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旅程
几个人是在汽车客运总站碰的头。
倪冬声和蒋逸江从北门进的大厅,付峻城他们三个走的是南门,不快不慢,刚好正面对上。
出了校门,个性就开始撒丫子。各自都褪了校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两个女生还画了淡妆,放在人群里,一眼看不出是学生,却又带着学生的青涩稚气。
付峻城先招了个手,熟络地搭话,“你俩怎么还穿情侣装啊?”
倪冬声和蒋逸江面面相觑起来,不说还真没发现,他们的上衣都是一个版型。
差别就在倪冬声的白t上有个黑色的太空人,蒋逸江的黑t上有个白色的太空人,远看不沾边,近看就显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八卦图似的。
如果是他们自己发现,倪冬声大概率搡一下对方,然后开玩笑,“你怎么学我?”
然后对方百分之九十九会回,“怎么不说你学我?”
然而几个人虽相识了半月左右,到底是两个团体里的,对内友好倾向显著,对外不自觉地有一定排斥反应。两者有交叉但不融合,各自开的口仍要考虑再三,小打小闹之类趋近于零。
因而两个人互看了眼,只随口解释了一句。
蒋逸江面无表情,“没注意。”
倪冬声泰然自若,“巧合撞了。”
说完,付峻城也觉得用词不太对,他们又不是男女朋友,“好像说错了,应该是亲子装——”
倪冬声和蒋逸江再次震惊地对视,像是在确认谁是家长谁是小屁孩。
两个女生笑得不亦乐乎,拉开了与付峻城的距离,装作不认识这么丢脸的朋友。
“也不对,哎呀,反正就是像啦!”付峻城越描越黑,“买票买票!”
天边尚泛着鱼肚白,太阳还没升起,车站里没几个人来往,售票处根本不用排队。
远程公交一般有两种票,一种走走停停,路上有人搭车它就停下来,慢得很,晕车的人还容易犯恶心,实在难以忍受。另一种是直达,要贵一些,省时还省风险。
他们中有人晕车,两害相权取其轻,选了后者,以免难受起来不舒服,美名其曰破财消灾,虽然这个灾不是很大。
买了票,他们又去店里买了面包、水、话梅之类,以备不时之需,这才上了车。
由于不是出游旺季,又是清晨,车内没什么人,空荡荡的,人口密度宛若西伯利亚平原,除了他们那一撮,扎成了一个小团体。
几个人坐在车厢靠后,两个女生坐最前面,付峻城在中间,他旁边没人,倪冬声和蒋逸江坐在他后面。
这趟车开得十分奢侈浪费,窗户大开,空调吹得发凉,车内对流得十分舒畅,加上高速路段长,路面平整开阔,并不颠簸,因而他们买的话梅没派上实质性用场,全当零嘴吃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还乐得吐槽一下学校,这方面,学生总有数不清的共同话题,且天赋异禀,深度挖掘。
车程太长,说久了也累,几个人靠着椅背,前赴后继地休息去了。
旁边的蒋逸江也闭目养神去了,周遭安静下来。
倪冬声向来不晕车,还能低头刷手机上一版一版的文字,他看了半个多小时的《罗杰疑案》,终于把自己看困了,头一仰,向后靠着睡了。
手机没来得及放好,搁在大腿上,自主熄成了黑屏。
蒋逸江睡得很浅,睡过一轮后,睁开了眼,往窗外去望绿色植物,不料先望到了一颗脑袋。
倪冬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头歪在车窗上,小半张脸差点挤出窗缝去,几缕碎发被窗外的风吹得左摇右晃,幸亏车流量不大,没有车辆近身擦过。
蒋逸江倾过上身,抬手去扶他的脑袋,把脑袋剥离后,便一手掌着,一手去关窗。
手跟固定的车窗不一样,是可以活动的,倪冬声怎么也落不踏实,用力一靠,车窗刚关上,他便带着蒋逸江的手砸了回去。
蒋逸江凸起的掌骨直接被磕痛了,他轻轻“啧”了一声,下意识要抽回来。也不知是不是睡着的人力气格外大的缘故,试了两三次,他没抽动,遂放弃了。
指腹贴着倪冬声被空调吹冷的脸颊,冰凉凉的,还能触到那条玻璃边缘压出的凹痕,他微微抚了几下,像是要把它捋平掉。
他心里有点发痒,不知道是不是被对方的头发搔的。
倪冬声的睫毛颤了一下,他立马放乖了手指,不过对方没什么反应,在他手心蹭了一下又继续睡了。
他吁了一口气,又心虚地把车内前后左右看了个便,心里的什么东西才落了地。
