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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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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了不知多久,倪冬声鼓噪的心跳才降下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苍耳,原本安稳地生长在茎叶间,却突然被飞掠而过的动物带走。

    他挂在动物的皮毛上,惊魂甫定,不知要被带往什么地方,一路的颠簸中,都在惶恐和不安。

    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不确定天是否已经亮了。

    冬天的早晨来得太晚,尤其是今天,加上窗帘拉着,他实在瞧不分明。

    他揉了揉略抽痛的太阳穴,掀开被子爬坐起来,勾过不远处椅子上的外套,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

    他按了几次侧键,无一例外是黑屏,怎么偏偏就没电了?

    他披好外套,穿好鞋袜,走到窗边,一下就拉开了窗帘。

    枝叶被刮得微颤,一盆蔷薇先引起了他的注意。

    花早就凋谢了,作装饰的鹅卵石上残留着几片枯黄的花瓣,枝叶却碧绿苍翠,生机盎然的样子,一看就被主人家照顾得很好。

    他抬手拨了一簇叶子,莫名想读懂那张卡片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已经不栓在那里了。

    微白的晨光透进来,并不刺眼。他抛开蔷薇,往楼下俯视,些许几个人提着小笼包、煎饼之类的早餐回来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家,他摸了摸口袋,可惜没找到钥匙。

    刘女士即使周末不上班,也不会晚半个小时再起,这是她铁定不变的养生规律。

    倪冬声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把的那一刻,倏地想起被子没叠,便又转了回去。

    他捏起两个角一抖,有淡淡的清香拂过鼻翼,是若有若无的柑橘味,他想起昨晚的漱口水也是差不多的味道,估计洗衣液,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这个味。

    蒋江似乎很喜欢柑橘的味道,他无端浮想。

    展平后,他开始按部就班地叠。很奇怪,被子明明是灰色的,单调而暗沉,同主人一个脾性,给人以冷漠和疏离之感。而触觉所及,分明是柔软和温暖。

    其实,前半夜他睡得很好,身上到处都是暖烘烘的。

    他很矛盾,一方面想逃,一方面又不想伤了那份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还没考虑好平衡点在哪里,不知不觉间,被子已经叠好了,仿佛在催赶他面对什么。

    他不可能永远窝在这里装睡,也没法祈求对方不会进来。

    而且,他也熬不住,在这里多呆一秒,就越难冷静,只有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他才能放松下来喘口气。

    倪冬声再度碰到门把,他长吁了口气,无比希望客厅是空的。

    他拧开门,见沙发上蜷着个人形,尚在安睡,还不算太糟糕。

    他舒了口气,悄悄带好房门后,蹑手蹑脚地往外赶。

    “怎么醒这么早?”一个声音当头砸下。

    倪冬声死死闭了通眼,然后睁开,在离门几步外扭头望去。

    短暂的“悉嗦”声后,蒋逸江已经坐起来了,被子盖在腿上,上身只穿了件薄薄的黑色长袖,也许是没睡好的缘故,他声音有股浓浓的倦意。

    倪冬声装作平常道,“睡到自然就醒了。”

    只有他明白自己在撒谎,后半夜的他都在期待早上快点到来,无眠的夜晚实在太难捱了。

    “你的自然不应该到中午吗?”蒋逸江记得上次醉酒,倪冬声就是中午才给他发信息的,估计整个上午都在昏睡。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

    说完,他觉得自己越描越黑,谁家酒精是清神醒脑,干扰睡眠的?

