点油烟味都没有。方炜推门走进后院,张平正蹲在那儿抽烟,他望着天发着呆,烟抽得津津有味,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个怪人,方炜想。
“张老板好。”方炜取出烟,并排蹲在他旁边。
张平连忙摆摆手,嘴里喷出一团浓浓的白烟,说:“你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听得顺耳一些。”
“前台人手不够。”方炜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该考虑招些人了,我快吃不消了。”
张平看了方炜一眼,然后把烟头扔到地上,碾了两脚,说:“你去问彭师傅吧。”
“我刚挂上电话,他让我问你。”方炜有点生气,“你们别跟官僚干部似的,一有事情就相互推诿。”
张平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笑容有些古怪,显得很不自然。“你说吧,缺几个人?”
“服务员、调酒员各一名。”
“行。”张平爽快地答应,“下周一肯定到位。”
方炜没想到对方如此痛快,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个人蹲在院里闷着,冥思苦想接下来的话题。
“酒店那边效益如何?”张平终于挤出一个话题。
“还算可以吧,但不如旺季生意好。”方炜又点上一支烟,说,“客房几乎空了一半,搞不好要裁员了。”
“新建的酒店多了,竞争也就激烈了。”张平感叹道,“我们那个时代过去了。”
“张老板也干过酒店?”
张平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方炜扭过头,没敢看。“王明洋和张庆海你认识吧。”他说。
“当然认识。”方炜说,“王明洋是主管,张庆海是朋友。”
“他俩都是我的徒弟。”张平平平淡淡地说,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王明洋那小子是个机灵鬼,上手快得很。张庆海却是个榆木疙瘩,怎么教他也学不会,要是放在厨房,恐怕他早就挨揍了。”
“这么说你当年是彭师傅的领导。”
“我差远了。”张平也点了一支烟,接着说道,“我是他的副手,也就是王明洋现在的位置,那时候酒吧人少,根本不用管理,主管也就是一个摆设而已。”
“你们那批人都走光了吧。”
“可不,就剩下彭师傅和我的那两个徒弟了,酒店是吃青春饭的地方,越老越不吃香,到一定岁数管理方就不跟你签合同了,出了酒店大门才发现两眼一抹黑,干啥都不行,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这么说我也得趁早重新择业了。”
“你不用操心,有彭师傅的饭吃,就有你的饭吃。”
方炜又问:“你平时怎么总是最后一个到酒吧?”
“我还有一家公司,就在旁边的那家酒店里,做些代理买卖,有时间你去看看。”
“行,等休息时我过去参观学习。”方炜说,“我有个事不明白。”
“你说。”
“你为什么不请个厨师,哪有老板亲自下厨的。”
“这个你就不懂了。”张平又笑起来,“我喜欢做饭,有趣得很,不做饭的人是体会不到的。”张平两只手配合做了一个炒菜的动作。
老实说,方炜没看出到底哪里有趣。“你当年在酒店也算是进入管理层了,怎么会想到离开呢?”
张平的脸忽然毫无征兆地沉下来,笑容转瞬即逝,嘴角抽搐了几下,许久才蹦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我到前面去了。”方炜识趣地站起来,结束了这个让人扫兴的话题,“招聘的事你别忘了。”
张平哼了一声,又点燃了一支烟。
那一晚生意非常好,扎啤桶用掉了十个,方炜手忙脚乱地撑到酒吧关门,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
乐队演绎完最后一曲后,疯狂的客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愁眉苦脸地离开酒吧。方炜倒了一杯果汁,坐在角落里休息。张平穿着一尘不染的厨师服走过来,问了问营业收入,然后转身要走。
“你不打算请我们吃夜宵?”方炜拦住他问。
张平愣了一下,笑得很勉强,他说:“改天吧,今晚我还有点事。”
方炜知道他在敷衍,凌晨两点除了睡觉还能有什么事?他想不明白彭师傅为什么要和这个怪人合资开店。
酒吧收尾工作不用方炜操心,他骑着摩托车回到酒店,洗了一个热水澡,在门口的大排档吃了一盘炒饭,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宿舍。
宿舍分三个房间,八个上下床铺,上铺和下铺是有区别的,当然不只是空间上的区别,老师傅睡下铺,新来的员工睡上铺,这不成文的规矩从酒店建成那天就形成了,一直延续至今。
今夜宿舍格外安静,只有两个人睡在里屋,呼噜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方炜进了里屋,关上房门,头还没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大概五分钟后,他被粗暴的推门声和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吵醒了。
白色的灯光把他的眼睛弄疼了,他坐起来用手搭在额头前。“谁呀?把灯关上。”劳累一天的方炜不高兴了。
“你小子是鬼吧。”一个黑影走到方炜面前,“整天神出鬼没的。”
方炜眯起眼睛,他看到一个矮胖子,手里提着半瓶白酒。“哟,是张庆海呀,都几点了还喝酒。”
张庆海一屁股坐在方炜的床上,屋内顿时充满了混浊的酒气。张庆海打了一个酒嗝,吵吵道:“你起来,咱俩接着喝。”
“我喝完了,再说明天我上早班。”方炜躺下了,把被子盖在脸上。
张庆海莽撞地把被子拉下来,口齿不清地说:“不喝你就别想睡。”
方炜叹了口气,坐起来举起酒瓶咚咚喝了两口,然后倒头便睡。张庆海倒是信守承诺,坐在对面的床铺上继续喝起来,一边喝一遍唠叨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方炜忽然说:“你认识张平吗?”
