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7
“你不去送?”
花小六坐在一片林荫下的池塘边,双脚垂在清澈的荷塘里,一下下晃动着。
楚明玥坐在她的旁边,二人的动作如出一辙,头顶绿荫如盖,池水清清凉凉,夏风一吹,扑面满塘荷香。
荷叶下,有金红色小鱼在叶片的掩护下,时而偷袭扑落水面的玲珑脚趾。
“不去。”楚明玥双手撑着身下青石塘岸,声线就像这夏日的碧色荷塘荡起的水波,慵懒中透着清冽。
“他去开疆拓土,守得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平息外患,保四海安宁,这本就是皇帝该做的事情。”
花小六一听,啧声连连,她眯着眼歪头看着楚明玥,不住摇头,“口是心非。我日日住在这府里,你们二人还能瞒得过我?”
楚明玥懒洋洋扫她一记白眼,未说话。
耳畔蝉鸣阵阵,她却不觉扰人,只因她的心是静的。
御驾亲征这事,她方才和花小六说的,就是她想的,因他出京而夜夜无眠的境况,再不会发生了。
她已不再于私情去执着他的安危。
“我的心还在这里。”楚明玥拍着心口,“好好的。”
花小六轻啧一声,很是不信,转身从琉璃描金盘里拿了颗青皮葡萄放入口中,紧接着,眉头紧锁面容扭曲道:“酸,半夏该打!哪儿弄得青葡萄要酸掉老牙。”
就着半夏忍笑端上来的一碗甜水,花小六“咕咚咕咚”连喝两碗都还在吐舌头。
楚明玥凤眸噙笑打量她,在府里调养这些时日,她的身子总算恢复至以前的五成,问诊的孙太医说,能恢复到五成,已是极好。
元启帝走了半月有余,并带走朝廷大半的武臣,洛京城里喧嚣又沉寂。
满城的紫薇花都开了,或红或紫,团团锦簇,花瓣飞扬着扑进窗前。
悬挂着紫雾烟罗纱的小轩窗。
对弈的棋局被边疆送来的信报打断。花小六把指尖墨玉棋子往棋盘上一丢,趁势推乱那一盘已至尾声的棋局。
“不下了不下了,若不是这日头灼人,咱们两人劳什子坐屋里干这文绉绉的事,就该到马场跑它几圈。”
花小六在素帕上搓了搓手,抱着一盘坐冰的西瓜吃起来。
楚明玥从邮驿手中接过信封,在花小六全无形象的狼吞虎咽声中除去泥封,当花小六又拿起一个蜜桃时,她见到闺友如峦黛的眉渐渐蹙起。
“有人的心开始挪地方咯。”花小六起身,朝欲过来扶她的白桃摆了摆手,提着徐徐曳地的裙裾,轻步迈出屋子。
行至庭院中间门,她停步往回望,目光穿过轩窗上被风拂动的轻薄罗纱,落在自顾对信沉思的人身上。
她看见明媚娇柔的花长出一身坚硬铠甲。
然而,这几日的定远侯府,一如往常。
后院的小沙场里,每日清晨准时传来长生学武的声音,每日夕阳坠落时,昭阳郡主总会一手执扇躺在小花园的藤椅上翻手里的话本子。
就连那只玉狮子都又胖一圈,没有谁因为宣珩允不在京中而不同往日。
那封被送来的信,也像从未存在过。
若不是这日晚膳时,花小六在膳厅迟迟未等到楚明玥来用膳,她就当真以为昭阳郡主不关心边关战事了。
花小六抱怀靠在膳厅的一棵朱漆柱子上,歪头盯着半夏和丹秋二人,二人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昭阳莫不是以为留你二人在府,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被我发现?”
丹秋缓点头,头点一半忽然止住,一顿猛摇头。
“罢了,你二人不说,我也猜得出。”花小六望着门外的漫天红霞悠悠长叹,“她是悄悄出京去西北了吧。”
“不是不是。”丹秋连忙摆手,“郡主不告诉六小姐,是不想六小姐跟着出府,山路难走,郡主恐六小姐累坏身子。”
山路。花小六转睫稍一思索,瞬时露出一脸莫名诡异的笑容,兴奋问道:“她是去护国寺祈福了?!”
