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哲(6)
夹急匆匆进入业务室。王哲坐在告别厅门口,紧张地点燃一支烟。
过了一会儿,震天动地的哭声响起来,那群家属们团团围住一辆手推车,撕心裂肺地喊叫,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逝者唤醒。
王哲双手拨开人群挤进去,手推车上躺着一具躯体,王哲目瞪口呆,是詹广才!
他一定是后半夜才回到太平间的冰柜里。
詹广才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一条鲜红色的领带挂在胸前,看上去有些不太协调。他的脸被太平间的工作人员修饰了一番,嘴唇涂得红红的,有些瘆人。
王哲弯下腰,看了又看,他隐隐约约觉得詹广才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仿佛在嘲笑自己。王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一股很熟悉的烟草味,席丽丽身上也曾出现过这种味道。
王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詹广才根本没有死!
他在伪装,他在欺骗。
王哲突然伸出手,推了推詹广才的肩膀,他的身体很硬,但绝对不是冷冻三天之后的那种硬度。
“你在干什么?”中年人冲过来,揪住王哲的领子,硬生生地把他拉了出去。
王哲一直盯住詹广才的脸,他看到詹广才的嘴角明显动了一下,有些嘲讽的意味。
“你到底是谁?”中年人怒冲冲地问道。
王哲不想对他解释什么,他知道现在不会有人相信自己。手推车被工作人员推进黑压压的工作间里,几个亲属尾随其后,詹广才的躯体最终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他会被推进火化炉吗?绝对不会,詹广才会在最后的时刻跳下手推车,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趁机脱逃。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可能发现他,没有人会防备一具硬邦邦的尸体。
王哲沮丧地离开了火化厂。他的心里乱作一团,他实在搞不清楚詹广才为何偏偏找上自己。
出租车在灰沉沉的马路上行驶,王哲茫然地朝车窗外张望,他看到一群未成年的洗车小工正用力挥动着毛巾招揽生意,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越想越害怕。
出租车停在4s店门口,王哲付完车费走进维修厂房,他新买的小轿车停在最里面,还没有维修,两个小工坐在里面听广播。
王哲一声不吭地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和他想象中的情景一模一样,车头明显凹进去一块。
“您好,请离开维修区。”其中一个小工探出头,向王哲下了逐客令。
“这是我的车。”王哲的眼睛没离开车头。
“请您到前面的休息区等候。”小工客客气气地说。
“发动机没事吧。”
“应该没事。”对方模棱两可地说。
王哲到售后服务接待室察看了维修记录,然后脸色阴沉地离开了4s店,直接回到家。席丽丽刚刚起床,头发乱蓬蓬的。王哲仔细观察了一阵,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举止、神态都是自己熟悉的。
“你看什么?”席丽丽问。
“你是不是开车撞到人了?”王哲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呀。”席丽丽若无其事地说。
“那车头怎么凹进去一大块?”
“你去4s店了?”
“你快说,”王哲紧张地问,“你到底撞没撞到人?”
“那天我上早班,车路过商业街时,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窜到了车前,我打了一把轮,然后猛然刹住车,还是没躲过去,我下车查看,车头凹进去一块。”
王哲的心悬起来。
席丽丽接着说:“我当时急出一身汗,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打开远光灯,看到一条大狗横躺在路边,嘴角渗出血迹。我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撞死了一只野狗,虽然伤害了一个生命,但总比撞死人强吧。”
王哲的心彻底凉了,席丽丽一定是撞到了詹广才,现在对方找上门来了。
“嗨,你怎么不说话了?”
王哲没好气地说:“我还能说什么,你撞死人了。”
“你别吓唬人,我只是撞死了一只狗,大概是只流浪狗吧。”
王哲问:“你真的下车看了吗?”
