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前夕
柳恩煦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努力向黑暗深处再看,却什么也没了。
迎着窦廉跑近的几人皆是穿着粗布棉衣的农夫打扮,可精壮的体型却并不像是只会刨地撒种的农夫。
几人见到窦廉, 先是恭敬地弯腰行礼, 其中一个身量较高的人报道:“雷将军已经在上面等着殿下了。”
窦廉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柳恩煦,对几人交代道:“照顾好王妃,可千万别让她一个人。”
柳恩煦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见他笑着往自己面前凑了凑, 温和道:“这样的地方,怕王妃住不惯, 吓着。”
言罢, 窦廉负着手带着另外几个人匆匆往道路尽头走去。柳恩煦只好同押送自己的另外几个身材魁梧的侍卫往另一个方向去。
她谨慎地瞧了瞧周围,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有拿着火把的人巡逻站岗,与其说是农庄, 倒更像是个军营。
直到侍卫领着她走近一处临近山崖的土屋, 两个给自己装扮的嬷嬷才先一步进屋点亮了里面的油灯。
柳恩煦发现这个土屋的位置非常偏僻,而且是个至高点。她环视一周,看到漫山遍野的土屋内都燃着昏暗烛火, 星星点点的亮光倒像是隐匿在山林间的一头头野狼的冷眼。
山间小路上巡逻的侍卫们表情冷淡,咆哮的山风从耳边呼呼袭过, 使得这个地方更显阴森,让她浑身不舒爽。
她走进屋后, 在嬷嬷的帮助下卸掉了脸上的易容药水。
不似上次郁昕翊的药水涂抹过后脸上只长了些红疹,这一次脸上的红疹变成了指尖大的脓疱, 甚至蔓延到了脖颈。
柳恩煦不敢抬手碰,只觉得脸上到处都又痒又疼。
不用她说,在旁边收拾的嬷嬷就看出了她的不适, 忙着跑出门,让侍卫去报给窦廉。
柳恩煦打湿了自己的帕子,放在冷水里浸湿,小心翼翼地覆在脸上感到异样的地方。她更怕郁昕翊再见到自己时,脸上这副模样吓坏了他。
她沮丧地用帕子敷脸,却突然想到郁昕翊在驿站一脸不悦地抱怨:“为什么世孙看得?我看不得?”
一想到他那张温润的脸,她嘴角勾起,眼中也盈满融暖的笑意。
站在门外的窦廉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更是奇怪柳家的小姑娘在这时候竟然一点惧怕都没有,还能笑靥如花。
窦廉刚才是想去找雷将军。他今日进宫一趟,得到的消息足以让他们为这几日的大动作做足准备。
他本是回头交代侍卫把来时的痕迹都抹去,转头就看到月光下那抹婀娜娉婷的纤细身影正往另一个地方缓缓挪步。
他突然想到了许氏的乖巧温顺,又想到了许氏每每见到自己眉开眼笑的模样。
窦廉突然心口有些发闷,他面前这张许氏的脸,自始至终一个笑容都没有。
他让身后的侍从告诉雷将军,自己过一会再过去。随后脚底一转,跟上了刚刚消失在岔路尽头的那抹纤细身影。
他走到门外时,刚好看到嬷嬷端着铜盆从里面匆匆走出来,还跟他说了王妃脸上起了疹子的事。
交代嬷嬷去找府医拿药后,他才悄悄走近屋,正好看到柳恩煦用帕子捂着脸,笑地暖甜。
“弟妹兴致真是不错,这个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窦廉推门进屋,示意屋里的人退出去后,自己找了一个木椅落座。
柳恩煦的笑容被他打断,继续小心翼翼地冷敷着脸上的红疹,看也没看他,说:“难道我该坐在这哭吗?”
窦廉抬眼看了看这个房间四周斑驳的墙面,漫不经心地说:“这几日委屈弟妹在这落脚了。”
柳恩煦拿着帕子的手落下,毫无顾忌地将脸露出来,转头去看窦廉:“蓟王殿下刚刚喜得贵子,这事湘王殿下也是知道的吧?”
窦廉看着一脸红印的柳恩煦,突然觉得有些倒胃口,他抬手倒了杯水,抿了一口,说:“王妃是觉得三弟对你的失踪会无动于衷?”