    好在蒋逸江没有拆穿他。

    空气沉默下来,倪冬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绞着口袋里的手指,不敢同蒋逸江对视。

    哑然一两秒,他故作笑意,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行,大概比哭还难看。

    他心里苦笑,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昨晚谢了,要不是你收留我,估计我只能躺马路牙子了,还害你只能睡沙发,真是罪过。”

    蒋逸江听着这话很怪,怪客气的,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只“嗯”了一声。

    气氛再次沉默,凝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尴尬。

    倪冬声用余光扫了下沙发,他期待蒋逸江解释什么,又希望他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蒋逸江如了他半个愿望,抿着嘴唇没开口,他正偷着目光打量对方。

    倪冬声不用直视,也能感到那如芒在背的存在,他头一次觉出,那种存在如此鲜明。他蓦地又想起了那个犹如实质的吻。

    同上次一样,吃过醒酒药,几个小时后,他便醒了大半,他本来想起来洗个澡,却猛地发现这里跟家里大相径庭,陌生又熟悉。

    他拼命回忆了一下,拼凑出自己睡在了蒋逸江房间里的真相。那瞬间,他又安下心来,心道算了,继续睡吧。

    他倒头再次躺下,又发现被子掉了,正要去捡,却听到轻微的门响。

    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就闭眼接着“睡了”。直到……他再次睁开了眼。

    倪冬声状似随意,抓了抓睡乱的头发,让它尽可能多地往额头那块覆去,尽管那里看不出任何印记。

    他不再停留,咬了下唇道,“那我先回去了。”

    蒋逸江一针见血,“……你不是没钥匙吗?”

    “噢,”倪冬声道,“我妈应该醒了,我按铃就行。”

    蒋逸江没说什么,他从来不懂得挽留,也不懂直白,所有心思的透露,要么隐晦在别的话语中,要么潜藏在不为人知的事件中。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自以为的“人不知”,早就被某个偶然出卖了。

    他望着被拉开又关上的门,无端生出几丝恐慌。

    他头一次挖到了倪冬声身上几分不一样的东西,隐性的冷淡。这让他觉得违和,就像在一个能发光发热的煤矿里,却挖到了结晶水。

    理论上,“对方知情”就是座空中楼阁,也许是错觉吧,他侥幸地想。

    倪冬声按了两三次门铃,才有人来开。

    来的是倪夏音,手里还拿着刚抹了牙膏的牙刷。她一开门,就看见墙边靠着个人,语欠道,“哟,上哪儿浪去了,大清早的,造型挺别致哈!”

    倪冬声把门缝推大,就往里挤,罕见地没跟她拌嘴,也没管自己那头乱发,随口问,“你起那么早干嘛?”

    “我又不是你,日上三杆起,晨昏不分家,你姐姐我毕业班很忙的好吗!”倪夏音无语道。

    倪冬声习惯性敲了下她脑袋瓜子,“小孩子家家,别乱长辈分。”

    “有没有常识,我俩是平辈好吗,平辈!”倪夏音正卯足劲,打算拍断她哥的狗爪,却拍了个空,她哥已经往客厅去了。

    她望着敞开的门,火上浇油,“倪冬声,你是没手吗?每次都是我开,又是我关!”

    “你关一下怎么了?”

    “你关一下怎么了?”

    斤斤计较,不懂尊老,家里养个小的,还真是毁了一半清净!

    倪冬声牙疼地“嘶”了声,捏着耳垂往上折。然而这边波涛未平,那边山火又起。

    不上班的日子,刘女士便会在饭食上多捣鼓一些花样,她正在饭桌前打面浆,打算煎一些鸡蛋面饼。

    听见多出一双脚步声,她头也不抬道,“哟,还知道回来啊?”

    倪冬声深知下一句台词是什么,先发制人,“妈,真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也不回信息的,这不是手机没电了嘛!”

    为了证实,他还掏出手机给刘女士演示了一遍,“你看,不亮了。”

    倪夏音刷着牙,趿拉着拖鞋路过,心里幸灾乐祸地敲了记丧钟,“哎,好戏又开始了!”

    果不其然,刘女士断案如神,“哼,没电了是吧,你在外头充不了我姑且信了,在小江家也充不了?你会一个晚上不玩手机?喝酒了,还喝醉了是吧!钥匙不带,又给人小江添麻烦了是吧!你说你那次聚餐没保证过,哎,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跟你爸一个德行!”