“当然看了,撞死狗不算肇事逃逸吧。”席丽丽显然没当回事。
王哲没再说话,他确信撞倒詹广才的人就是席丽丽,只是她当时并没有看到而已。4s店的入库记录和詹广才被撞的时间相差不到一个小时,天底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王哲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脑袋,苦苦地思索起来。现在的事态已经很清晰了,那天席丽丽开车撞死了詹广才,自那以后,詹广才的魂魄就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控制着她的行为举止,他在以另一种方式来惩罚肇事者。
詹广才已经死了,那个行走的尸体是个鬼。
席丽丽是自己的老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把那个催命鬼赶走。
就在王哲苦思冥想的时候,席丽丽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她在厨房里随便吃了口剩饭,看样子她是准备出家门了。
“你去哪儿?”王哲随口问道。
“去趟学校。”席丽丽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王哲猛地坐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出去遛遛。”席丽丽的脸色变了变。
“刚才你说的不是这句。”
“你听错了吧。”她背起小包拉门出去了。
王哲觉得事态严重了,詹广才侵入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多了,他居然可以通过席丽丽的嘴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太可怕了。
王哲戴上鸭舌帽跟了出去。两辆出租车始终保持着一百多米的距离,前面的车停了,席丽丽下了车,一跳一跳地往前走,王哲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她站在一扇大门前,往里面张望。王哲绕到街对面才知道他们到了创智中学的门口,也就是詹广才生前工作过的地方。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席丽丽离开校门口,沿着马路向西走。走着走着,王哲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地,果然,她拐进了詹广才家的胡同。
席丽丽没有进屋,只是在门口看了看,王哲远远地盯着她,防备她猛然回头。约摸过了一支烟的工夫,她离开了詹家,乘出租车原路返回。
王哲提前赶到家,脱掉外衣,用水把头发打湿。席丽丽推开房门,“咦”了一声。
“回来了。”王哲从卫生间里探出头。
“你刚睡醒吧。”
“是呀。”王哲暗中观察席丽丽,觉得詹广才好像已经离开了。
“我明天该上班了。”
“你不是打算辞职了吗?”王哲觉得莫名其妙。
“我改主意了。”
席丽丽真的回去上班了,一整天过去了,表面上看一切正常,詹广才再也没有出现过,噩梦似乎过去了,正常的生活又回来了。
可王哲并不这么想,他觉得某些东西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生活,随时可以要他的命。
两天后王哲被调到客房部了,虽然是暂时调整,但他心里还是一百个不乐意。客房部经常要值夜班,他可不喜欢昼夜颠倒的日子。
酒店有五百多间客房,入住率不到一半,也就是说,每天晚上至少有一半的房间是空的。王哲对这个事有些忌惮,他这个人天生胆小。
他买了两条好烟送给客房经理,啥话也没说,但这里面意思却是简单明了,不要给他排夜班。经理也是老江湖,场面上的事他懂,不就是想上白班吗,好办得很。
于是,王哲每天和席丽丽一起上下班,偶尔和同事们喝喝小酒,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然而,他心里总有个疙瘩,他不清楚每晚睡在自己旁边的是席丽丽还是詹广才。
入夜后,雨下个不停,仿佛有个巨人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屋顶。
街景渐渐变模糊,外面那个世界陌生了。一阵狂风刮来,高耸的大楼好像晃了一晃,摇摇欲坠的样子。
一道尖尖的闪电破空而来,紧接着是恶狠狠的雷声,轰隆隆的,震天动地,天神大概想要摧毁一切吧。
大雨已经不知疲惫地下了一天,到现在为止,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天穹是不是被哪颗卫星撞开了一个大窟窿?