他们坐在最后面,一些人在休憩,一些人在小声谈话,没有人往后瞥。
不知什么时候,车子下了高速,进了一片林区的二级公路,轧过一个坑,巅了一下。
倪冬声的手机没拿严,松松垮垮的,从大腿滑了下去,被蒋逸江眼明手快地接住了。
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高,炽烈的阳光从一侧车窗打进来,亮了半边车厢,他们所在之处,浓密的树影刮过,仿佛是暗的。
偏暗的环境有助于睡眠,倪冬声沉在梦里,颠来倒去。
梦里,他乘虚御风,衣袂翻飞,翔于九公里高空,眼界所达之处,是三山五岳,古今寰宇。忽而,与一只大鹏鸟狭路相逢,大鹏鸟怒其阻南行之道,遂振翅掀翻了他,他失了六气凭借,从空中摔将下去。
深渊水火相依,巨火里惊涛拍岸,洪波中烈火张天。他以为自己外表要被烤个嘎嘣脆,内里又会被淹得糜烂,不曾想,一闭眼竟是向死而生,他落在了一尊无名佛的掌心,五指如山矗立,隔绝了大火与波涛。
感念无名佛恩德,他尾随唐僧师徒一行,西去取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了无名佛座前,莲花座空悬大殿之上,云雾缭绕,不见佛之真身,一行金字绕柱蜿蜒而下:红尘如狱,众生皆苦。
“此间何意,弟子愚钝,求请赐教——”话音未落,瞬息天塌地陷,大殿的盘龙柱断裂,穹顶迸碎,一切湮灭成一把灰尘,而后,一股罡风袭来,卷着他绝尘而去,又入了虚空,灵台视线皆是白茫茫一片……
倪冬声猛地往前一滑,大梦初醒。
一只山狸窜出丛林,在马路上悠哉散步,司机来了个急刹车,惯性连带着一车人往前倒去,把睡梦中的乘客都给刹醒了。
倪冬声头往前一倒,在他慢半拍睁开眼之前,蒋逸江恰如其分地把手抽了出来。
倪冬声揉了把惺忪的睡眼,车内嘈杂的人声把他的迷糊全赶跑了。
没人怪司机要命的急刹,全被窗外的动静吸引走了,付峻成他们扒着车窗,兴奋地咋呼,“诶诶诶,大野猫!”
崔洋洋举着手机嫌弃,“什么野猫啊,人家有学名,豹猫好吗!”
倪冬声五点三的视力被勾走了,也顾不得在意一侧被贴合得有些热的脸,他头也不回地望着窗外,伸手拍了下旁边,“快看,豹猫!”
“嗯,看见了。”蒋逸江蜷了蜷手指,答他。
司机启动汽车远去,山狸棕底黑纹的剪影没入丛林,视网膜最后一帧与之相关的影像消失,入眼又是苍翠。
付峻城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刚才拍到的照片。
“怎么那么糊啊?”
“技术不行呗,看我的!”
“切!”
倪冬声伸了个懒腰,“其实以前豹猫还挺多的,在农村不难见,我听我爸说,他小时候还撞见过,大晚上他起来上厕所,电筒一照过去,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豹猫正偷鸡。”
“偷到了吗?”蒋逸江问。
“没有,野生的警惕性很高,弃卒保车,立马溜了,”倪冬声并不了解上一辈的农村生活,他的表情好像还挺遗憾,替豹猫遗憾到嘴的鸡飞了,“我爸就不该那么早上厕所!”
蒋逸江冷不丁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不过,凶是真凶,比家猫厉害,鸡脖子都被咬断了,血瘫了一地,鸡毛又湿,和着土灰拧巴在一起。”倪冬声正了正坐姿,“我爸也是没事干,我那时才上幼儿园,赖床又抗拒学校,他非得把这种血腥的场景刻画得细致入微,想想都起鸡皮疙瘩,还吓唬我说什么,不早起,豹猫舔,不上学,豹猫扛。”
“那你活着还挺不容易,每天都有逼真恐怖故事听。”蒋逸江打趣道,“不过,你现在这么大只,它扛不动你了。”
“那倒也是。说起来,当爹的带娃都不做人。”倪冬声脱口把他老子得罪了,不过,他显然并不在意,说完便找起手机来,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寻了个遍,就差把蒋逸江也挪开了,“我手机呢?”
蒋逸江从兜里掏出部手机,递过去,“这儿。”
“怎么在你这?”倪冬声略带疑惑。
蒋逸江解释道,“你睡着了,放腿上会掉,我就拿过来了,你包靠在后背,我开不了,只能插兜里了。”
“谢啦!”倪冬声接过手机,瞥到蒋逸江红痕纵生的手,“你手怎么这么红?”