    现在“蒋逸江”这三个字太敏感了,听到与之相关的字眼,倪冬声就是一激灵,“妈,你怎么知道我在蒋江家,你给他打电话了?”

    “我还能指望给你打啊!”刘女士没好气地说。

    也是,打了我也听不见,您儿子已经不省人事啦,可也不能怪我,我本来也没这个打算,要怪就怪我“儿子”吧,谁让他心情不好而我又仁慈来着……

    倪冬声默默地吃着黄连。

    刘女士绞好面糊,端了盆要去厨房烧油锅,她象征性地搡了把倪冬声,“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别杵这儿碍眼!”

    倪冬声嘟了下腮帮,往旁边挪开,“哦。”

    趁早饭还没好,他去了浴室冲澡洗头。

    一进入到狭小的空间,外界的一切被隔开,没了家长里短的充盈,关于那件事的思绪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热水浇下来,把皮肤都烫红了,他却浑然不觉。

    经此一变,很多他漫不经心对待的事情,似乎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蒋逸江若有若无却时能撞到的余光,在意他不甚在意的伤口,不厌其烦地帮他辅导功课,答应他不会答应别人的傻事……

    这些都恍如被黄沙掩盖的古老石刻,平时来往的人都不以为意,忽有一天,突如其来的雨水冲刷了弱不禁风的沙尘,石刻浮出,勾勒的每一个字都触目惊心。

    额头被碰到的那一刻,他是懵的,晕头转向地麻木了很久。

    他不是下定不了结论,只是不愿承认,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他再孤陋寡闻,也不至于不知道“同性恋”这三个字。

    断袖分桃之类的典故多少耳熟能详,也知道希腊神话里被阿波罗眷恋的雅辛托斯。虽说他不学无术之时,热衷于悬疑、刑侦之类的小说,倒也不会揪着一个口味,各方面的书籍也有涉猎,而这方面的也多少粗浅地沾过点,他读过托马斯·曼的《魂断威尼斯》,也读过白先勇的《孽子》,关于《树犹如此》,虽不能感同身受,也能感悟到其中深厚的情谊……

    他能理解世上存在同性情感,即使遇到了,也不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或苛责。但他也仅仅是这样,因为那是别人,他对自己的划分,从来是在那个世界之外的,遥远如光年,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他是一个局外人,一个看客,那些相关的或虚构或真实的故事,对他来说,只是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也许会碰到的东西,头脑中顶多多一角认知建构。

    从头至尾,他都不会考虑去喜欢一个男生,更毋庸去想这世上还有一个男孩子喜欢自己。在他十几年短暂而匮乏的人生经历里,哪怕是未来,这种事降临的可能性也为零。

    少见多怪,所以,当这种事横空插入他的生活时,于他而言,就是当头一棒敲在洪钟大吕上,等同于时空坍塌,他会惊慌,会手足无措,会本能地推拒。

    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还好,明确拒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负担,可偏偏那个人是认识的朋友,是一朝被蛇咬居然不怕井绳的朋友,最关键的是,对方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露水朋友,偏偏是那种关系很不错的。

    他不会因此去迎合对方的心思,也不愿就此斩断一段珍贵的友情。所以,他能选择的只有假装,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堪破,只要“窗户纸”还是完好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一切都会回到往昔的正轨。

    届时,再找个情境和机会,暗示性地表明自己喜欢女孩子的态度,或者旁敲侧击地予以提示,对方那么聪明那么矜傲的一个人,估计一看就懂,也不会干什么撕破脸的蠢事。这样的话,什么就都迎刃而解了。

    浴室里氤氲着朦胧的水汽,像雾,倪冬声默默地想,不就是一场雾么,热水一关,一个条件萎靡下去,它迟早要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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