公路瞬间变成了泥塘,脏兮兮的,生活垃圾漂在污水上,散发着阵阵恶臭。偶尔还能看到蛇,粗粗的身体,弯弯曲曲地爬行着,随时可以钻进行人们的裤腿里,顺着脚踝转着圈往上爬。
月亮被淋湿了,天地间一片漆黑。气压产生了变化,让人喘不过气来。
屋外天翻地覆,屋内却静得出奇。
没人吗?人有的是,就是没有半点声音。
二十六间客房,每扇门后都有一个秘密。有的是可以见光的,有的则正好相反。
房门相当宽,是由上等的木料制作而成,沉甸甸的,有种高雅别致的厚重感,就像是豪华行政轿车的车门。
门后的摆设是千篇一律的,行李架,电视柜,一对沙发,圆形茶几,两张加宽的双人床以及呆头呆脑的床头柜,迷你冰箱里备有各种高档软饮。浴室面积比较局促,洗脸池、马桶和浴缸挤来挤去,像老少三代居住在一间小屋里。还好有面通体大镜子,虚假地把空间扩大了一倍。
这是普通的客房,房间的主人有社会名流、律师医生、畅销作家、性工作者……
那张床,接待过不同国籍的友人,有时一人睡,有时两人睡,有时三人同时睡……
房间里有种特殊的味道,就算是用各类香料也抹不去的味道,很独特,全世界的客房都是一个味道。
许多人只要跨入客房大门,内心深处就会掀起波澜,平日绷得紧紧的神经放松了,想要放纵了。反正客房不是家,该折腾一下了。
面具摘下来了,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是这样呀,自己把自己吓一跳。
于是乎,电话忙起来,平时难以启齿的话统统倒出来,脸不红心不跳,越说越上瘾,像吸了鸦片似的。说真话居然是如此爽快,早干嘛去了。
耳朵麻了,嘴巴木了,放下电话,寂寞却来了。冲个冷水澡,哗哗啦啦,水流了一地,胸中的大火不但没有被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怎么办?只好再打电话。这一回光动嘴是不行的,远远不行。
聪明的人会先跟客房服务员打个招呼,这样的话会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谁也不想搞出一个天大的丑闻来。
当然了,打招呼不一定用嘴,可以用人民币代替,有时候它是可以说话的,比嘴巴管用,你信不信?
这样一来,大家就高抬贵手了。你忙你的,只要按规矩做事,一切好办。
林大鸟杂,偶尔也经常闹出纠纷来,有的埋怨特殊要求得不到满足,有的称对方实在不要脸。
干这种事还有要脸的?简直不敢想下去,想多了会呕吐的。
王哲今晚收了一张大票子,他把钱塞到裤兜里,觉得自己有点恶心。然而他一想起家里那触目惊心的房贷,罪恶感立刻被正义感取代了。
“小点声。”王哲对寂寞难耐的客人说。
“我懂的。”客人拍拍王哲的肩膀,善解人意地说。
客人抑制着内心的兴奋,板着脸回房间了,把王哲一个人留在寂静的走廊里。
王哲还是上夜班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接受他贿赂的客房经理调走了,两条好烟算是打水漂了,连声响都没听见。王哲觉得自己被耍了。
新上任的经理忙着点他的三把火,正处在油盐不进的阶段。
“什么,你不愿意值夜班?好吧,你去写份辞职报告,我马上签字。”经理笑眯眯地对王哲说。
王哲灰溜溜地从办公室退出来,跑到厕所里对着小便池痛骂了几句,感觉舒服多了。
席丽丽倒是很愿意他上夜班,她随随便便说了一句无懈可击的话:“夜班补助一定不少吧。”
这下王哲气短了,住房贷款还没有还清,该死的房价让多少血性男儿没了棱角。
王哲被分配到最高一层,也就是说他与天只隔着一层天花板。从窗户往下看,汽车变成了火柴盒,路人变成了蚂蚁。王哲扶着窗户站了许久,他有恐高症,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五脏六腑内似乎充满了氢气。
楼层领班带他四处转了转,教他如何开夜床,如何处理突发事件。临了,他把一串钥匙交给王哲,意味深长地说:“夜里小心点。”
小心点?是指值班经理查岗、暴躁怪异的客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领班没有说明,他把一个巨大的悬念甩给了王哲。
对大多数人来说,客房是个神秘的地域,五湖四海、素不相识的人聚到一个楼层里,躺在同样格局的房间里,谁也不知道隔壁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有的人会对着穿衣镜把脸一点点撕下来;也许有的人会在屋里爬来爬去;也许有的人会站在衣柜里睡觉……
谁知道呢。
关上房门,有些人肯定会变个样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另外,昏暗深邃的走廊里也经常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夜半时分你会听到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人经过,但那声音有点不对劲,外面的人分明在爬行。声音或许会在你的房前停顿片刻,然后悄悄地离开。
如果碰到这个情况,千万不要打开房门!
