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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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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家长打电话,对倪冬声来说是不可能的,刘女士会被自己说服吗?不会,自己敢同她讲理吗?不敢,也讲不过。

    于是乎,他只能顺天由命,晚自习课间,把不该入家长眼的东西全收拾干净。

    而蒋逸江,打电话回家,对于他来说是一则无可解的难题。

    耿欣的话,无形中给他套上了死循环的枷锁,要想父母不来,就得打电话让他们打电话,可问题的关键是,他并不想打电话回去。

    如果放任不管,磨到家长会过去,欣姐肯定会把自己抓过去询问一通,说不定还会打电话给家里,可那个号码是空号,没人接一定还会再找自己一趟……到时候事情就变得更麻烦。

    不过,陈叔这周要来接他,家长会又在周六下午,正好。

    晚自习下课到家后,蒋逸江拨通了电话,“喂,陈叔,你周六能早点来吗?”

    “能啊,怎么啦?”对面很快接了。

    陈责不是没有孩子,蒋逸江抿了抿嘴唇,语调没有平日的锋利疏离,他蓦地有点不忍开口,像是又把别人的爸爸用了,“……那天下午有个家长会,能再帮我装一回吗?”

    那头好一阵没有说话,沉默的间隙,不知是谁的心酸。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陈年旧疾,积重难返,而且解铃还须系铃人,陈责看了这么多年,终究只有旁观无奈的份。

    为人父母者,推己及人,他也只能在某些事情上,迁就一下这个看似冷淡,而思虑很重的孩子。

    “行,到时候告诉叔你们班在哪儿。”陈责温厚的声音应下。

    家长会要准备的东西不算少,老师和学生都忙得团团转。

    宣怡和各个班委领着全班,有条不紊地把事情打理好。

    他们先得把教室布置好,粘贴好打印的座位名字,男生还往小卖部搬了几十瓶矿泉水,爬上六楼来。

    接引点在校门口的银杏道,用来家长签到。倪冬声带头搬了几张桌子下去,抢占了一个绝佳位置。

    接着,撑开了手机店借来的大型遮阳蓬,亮色的蓝底盘了好几个vivo,在一众青青草原的啤酒蓬中超凡脱俗。

    随后,把班级牵引牌往桌子中间一插,大功告成。

    因为家长先要去礼堂听年级主任的发言,再到各自孩子所在的班级,所以接引点既需要固定的签到人员,还需要流动的指路人员。

    礼堂那边按班分好,班主任得准备班级板块的内容,届时会提前退场,所以也得有学生在,带他们往教室走。

    宣怡、冉帆、徐舟、倪冬声等几个人都是县城里的,不必结束后急着回家,也不用麻烦家长等他们,便自告奋勇地忙接待去了,并接手了之后的收尾工作。

    蒋逸江虽说要回祁临,不过之前无事可干,前期也跟着去了。

    午休刚过,几个人却一直在忙,早早就侯在了银杏树下,青黄相接的扇叶不时飘落。

    宣怡整理着桌上的东西,忽然发现少了什么,“好像漏了个宣传手册,等会要发给家长的。”

    倪冬声大马金刀地支着腿,坐在一边,凉风吹得细汗发凉。

    他下巴懒洋洋地磕在班级牵引牌上,等傻傻分不清家长时,他就举着涌进人群中去,保准是全年级最高的牌子,要是一米九几的那位巨人同学不来的话。

    闻言,他抬起下巴,感觉好像见过,“蓝色册子那个是吧?我去拿!”

    跑腿的事,还是不要交给女生了,教室天远地远的,还在六楼。

    “对,就那个,”宣怡点了点头,“那谢谢了!”

    “客气什么,都一个班的。”

    倪冬声把牵引牌丢给蒋逸江,“蒋大仙,帮拿一下!”

    蒋逸江没接,反问他,“你跑上跑下的不累吗?”

    废话!扛着东西跑几个六楼,还往校外搬了个大号遮阳蓬,能不累吗?

    他没来得及腹诽完,愣了一下,摸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等他脑筋转过弯来,蒋逸江已经往教室跑了,撂下句轻飘飘的话,“我去吧。”

    蒋大爷,合着您跟我比体力是吧?

    倪冬声下意识伸手拽,衣料都没碰着。

    蒋逸江对那份册子也有印象,是去找欣姐的那天晚自习,在小教室桌上看到过。

    他跑过广场,穿过桂花树荫,很快到了行知楼,一步跨三个台阶,上了六楼,来到小教室,一眼就看到了桌上堆放的册子,捆带都没松。

    他单手拎着,复往回跑。

    回到接引点,他把册子往桌上一搁,视线扫了一圈,气息有些急,“倪冬声呢?”