蒋逸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实际上,他手不但红,还又酸又麻,酸麻的也不仅是手掌,上身牵着,整个手臂都是酸胀的。
他眼珠微向上转,瞟了眼倪冬声,看对方浑然不觉的样子,决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睡觉枕的。”
“那你枕得够厉害的。”倪冬声评价道,他没多想,只要有足够高的靠背,蒋逸江平常就喜欢后仰枕着手休息,于是自动把句子的省略主语补为蒋逸江,半点没往自己身上联想。
豹猫的话题淡去,车厢的分贝降了下来,各自又沉浸在各自的事情里。
倪冬声又开了窗,插着耳机听民谣,支着下巴吹风,看外头的风景。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成了别人余光中的风景。
汽车出了林区,越往北走,房子逐渐密集,也逐渐高大,车流往来如梭。
到站点时,已经下午快两点了,几个人腹中空空,都饿得腿脚发软,白日高悬,看十字路口的斑马线都有些花。
他们先去了附近的一家面馆,解决了饱的问题,接着导航去了最近的一家天河超市,各自买了些复试这几天要用的物品,然后才去搭地铁,往煜都区去。
出了地铁站,步行到祁临附中的酒店要半个多小时,他们搭车疲劳,懒得走,于是打了出租。
出租开进大学城,高楼大厦远在身后,花园式的布局遍如牛毛。
道路两旁栽着密密匝匝的桂花,冠如华盖,成排的墨绿与绚丽多彩的校园建筑相映成趣。
此时桂花正盛,丹桂、血桂、四季桂胶合混杂,清香盈得大街小巷都是。放在天朗气清的时候,清风一吹,细小的花朵就会争先恐后地往车顶、肩头黏去,像是急不可耐地要把最好的香气送往城市的角角落落。
“人闲桂花落”,相较喧嚣的市中心来说,这儿的人也闲花也闲,清净得像个世外桃源。
祁临的方言同福安差不离,只是几个词的说法上稍微有些区别,比如福安人就喜欢把祁临人说的稀饭叫粥。
司机是个鬓角参白的大叔,操着亲切的乡音,滔滔不绝地给他们介绍学校。
那个学校的特色和八卦、那个学校放假迟放假早、那个学校的流浪猫胖成狗上热搜,他都一清二楚,说起自己的女儿在祁临大学上学,他就更振奋得一发不可收拾。
车子路过了一个大学门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孔来来往往,司机师傅伸出食指一指,“这概是祁大勒东门,额女崽就爱往这回克,比较近勒蛮。”
倪冬声顺着司机的手指望去,门口立着一根方形石柱,柱子顶端坐着个石刻的小狮,眼神冷傲,睥睨着行人过客。
但一点也看不出威武,不知谁设计的,它口中含着颗滚圆的玻璃珠,琥珀色的,右前脚还内勾,像是在假装严肃,什么时候夜深人静了,它就要跃到桂花树顶休息似的。
俏皮的小狮下方是一列遒劲的行楷,“祁临大学”,刷的朱红油漆,鲜艳夺目,却不张扬,反倒内敛含蓄。
越长大越现实,多数人小时候“我要当太空人”什么的都成了妄谈,全国十几亿的人口,能上太空的,几年间也就那么两三个,两三个能满足多少人的梦想呢?
回想起来能自嘲地笑一笑罢了,倪冬声回看儿时“我要上江大”那句虚话,也是这样。
江宁大学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顶尖学府,录取的自然是它认同的合格者,而自己同那些合格者是有很大差的,没半点妄自菲薄。
他以前老是想往外走,尤其是下雪的北方,去不了江大,江宁别的大学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就是不要呆在祁临这熟悉的鬼地方好了,每天看一样的山水有什么意思?
不过,他的想法又慢慢变了,他打量着小狮子想,其实本地也还不错,以他目前的成绩,来祁临大学不是难事,而且,等祁广高铁修好了,周末回家简直方便得不能再方便。
车子前行,东门的小狮子和漆红的大字看不见了,入目的只有高出栅栏的祁大楼顶,以及一个钟表地标。
倪冬声抬手戳了下旁边,“你想考什么大学?”
“江大吧,反正不在祁临,也不在省内。”蒋逸江注视着前方,淡淡道。
“也是。”倪冬声无端生出几分落寞,像路边飘落的桂花。
蒋逸江猜到他说的“也是”是什么意思,不过并未深究下去,问道,“你呢?”
“不知道。”
“那地方呢?”
“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不也想去江宁的吗?你不是还在江宁的真题下画过线么?你不是还找我啃过江宁的题吗?
不知道,你打算变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