住在客房,好奇心应该收一收。把门锁扣好,等待天亮,是明智的。
这是酒店里的秘密。
王哲第一天上夜班就赶上了大雨。天黑得比平时早,头顶上黑压压的,像世界末日。
街上没有行人,连辆汽车都看不到。王哲从宿舍楼走到酒店,十分钟的路却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他在更衣室洗了个澡,然后换上灰色的工作服,早早地去了楼层。今天是第一天当班,他心里没有底。职工电梯已经病入膏肓了,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那个铁笼子好像随时会坠下去。
王哲有点不放心独自在家的席丽丽,詹广才会不会找上门去?
哐当一声响,顶层到了,电梯门生硬地打开,他看见两团白花花的东西。
是换下的床单,白班的服务员没有及时送到洗衣房,打了个包堆在墙角。王哲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他踢了踢,又按了按,确定里面只是床单后,才放心离开。
走廊里一片死寂,墙角上的射灯打在脸上,痒痒的。红绿相间的地毯不动声色地把声音吸走了,只剩下沙沙的摩擦声。
楼层的结构如同一个等边三角形,中心是客房服务员的储物间和工作室,客用电梯的对面是接待台,白天有专人值班,入夜后就形同虚设了。
王哲围着三条边转了一圈,二十六扇大门紧紧关闭,没有一点声音,里面的人在干什么,无从得知。
工作室里摆着两本杂志,封面血腥,青面獠牙的怪兽和无头的僵尸。王哲急忙把杂志扣过去,然后用湿纸巾擦擦手。
王哲沏了杯茶,坐在冰凉的板凳上等着白班的兄弟。
客用电梯门响了,王哲走到服务台前,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慢慢关闭,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王哲回到工作间,屁股刚碰到椅子,电梯门又开了,他急急忙忙跑出去,还是没人。王哲有点慌了。
白班的家伙怎么还没回来?王哲在墙上的联系表中找到他的电话,立刻拨了过去。对方的响铃居然是喘气声,一声长一声短,怪瘆人的。
王哲把听筒放到桌面上,转到接待台里面,有张桌子他觉得安全多了。
“哪位啊?”话筒里的喘气声消失了。
“我是值夜班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咦,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第一天当班,想提前熟悉一下情况。”
“真不巧呀,我家里有事,已经向经理请了假。”
“这么说你现在不在酒店里?”王哲吸了一口凉气。
“我正在回家的路上,你没听到雨声吗?”对方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之间交接班怎么办?”王哲有些生气,态度也随之变生硬了。
“工作间里没人吗?”
“没有。”
“你呼领班的寻呼机吧,他可能吃饭去了。”
王哲挂上电话,呼了两遍领班的店内寻呼机,过了十多分钟,领班才回电话。他果然在食堂,说吃完饭便回楼层。
王哲抬起头,猛然看到一张白脸浮在半空。
王哲踉跄地退了几步,才看清白脸下面的身体。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客人抬起一只手,表示歉意。
“还好吧。”王哲狼狈地整了整工作服。
“你今晚当班?”
“对,您有事吗?”
“嗯……是这样,我住1518房,今晚有个客人过来,”客人吞吞吐吐地说,“可能要很晚才离开。”
王哲是个聪明人,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拿去,兄弟,”客人从钱夹里取出一张票子,递过来,“买两盒好烟抽。”
王哲没有接,他觉得钱上有病毒,会传染的。
客人尴尬地笑了笑,把钱轻放在台子上,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油亮的头发。
“小点声。”王哲说。
“我懂的。”客人说。
时间慢吞吞地往前走,走一会儿歇一会儿,一点都不着急。
领班吃完饭后来过了,他告诉王哲顶层只有十间房有人住,需要开夜床的有三间,其他的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简单介绍了几句后,他拍拍屁股走人了,交接工作完成了。
王哲走到第一间房前,按了按电铃,没人应答。他用钥匙拧开房门,插上电卡,把灯打开。房间里冷冰冰的,雨淋在玻璃上,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
王哲按规定把房门敞开,走到窗户前,拉上窗帘,然后把床铺掀开一角,从床头柜下取出拖鞋,规规矩矩地摆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