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众生相(下)
“你……”
景辰一时语塞,只能强行驳斥道:
“我是我,你是你。”
“我是男人,只要有几个钱、愿意出聘礼,总能娶得到女人。”
“可你不一样,你要是干皮匠活、传出去名声坏了,就只能嫁给那些瞎子瘸子,或者丧妻的孤寡!”
说着,他的语气愈发严厉起来:
“反正在我们家里,不许你干这些活,你听到了没有?”
景雨闻言,只能低下头、红着眼眶道:
“我……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景辰的语气缓和下来,开口道:
“小果快回来了,你去做饭吧。”
“我去给娘煎药。”
“嗯。”
景雨应了一声,便起身擦了擦手、匆匆前往灶房。
等她离去后,景辰将皮子挂在木架上,又提着药前往小院角落里,支起来的小小土灶。
他坐在土灶前,抽出几根柴火、开始引火。
等火燃起来了之后,他又将提着瓦罐、去灶房的大缸里装了半瓦罐的水,放在炉子上。
“嗯……这是先煎的,这是煮好了后下的……”
他打开油皮纸,将分别包装的药材取出,放入瓦罐中。
景辰盖上瓦罐的盖子,坐在土灶前的小木凳上,望着天边怔怔出神:
“娘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回春堂的药,根本不顶事。”
“可效果更好的犀角、虎骨,我也根本买不起……”
他想着想着,心中愈发苦涩: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们一家人,本来是外地逃难的,最终在这一处县城落脚,靠着父亲的皮匠手艺、勉强讨生活。
景辰是老大,下面还有妹妹景雨、弟弟景果。
在景辰九岁那年:
父亲因为家里新添了弟弟景果,起早贪黑的干活,一次因为收摊太晚、被城外归来纵马疾驰的县城大族子弟,当场撞死。
事后,那大族管事前来,威逼恐吓他们不许报官,给了五两银子私了。
一条人命,就只值五两银子。
可景辰一家没了支柱,孤儿寡母受尽欺负,更别提母亲还在坐月子、家中又添新丁,正是花钱的时候,五两银子又能支撑多久?
母亲不愿改嫁,一直靠替人缝补、浣洗衣服,含辛茹苦的将他们三个拉扯长大、可以说是尝尽了人间辛酸。
数年后:
渐渐长大的景辰,也开始操持皮匠活,家里才慢慢有了好转,甚至攒了点钱送了束脩礼,让小弟景果上了县城中的私塾。
皮匠虽然是下九流职业,被人鄙贱,但好歹也算个手艺人,挣的钱还是比常人稍多一点。
可眼看着日子快有起色的时候,母亲又因为积劳成疾,得了重病、从此卧病在床。
景辰一家失去了一个重要劳动力,又要不断的买药治疗母亲的病,生活愈发的拮据起来,微薄的积蓄基本耗光,还欠了一些钱。
“若非附近的街坊邻居,都是善心人,时不时帮衬一下,我们恐怕都要过不下去了。”
景辰想到此处,心中愈发苦涩:
“我们一家,怎么就如此命苦呢……”
“哥!”
忽然间,一道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果子……”
景辰下意识的抬头,见到兴高采烈的景果,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嗯?”
他察觉到了什么,眉头皱起:
“你把手藏在身后干什么?伸出来让我瞧瞧。”
“呃……”
景果眼珠乱转,下意识就想要找借口开溜。
可景辰已经先一步站起身来,瞪了他一眼,斥道:
“别藏着,我看见了!伸出来!”
景果闻言,不情愿的伸出手来,手掌心赫然有着通红的戒尺印。
“你!”
景辰顿生怒气,呵斥道:
“你又和那群小崽子一块,去偷人家的东西吃了,是不是?”
“每次都是这样!次次被张先生打手心,都记不住教训!”
景果可怜巴巴的道:
“哥,我只是肚子饿啊,再说也不止我去偷了,他们都有份的……”
“别狡辩!”
景辰来到他身旁,沉着脸道:
“景果,你记住!”
“我们是穷,可我们不会偷抢别人东西,要挺直腰板做人!”
“这是个很坏的习惯,必须要改掉!”
“你现在偷东西,无非是给人家赔罪、还回去,被张先生打手心。”
“可你要长大了,还去偷东西,那就要砍手砍脚、吃牢饭……”
景果听到此处,不服气的道:
“谁说的?”
“那蔡老板的儿子蔡小军,也和我一块去偷了,张先生根本没打他!”
“这说明只要有钱有势,哪怕偷人东西,也不会受罚的,我受罚只是因为我们家穷,张先生看不起我们……”
“你……”
景辰被气得够呛,正准备继续呵斥他的时候,一旁的瓦罐盖子“扑棱扑棱”的响了起来。
“娘的药好了。”
景辰连忙转身,匆匆跑向土灶,口中道:
“你给我等着,我一会再收拾你!”
很快,景辰放下几味后下的药材,便将瓦罐中的黑褐色汤药倒入破旧陶碗中,小心翼翼的端入里屋。
里屋内,光线昏暗、头发灰白的妇人躺在床上,时不时的咳嗽两声。
“娘,药来了。”
景辰端着药,俯身到了床边,吹了两口,递了过去:
“您快趁热喝了吧。”
“辰儿……”
母亲并未接过药碗,而是用浑浊的双眼盯着他,声音沙哑道:
“我先前就告诉过你,别再给我买药了。”
“娘一把年纪也活够了,你爹都等着我好多年了……”
“娘,您这是什么话?”
景辰眉头一皱,故作生气道:
“您才不到四十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您放心,只要喝了药,您的病迟早会好起来的,我还盼着穿您亲手缝的新衣裳呢。”
“不,辰儿……”
母亲的双眼流出泪水,缓缓摇头:
“下个月,小果子又要交束脩了,你难不成还去借?谁能借给咱们家?”
“咱们穷苦了一辈子,小果子聪明、能读书,不能因为娘的病,断了他的路。”
“还有小雨,她也快要嫁人了,咱们家就算穷、置办不起嫁妆,也得给她买几件首饰吧?不然去了婆家也让人看不起、处处受欺负。”
她说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勉强压下后、才断断续续道:
“还有你……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娘的病,娘自己清楚……治不好的,别再为我花钱了。”
“娘是看不到你娶媳妇那一天了,但娘不能看着,咱们这个家被我拖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