柳恩煦笑了笑,又用白帕子按了按额头发痒的位置,说:“湘王殿下若有美人相伴,还会顾得上湘王妃吗?我是觉得,若论心焦,恐怕祖父比蓟王更着急。”
窦廉将杯中的水缓缓饮尽,说:“用不了多久,文公就能收到你平安的消息。那时候,我兴许还需要文公的协助呢。”
“殿下知道,祖父已多年不过问朝中事,殿下恐怕还要在世孙身上花花心思。”柳恩煦顿声,拿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才继续说:“但世孙的病是蓟王殿下治好的,恐怕…湘王殿下要费费心思了。”
窦廉放下茶杯,别有意味地看着柳恩煦。他觉得小姑娘这时候跟自己说这些是为了自保。提醒他不能胡作非为,毕竟她还有柳家做后盾。
可他在做这件事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之后要做的事,他笑着回应:“弟妹多虑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病重,几个弟弟若是都出了事,我想不论是世孙还是文公,都找不到不协助本王的理由。”
柳恩煦面色如常,没有半分惧意,质疑的口气说:“殿下既然想挑拨蓟王和绥王的关系,单凭一个我,就能办到吗?”柳恩煦捂着嘴笑了笑,听着比嘲笑好不了多少:“湘王殿下想办大事,这样的安排可并不多稳妥。”
窦廉几个指尖架在一起,身子往前倾了倾。
“弟妹说的极是,这样的安排的确不稳妥。可弟妹兴许不知道,太后也想看看这出戏是怎么演的。皇上病重,手足相残,传出去恐怕并不好听。”
柳恩煦依旧无动于衷,她这一路上早就怀疑窦廉和太后之间有勾结。否则太后监国,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到处乱跑?
窦廉见柳恩煦一脸不屑,继续说:“弟妹是不是在想三弟怎么会这么冲动呢?”
看着柳恩煦的笑容缓缓落下,眼中的担忧之色渐浓,窦廉才继续耐心地去剥她坚硬的伪装:“三弟沉稳冷静,的确不好下手。可四弟就不同了。”窦廉自信十足地朗笑:“今日三弟进了宫,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了,明日一早京城上下就会传出窦褚和他母妃良妃有染的传闻来!”
柳恩煦震惊地看向一脸奸诈笑意的窦廉,手上的帕子掉落在地。
窦廉看着她红肿的脸,原本对美人的遐想一点点消散。
他别开了视线,继续说:“四弟一直以为我和三弟有联结。前几日兰妃宫里的侍女以良妃的名义被偷偷处决了,恐怕凭兰妃的性格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我怕这把火燃得不够旺,还特意找人假扮了蓟王,给窦棠新纳的妾室赵氏下了药,跟她厮混了一整日呢!”
窦廉往她面前又凑了凑,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睨着一脸错愕的柳恩煦,说:“弟妹说说看,明日太后派人去搜查蓟王府时,会不会发现三弟有什么大秘密呢?”
他目光阴翳,盯着柳恩煦的眼里尽是获胜的满足。
他想看看这个小姑娘崩溃的瞬间,才故意压低声音说:“听许相讲,窦褚身份有假啊?”
柳恩煦咽了咽口水,迅速垂睫遮蔽了自己眼中的情绪,她依旧冷静地应道:“妾身只听说许相毒害皇上,罪大恶极。”她猛地抬睫看着窦廉,质问:“湘王殿下被软禁期间,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呢?”
窦廉笑意更盛,他多少开始佩服小王妃的城府。可即便她此时才对他猜疑,都已经没有意义。这间房子外面就是悬崖,若她没了价值,他动动手指就能让小姑娘碎尸万段。
“弟妹说得对,胜者为尊,想赢怎么能不做准备呢?”
门外突然传进敲门声。嬷嬷拿了府医刚配的药送进来,放到桌上后,悄然退了下去。
窦廉捏起小瓷瓶和一旁的棉布,手法生疏地将药水倒在棉布上,抬手就要为柳恩煦擦药。柳恩煦抬手一挡,起身往边上挪了两步,而后绕过他,按照郁昕翊为自己上药的步骤做准备。
窦廉终于没了耐心,将手里的布条扔到地上,冷厉地说:“弟妹该想想,明日这个时候你怎么求求我才能让自己落个好下场。”
柳恩煦垂眼,沉默不语,依旧专心致志地摆弄手里的棉布。直到听见窦廉甩门而出,她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目光呆滞地坐在木凳上看着桌上雪白的布条出神。
即便下午被人偷偷运出韶光殿,再乔装被带出宫,她都没有这么惊惧过。而此时,她的心仿佛被窦廉说动了,她信任郁昕翊的同时又忍不住去担心明日的凶险。
她懒得在脸上上药,折腾一天下来,她觉得疲惫极了。她和衣而卧,怔怔地看着昏黄地房顶,直到眼中酸涩。
——
窦廉再回到雷将军所在的房间后,才发现房间里还站了几个眼生的面孔。
雷将军是伊兰军的首领,见到窦廉后,他立即起身迎上前,迫不及待地将屋内几人介绍了一遍。
直到窦廉将视线落到靠边角一个一袭青衣的青年身上时,雷将军浑厚的声音说:“许相大力推举的,今年的进士郎,过去这段时间帮了许相不少。”
窦廉自上到下将孙韦凡细细打量一遍,质疑道:“听说你跟窦棠有过节?”