不怪她反应反常,和楚明玥交好的昔年友人皆知,她非信佛求神之人。
昭阳郡主从不把命运交给那些虚无不知真假的坐庙金身。
可她方才听到了什么?哈,她瞒着自己离府,竟去了护国寺上香祈福,难怪要悄悄的,这是怕她打趣呢。
昭阳郡主自是不能丢了面子。
“布菜,不等她。”花小六往偌大的圆桌前一坐,拖长音调半唱:“昭阳既是诚心祈福,不得吃了斋饭再回。”
说罢,她又“咯咯”笑几声,也真有她的,这普天之下,怕是惟有昭阳郡主才会等到正午的太阳过了暑气,才堪堪出府入庙烧香。
旁人,那都是赶早起争头香呢。
护国寺是宗帝时期所建,并御笔亲书“护国寺”,只因当时的祯祥皇后喜拜佛诵经,甚至长住护国寺吃斋礼佛。
也是因此,护国寺的香火一度贵如金,非皇亲贵胄、达官显贵不得入主殿上香,布衣百姓只能把香插在主殿门前的玄石香炉里。
到了元启帝,宣珩允不拜神佛,彼时后宫真正的女主人荣嘉贵妃亦不信神佛,失去这个皇朝最高皇权的庇佑,跟风前往护国寺捐灯油的贵人日渐稀少,护国寺的主殿才终于向百姓敞开。
但楚明玥的马车抵达护国寺的时候,已是下午,寺庙里的香客已去大半。
护国寺主持圆真方丈带着两个小沙弥迎在寺庙门口,楚明玥被春儿扶着下马车。
她今日出府,只带了春儿一人,和府里赶车的贵生。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郡主。”
小沙弥跟着双手合十垂目颔首。
“多有叨扰,住持莫怪。”楚明玥欠身还礼。
她此次入寺,实则并未让人驱赶香客,唯一的叨扰,就是面前的圆真方丈坚持亲自相迎。
圆真方丈慈笑引路,迈过早已被踏平纹理的青石门槛,入目便是巍峨宏伟的主殿。
门下牌匾上苍劲有力的行楷正是宗帝笔迹,而殿门前的大香炉早已被撤掉。
到了主殿,楚明玥仰面四顾,殿内金身罗汉威风魁梧,满室红烛煌煌,空气中漂浮着的香灰若隐若现。
她仰瞻一圈,撤回目光,心底有几分不自在,都说求神拜佛需虔诚,像她这般真遇到事了才来跪佛,佛祖可会怪她?
且说拜佛,又该如何做?多捐香油钱,还是像有些人那般手持香柱跪在佛前低诉自己的心愿?楚明玥颇为犯难。
“我佛慈悲,悲悯众生。”圆真方丈双手合十向正前方数丈高的金身佛祖摆了摆,转问楚明玥,“敢问郡主可是要为旁人祈平安?”
楚明玥含笑点头。
圆真方丈是聪慧大智之人,自是知昭阳郡主少问佛道,非寻常香客,他慈眉淡笑,“郡主可为该施主点一盏长明灯。”
楚明玥双眸被烛火映照着,瞬间门一亮,真是个聪明人,就点长明灯。
循着方丈的目光过去,和主殿仅姜黄布幔相隔的偏殿,数十米高的漆红木架临墙而座,上边盏盏长明灯依次排列布满墙,似满河星火在这人间门点亮。
楚明玥在圆真方丈的指引下,在一绢红绸布条上执笔写字。
写着被祝福之人名字的红绸绕长明灯莲花底座两圈,灯芯被楚明玥亲手点亮。
她双手托灯,小心翼翼把灯座稳放长架。
两指宽的红绸布搭在木沿上垂下半段,尚未干透的墨迹有些许晕开,但丝毫不影响“沈从言”三字的工整端正。
目光停留在那三字许久,楚明玥无声心念,祈求兄长平安。
连日来的不安,皆因几日前那一封书信,信是沈从言亲信写的,沈将军伤重,恐不治。
楚明玥的目光移向窗外,漫天夕阳里,她看到排山倒海般的沉暮席卷而来。
在长明灯前驻足半晌,楚明玥曳群徐步欲出,转身之际,眼尾眸光被一盏红莲金座的灯晃了一下眼。
凤眸一顿,移回那盏耀眼的红莲金座,座下绕出的红绸上,熟悉的小楷一笔一画写着“宝儿”。
注视着红绸的眸光蓦地变得沉凝,楚明玥的脸色瞬霎苍白,她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逆流而上,直冲额顶,撞得她摇摇欲坠。
“郡主?”圆真方丈不解唤她,连唤三声,她方回神。
“宝儿……”纤白如羊脂玉的指尖颤抖着指向那似有千斤重的字,楚明玥缓钝转动眸子,诧望圆真。
她的情绪在这一刻犹如滔滔洪潮,难以自持,又有千万疑惑,不知从何开口。
“这是一位年轻的男施主于四年前点亮的。”圆真解释,“为他未出世的孩儿照亮回家的路。”
“可是四年前的三月?”楚明玥魂失过半,双目一阵眩晕。
圆真方点头,见状不对,立刻开口唤来侯在主殿的春儿,又吩咐小沙弥去后院打扫一间门客房。
春儿一路扶着楚明玥穿过半个护国寺,才进入一个僻静却不荒凉的庭院,引路的小沙弥说这是祯祥皇后入寺礼佛时住过的地方。
春儿扶着楚明玥在一张原色太师椅里坐下,又
匆匆跟着小沙弥一道出了屋子,去取冰水。
他们都以为,楚明玥是不耐酷热着了暑气。
而楚明玥一手撑头,久未抬眼,就连小沙弥进来放下一尊燃着薄荷的去暑香炉,她都未曾注意。
宝儿。
“这孩子将是孤的长子,名字马虎不得,宝儿是个什么名字。”
彼时,着一身太子朝服刚下朝的宣珩允眉目清冷,声调淡淡介意她为腹中孩子取得乳名。
她以为,他厌恶极了这个名字。
她以为,他对那个孩子不甚在意。
毕竟,他从未因孩子的离去而伤神过,他亦从未唤过一声“宝儿”。
楚明玥忽然抬眼,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她紧紧抓住扶手,眼前一阵阵发黑,屋子里,凉丝丝的薄荷香味一缕缕钻进她的脑子里,她的意识却愈发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