张庆海一下子愣住了,脸上露出了一种非常不自然的表情,好像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酒洒在地上,他却毫无察觉。
“奇怪,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个人的?”张庆海问。
“我听彭师傅无意中提到的。”方炜没敢提张平。
“哦。”张庆海好像松了口气,“那家伙是我进店时的师傅。”
“原来你也有师傅,我以为你是自学成才的。”
张庆海说:“这个人偏心眼,他只教王明洋,害得我险些没法转成正式工。”
方炜笑起来:“是不是因为王明洋脑袋瓜好使?”
张庆海的脸红起来,然后又白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告诉你吧,王明洋比我强不了哪去。”
“那就怪了。”方炜不解地问,“你们是师兄弟,人家都是主管了,你怎么连个领班都没捞上。”
张庆海仰头喝了一口酒,说:“领导以貌取人,这事没法说,一说就生气。”
啪的一声,灯关上了,张庆海上床睡觉了,这倒霉的话题他再也不想继续了。
方炜在被窝里乐了一阵,又问:“你师傅张平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酒店?”
“我跟他干了一架,因为一个女人。”张庆海气哼哼地说,说完后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张平办起事来还是很麻利的,周日他带来两个新员工,都是熟手,方炜肩上的担子轻了。酒吧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外国酒鬼不顾死活地往里挤,要不是营业面积有限,酒吧的收入还得翻上一番。
各大洋酒公司把这里定为重点终端客户,隔三差五就有业务代表回访,每次来都会带来各式小礼品。方炜感觉不错,他越来越喜欢这里了。
周末,彭师傅终于露面了,他的行迹像神仙一样飘忽不定。他笑容满面地在酒吧里环视一圈,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各位辛苦,今晚我请客。”
彭师傅请客从来都是讲究排场的,大酒楼,大鱼和大肉。其实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花钱,实实在在地花钱,花钱有时候比吃饭重要。
彭师傅说:“你们随便点,不要看价钱。”
彭师傅说:“吃完了我带你们去卡拉ok。”
彭师傅说:“卡拉ok之后去泡温泉。”
总之,只要彭师傅一出现,员工们就知道该过年了,个个精神百倍,干劲十足。相比之下,张平就没有如此魄力,从没听说过他请过谁,就连抽烟也要坚持aa制。
生意好了,彭师傅出现的次数也就越来越频繁了,方炜他们几乎天天过年,酒吧里欢歌笑语,花花绿绿的钞票哗啦哗啦响。
他们忽略了一点,在这个时代,做事不能太高调,调门高了麻烦就来了。
有一天傍晚,酒吧出事了。
那天刚开门,酒吧街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外地游客,偶尔有人探进来半个脑袋,看乐队还没来,便缩了回去。服务员们忙着开业准备,会计收拾钱柜,调酒员擦着杯子,一切都像平时一样。
方炜那天修摩托车去了,比往常去得晚,他刚在更衣室换衣服,听到新来的服务员朱芳在门外叫他。
“我在换衣服,马上出去。”
“你稍微快点,吧台有客人。”
方炜一愣,今天反常了,朱芳可不是毛毛躁躁的小丫头,看来外面来的绝不是一般的客人。
方炜匆匆忙忙地换上衣服,跟在朱芳后面走到前台。酒吧里的空气异常紧张,预示着将有事情发生。
酒吧台前坐着两个人,一胖一瘦,他们穿着款式相似的黑西服,袖口挽起来,露出半截深色的衬衫。两个人都扎了耳钉,乍一看以为是双胞胎兄弟。吧台上摆着两杯温水,他们一口都没喝,好像怀疑里面有毒似的。
瘦子板着脸,一言不发。胖子则是笑眯眯的,对每个人都很友好。
方炜弯腰钻进吧台里,站在两个人面前。
“请问你是老板吗?”胖子客气地问道。
“老板没在。”方炜回答。
“他什么时候来?”胖子又问。
“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也可以。”方炜看了一眼瘦子,然后对胖子说。
“实在有些说不出口。”胖子腼腆地笑了笑。
“这里没外人,您尽管说吧。”方炜鼓励他说。
胖子看了看四周,探过身子低声说:“兄弟最近手头有些紧,想向贵地拆借一些,不知是否方便。”
方炜笑起来,他觉得眼前胖子很有趣。“您想拆借多少。”
“随意吧。”胖子扭捏地捂住嘴,嘻嘻地笑了两声,“当然是多多益善啦。”
“你看,”方炜耐心地解释道,“酒吧最近生意是不错,又是乐队又是蹦迪的,看上去倒是热闹,其实离回本还远着呢。这里的租金你们应该清楚,酒吧装修和各种相关费用都高得离谱,你说我们哪里有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