    他面向的,是桌子另一边的宣怡,目光询问的却是不远处徐舟。

    奈何徐舟没听见,还走向了别班的大蓬,估计是去侃大山。

    宣怡望了望眼前高高的男生,边解绳子边答,“哦,刚你爸来了,他引着去礼堂那边了。”

    蒋逸江把桌上的签到表转了个方向,上面果然写着“于景行”三个字。

    “宣传册你拿一份吧,回去再给你爸也行。”宣怡说。

    “哦,谢谢。”蒋逸江抽了面上的一本,先放在一边。

    宣怡本想再同他聊两句,以显得不那么尴尬,比如什么“你爸来得还挺早的”,或者“你随母姓的?”

    但还是放弃了,说了才更尴尬,她对所有同学都活络得起来,哪怕是暗恋的对象,也能装作大大方方地聊天。

    可唯独蒋逸江,她发现不太好交流,对方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实在冷得难以接近。

    况且,对方把表格复归原位,就走开了,接着坐在遮阳蓬边上的凳子上,没有聊天的意思。

    往礼堂的路上。

    “陈叔,您怎么来了?蒋江他爸妈不来吗?”倪冬声好奇地问。

    请人装爹屡见不鲜,他在心里猜了个大概,这两个问题倒仿佛更像证实。

    蒋逸江很少会提及自己的情况,尤其是家里。但从微不足道的一言一行中,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与家里的关系可能并不是很好,甚至还存在一些严重的矛盾,这样,他一个人来福安念书就解释得通了。

    陈责今天的衣服穿得比较随性,上身是一件汗衫,头发也梳得松散,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你应该看出来了,代理爸爸嘛,那小子,跟家里关系挺烂,老毛病了。”他叹了口气,“怎么,他没跟你说?”

    尽管同自己所猜相差无几,但那一刻,倪冬声的心里还是跳了一下。

    毕竟“烂”这个用词,是很不好!

    “还真没有。”旋即,他瘪了下嘴,忽地生出几分不被信任的苦楚。

    “我还以为,他跟你玩这么好,多少会说一点。”陈责道,“可能是自卑吧。”

    “自卑?”倪冬声疑惑地睁了睁眼睛。

    他那样矜傲的人,也会自卑?可是自卑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

    陈责听出了他的不解,“看样子,你跟家里还挺好?”

    每次来福安接人,有时陈责也会上楼坐坐,巧合的话,还能碰上倪冬声家里人。

    虽然眼前这个少年人总是被母亲唠叨来唠叨去,总是仗着哥哥的身份敲妹妹的头如敲核桃,即便是厌烦或是生气,那种从小被温暖包裹的幸福感,仍旧可以被轻易察觉出来。

    他就像是,浑身上下,长着阳光的孩子。

    “是挺好的——我明白了。”倪冬声说完这几个字,忽然隐隐悟到什么,那时一种来自对比之下的不自信。

    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他差点忘了,一切事物都是有可能产生优越与自卑的。

    所以,蒋江才不愿透露,怕给自己伤口撒盐,也怕招致同情附带的微妙眼光。

    时间尚早,一路上清幽无人,偶有几只鸟在树木间叫得靓丽。

    陈责发现,比起蒋逸江那小子来,同倪冬声谈话要轻松投机得多,不需要什么心理负担。

    既然跟蒋逸江都能玩得来,说明必然值得信任,说不定无形中还能开导开导那小子,至少不要整天冷着张脸,跟谁欠他二五八万似的,太没趣了。

    “我跟你说说他小时候吧。”陈责双手插进裤兜里,意味深长地盯着花圃好一会,步子慢了下来,“你知道祁临附中是私立学校吧?”

    私立的跟小时候有什么联系?

    倪冬声没问,仅答道,“嗯,知道。”

    “别说,你还挺勇,前段时间,网上关于附中的新闻传得沸沸扬扬的,我看了都心惊肉跳。但不管怎么说,什么时候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陈责不知怎么就走偏了。

    “以后会注意的。”

    “你小子还想有以后?”陈责抬手掴了下倪冬声后脑勺,神奇地又回到话题正轨,“那你知道附中最大的校董是谁吗?”

    倪冬声摇了摇头,总不可能是他妈吧。

    “蒋媛,”陈责不咸不淡地吐了几个字,“小江他妈妈。”

    全市最好的中学,校董是他妈,我的朋友竟是个隐藏款超级富二代!