孙韦凡淡漠地笑了一声,利落地答了“是。”他顿声,抬眼去看窦廉,又补充道:“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老师说的极是,想要仕途安稳,唯独跟着有能力的人才行。”
窦廉冷笑,看着孙韦凡一副老老实实的书生模样,没想到心思竟然这么活络。他侧脸去看雷将军,又问:“这些人,都查过背景了?”
雷将军又让副将将几人的背景统统报了一遍,确保没有破绽后,窦廉才松了口气,对几人笑道:“直到明日的计划实施成功,你们几个都不准离开这半步。今日的功劳,本王铭记,事成之后,加封进爵也不是什么难事。”
几人纷纷表了衷心之后,就同窦廉一起围在了雷将军的桌案旁,为明日的计划出谋划策。
——
柳恩煦心事重重地躺着,她不想别人来打扰,才早早熄了灯烛,可听着屋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却是睡意全无。
这时候她脸上又烧又痒,她想抬手去抓,可还是强忍住异样,起身去找刚才嬷嬷送来的药。
小白瓶里的药水并不多,因为窦廉不熟练的手法,倒掉了多半瓶,剩下这些连半张脸都涂不完。
她干脆裹了裹身上的外袍,打开门对外面的侍卫说:“劳烦能不能再去取些药水来?”
侍卫本还用双手捂在面前哈着热气,见柳恩煦从发髻上摘了支纯金的步摇递给自己,才边接过来边恭敬道:“我帮您取些来,您先回去避一避。”
柳恩煦点头,依旧不失体面地莞尔一笑:“有劳。”
她回身,虚掩着木门,等着侍卫取药回来。她记得嬷嬷拿药的速度不慢,以侍卫的脚程,速度应该比嬷嬷更快。
她拿起桌上的铜镜,勉强用药水沾湿了棉布,轻轻往脸上按压。直到将右侧脸颊的疱疹完全涂抹完,才听见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放下铜镜,怕寒风吹伤了自己的脸,才把外袍往上提了提,捂住下半张脸才走出门。手刚挨到门,就听门外另一个侍卫对走近的人讥讽道:“大事还没做呢!你速度就慢成这样了?”
去取药的侍卫骂了一句,不耐烦地应:“下次你去!本来就冷,那条路还没灯,啥也看不清。我已经算快了!”
柳恩煦这才打开门,见取药的侍卫似乎摔倒过,身上沾了些泥浆。她将侍卫手中的药瓶接了过来,返回屋里。她的注意力都在刚取来的药瓶上,所以回手漫不经心地关上门。
她拿下裹了红丝布的木塞,把瓷瓶放到鼻前闻了闻味道,可这次的药似乎比刚才的那瓶气味清淡,没那么刺鼻。
她又倒了几滴在手上,药水的颜色与刚才倒是没什么差别。
柳恩煦见手背没什么异样的反应,才开始慢吞吞地把药水往细布上倒。刚打湿了布条,就听身后的木门被风猛地吹开,门板重重磕在灰墙上。
她急急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去关门,才发现外面的风比刚才更大了些,门外的两个侍卫也半眯着眼睛,侧着身子背对着狂风的侵袭。
她只觉得站在门口的一瞬间,浑身上下就被风吹透了。她赶忙用两只手抵在门板上,用力将门关上,直到挂上门闩,确认牢固才又返回去继续准备上药。
房间内既安静又温暖。
她刚拿起铜镜,就看油灯上的火苗狠狠摇了几下。
她忽然害怕极了,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想到门口去随时能喊侍卫进屋。可还没退几步,身子就刚好撞到了什么。
她吓得一个机灵,嘴才张开要喊人,就被身后的人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