    震惊完,倪冬声迟疑了……

    既然这样,三年前,宋歧那件事为什么会无疾而终,相应的施害者为何逍遥法外,还能继续留在附中上学?

    “这样的话,为什么三年前……”倪冬声问。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复试期间那件事被宣扬开后,附中从前很多相关的信息也被扒了出来,其中就包括校运期间,蒋逸江同宋歧打的那一架。

    当事人透露过背后原因,却被隐了去,变成了单纯的校园斗殴。

    “士农工商,蒋媛为商,管的是投资与利益,宋廉却不是,他们家一系权力太大,总归是压制着资本,捞取资本的利益。”陈责同他解释了一下背后的“食物链”。

    “怎么说,倒也不能完全归责于他妈的不作为,毕竟没办法,她要考量的东西还是挺多的。蒋媛虽然对他严厉,到底是心头肉,当母亲的,谁会忍心自己孩子受委屈呢?强势的女人总有点刀子嘴豆腐,要不怎么没有让他从福高转学,每个月的生活费照常给,还要求他必须半个月回去一次。”

    信息量有些复杂,倪冬声一下有点懵,他脑子过滤着陈责的话,分别捋顺。

    首先,这背后的利益网也太庞大可怕了点,就跟吞噬人的巨型怪物一样,不但攫住一群利欲熏心的疯子,还要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牵连上下两代。

    其次,蒋媛到底是如陈责所说的两面人,还是个始终如一的吞金兽,他不太敢确定,但,他更希望是前者,否则,太可悲了。

    他沉默思索的空隙,陈责继续往下说了,“蒋媛之所以严苛,可能是因为遗传吧。小江的祖父,听说对女儿也正言厉色的。按传统来嘛,任谁有点产业,习惯传亲不传外的,何况蒋媛是独女,严厉点很正常。到了这一代呢,小江也是独生子,从小就被蒋媛严格按照家族继承人的标准来培养。蒋媛追求卓越,学什么做什么,他都给儿子竖了根优秀的标尺,大到这么大的事情,小到芝麻绿豆的事情。”

    陈责的拇指和食指开合着,比了比大小的距离,同他列举了一些。

    从幼儿园开始,学习就要争作第一,别的孩子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就可以玩游戏,或者去找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他不能,等待他只有课外辅导,所以,有时比起家里,他倒是更喜欢学校。

    学习好了,艺术也不能落下,钢琴得练,蒋媛奉行“操千曲而后晓声”,只有练到闭着眼弹不错一个音符那种程度,才能休息。

    蒋媛第一次领他到钢琴前的时候,他还是很喜欢里面流出的音乐的,叮叮当当的宛如泉水。

    只是,压制性的学习太累了,钢琴也变成了一种任务。

    而生活中,衬衣要怎么扎,走路要怎么走,筷子刀叉该拿到什么位置……全是他需要精确把握的东西。

    而学习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可能成为大企业大集团之间的攀比,大人们不只是较量业绩,也较量子女。

    蒋媛从来不打他,因为她是个有教养的文明人。

    如果他故意反着来,或者闹脾气,把作业涂满胡乱的线条、把皮鞋扔到钢琴上之类,她就告诉他,“如果你再不认真,妈妈就不理你了。”

    然后,蒋媛就真的会走开,不同他说话,也不回头看他。

    小孩子多少会选择性地依赖大人,希望得到大人的夸赞和认可,尤其是父母的关心。

    被晾的时间长了,他就会惊慌,等冷静下来,就自己整理好事情,把一丝不苟的“作业”拿去给蒋媛鉴定。

    有时候,比暴力更扭曲的,是冷暴力。

    小时候,蒋逸江也是个三块豆腐大的孩子,贪玩好动。

    但是蒋媛要求他坐有坐像,站有站相,这样的教育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是错就错在,矫枉过正,违逆了一个孩子的心性。

    时间长了,就必然滋生叛逆。

    陈责告诉他,蒋逸江那时候的叛逆不成熟,大概是“捉迷藏”。

    他们家后面有一个花园,支了很多花架,栽满了藤本蔷薇,长长的枝条蔓延交织,爬了个满,繁盛如夏日的野草。

    他不想执行蒋媛的任务时,就跑到花园里,往蔷薇花丛一钻,连复眼的动物都寻不见踪影。

    他在那里刨土埋花、纸飞机、硬币、漂流瓶之类的小玩意,过几天再去找,有的能找到,有的找不到了,有的腐烂成泥了,有的完好无损。就像他的童年,埋到土里,兜兜转转,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每到春日,蔷薇花开,粉白的花朵挨挨挤挤,在风里你推我搡。他就坐在草地上,听花叶相贴时的呢喃,神情恍若入了迷。

    蔷薇花为了保护自己,穿上了带刺的盔甲,尽管他常常被花刺勾破衣服,勾破皮肤,却还是心向往之,不亦乐乎。

    只是,蒋媛不怎么喜欢蔷薇花,欣赏不来那胡乱生长的样子。

    没多久,那片蔷薇就被犁掉了,一枝不剩,连同浅土覆盖下的小玩意。

    房间的窗前,可以看见整个花园,他望着新建的喷泉,新栽的酒红色玫瑰,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望得出神,像望着从前,却远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不再往花园跑,那里埋葬了他死去的东西,冰而冷的。

    后来,他就经常待在房间里,哪也不去,日复一日地重复母亲的要求,然后问她是否满意。

    陈责每次去接他,他都闷着脸,不说话。看他太过少年老成,不像个小孩子,陈责打算弄个活物陪他玩玩。

    当时女儿养的布偶猫刚好下了小猫,有好几个月大了,陈责就弄了只给他送去。

    小猫怕生得很,不过熟悉环境之后,就变得活泼好动起来。

    那只小猫粘人得很,经常闹他一身猫毛,他生气地告诉小猫不要再犯,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小猫的脑袋。

    尽管他表面没什么欣喜的情绪,但陈责看得出来,从自己带着猫去学校接他开始,他的眼睛就偷偷地瞟过好多次,只是小孩子死不承认。

    因为一只猫,小蒋逸江同陈责的话多了起来。那段时间,他忙着给小猫取名字,总明里暗里地问陈责什么样的名字好。

    看他精挑细选的样子,估计不是不同寻常的不会罢休。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他放学后回家,遍寻不到小猫的踪迹。

    他“蹬蹬蹬”赶下楼梯时,碰上了蒋媛,便问,“妈,我猫呢?”

    蒋媛轻描淡写了一句,“耽误你学习,送走了。”

    那一秒,他整个人僵在楼梯上。

    那一天,他刚给小猫取好名字。

    倪冬声听完,心里恍被刺了一下,他感到难受。

    他仿佛走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那里有截然相反的自己,不喜欢的一切被强加,喜欢的一切被抹灭,孤独而无助。

    他似乎明白了,蒋江为什么来福安,为什么墙上挂着忧郁的蔷薇,为什么弹钢琴的神情近乎疏离,为什么在死胡同里提到那只猫……

    陈责调出手机相册找了找,“对了,我这还有张他抱猫的照片呢。”

    倪冬声接过手机,定定地看了一会——照片中的孩子眉目清秀,稚气盈脸,淡漠的神色却同现在殊无二致。

    手里抱的猫通体雪白,只有眼角及至耳尖的部分,有灰黑的渐变,眼睛是蓝色的,有琉璃的质感,清澈透亮。

    照片的小猫看着是静态,而前爪已有了往小蒋逸江身上爬的趋势。

    而他本人,一脸饱受其苦,极不情愿的嫌弃,嫩白的手指却鬼鬼祟祟搔向了猫下巴窝。

    倪冬声修长的手指在屏幕划了一下,刚好对应猫下巴的位置。

    他像是要把那团毛茸茸的猫毛拂开,好勾一下那只小手,把小孩内里的心思全暴露出来。

    他缄默良久,不忍再去问蒋逸江小时候的状况。

    他转回了最初疑而不得的地方,“……所以,他怎么来的福安?”

    这话问得很没有定向性,它可以指向交通方式,可以指向原因,也可以指向别的。

    陈责摁灭手机,人与猫的影像泯灭,“按理说,小江确实没可能来福安,改了高中志愿,大概是目前为止,他最大的叛逆吧。”

    最大的,叛逆。

    倪冬声沉默地复述了一遍——“自我放逐”的源头。

    “……他爸呢,不管管吗?”

    这一点很奇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爸也如出一辙吗?

    “他爸,”陈责忽然笑了起来,“他爸是个倒插门,窝囊得很,蒋媛说东,他不敢往西,能有什么意见。”

    当然,这话陈责是不敢当于景行的面说的,毕竟在人家手低下做事,他算小半个金主。

    不知不觉,他们走过校园的小路,在空旷的礼堂坐了很久,外面的人声涌进来,打破了陈年往事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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