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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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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天,基本是蒋逸江载着倪冬声上下学的,直到周末,倪冬声陪他去实体店,买了新的自行车。

    说来奇怪,倪冬声自认为是个运动细胞满分,到处上蹿下跳的猴,跟蒋逸江是做不来朋友的,哪怕是刚开学时,他能想到的最好关系,也不过是找学霸问个问题,然后每回拿点小零食作为答谢。

    没想到,他们居然相处得还不错,也可以发展到一起买小吃的革命友谊。

    每次经过那些小摊小店的时候,倪冬声的馋瘾就会上道,只增不减。

    不过,他发现蒋逸江总是站在一边,从来不买,也不多看几眼,就像个辟谷的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

    在倪冬声的连哄带骗下,蒋逸江听他说什么什么好吃,也跟着买。当然,他从来不是个老饕,也不喜欢口味重的食物,频率只能算作偶尔。

    其实,蒋逸江不是不吃,只是很少吃,总是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他没有朋友,独来独往,像只游走于雁群的天鹅,永远融入不了人字大队里。成绩单再耀眼,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只加重孤注的冰冷王冠。仿佛他天生一站在油烟飘香的小摊前,就是突兀本身,久而久之,他自己也陷进这样的设定里。

    直到他被人拽了一下,下了趟“凡”,才发觉自己不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小学的时候,日子一天天地转,能转三百六十多次,觉得格外漫长,似乎八/九点睡觉也只是为了磨时间。

    到了中学,日子一周一周地转,只能转五十多次,作业有时忙到凌晨,觉得时间就像钞票,怎么都不够花。

    不经意间,这是第四周的周一了,倪冬声的手也好了大半。

    两人在校门外的那条街停了下来,各买了份早点。倪冬声吸溜着豆浆,换了个摊,又买了份手抓饼。

    “买这么多,你胃装得下吗?”蒋逸江问。

    “给徐舟带的,我一哥们。”

    “哦。”

    刚进大门,倪冬声凭借高超的视力,远远就看见一个熟识的扫地僧。

    从校门往里,是一条长长的银杏道,时维九月,绿意不减,挺立的枝桠迎风招展。

    每个班都有固定的清洁区,十四班的区域正好划在这段路,徐舟正好今天做值日。

    “哟,你这劳动小卫兵不合格啊,这这这,还有这,散了好多叶子呢!”倪冬声单脚撑着车,摘下车把的手抓饼递过去,胡乱一指,批评一通。

    “瞎子靠边去!”徐舟拿到食物,鸟尽弓藏,举起扫帚扫了过去。

    倪冬声驱车一退,躲过一劫,“儿子,你就这么对你爸爸吗——”

    话还没说完,扫帚直接打到旁边的自行车上,“哐”的一声。

    倪冬声冲徐舟摆出了一张上坟脸,做口型默哀,“小徐子,你要完!”

    徐舟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他眼睛瞪得溜圆,对上那张生人勿近的脸,如遭瘟神,心起虎啸龙吟,为什么鼻梁上的玩意不是墨镜?

    他觑了眼倪冬声,额头上挂着满屏的大字报,“爸爸,救救你儿子!”

    倪冬声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徐舟满脸幽怨,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淡定一点,他直了直背,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同学,对不起啊!”

    “没关系。”蒋逸江心平气和道,视线往车轮扫去,“不过——”

    还有不过?!

    手抓饼在徐舟手里缩成一团,拼命想要挣脱越来越紧的桎梏。

    不过,“劳驾把这位兄台移个驾。”

    “噢,不好意思。”扫把还维持着撞在车轮上的姿势,徐舟赶紧把它撤了,往身后搡了搡。

    倪冬声看完戏,幸灾乐祸地摆摆手,“儿子,好好扫,爸爸就先走了!”

    徐舟暗暗递了记眼刀,“哥屋恩滚!”

    徐舟撑着扫把咬了一口手抓饼,看见他们去了停车亭,放了车又往行知楼走,关键是一起的,他发出了一个是人都会发的疑问,“他俩关系啥时候这么好了?”

    随后他又叹了口气,“男人真是善变,说什么关系很烂!”

    “徐舟,把撮箕提过来!”劳动小组长一句话把徐舟叫回了魂。

    作为百事通,徐舟是不可能没见过上周四的表白墙的,他当即把图截了给倪冬声,一边表达了对伤残人士的问候,一边弄清了事情原委。

    只是没想到,这一架催化剂对缓和关系这么有用,如果说他跟倪冬声的友情是量的积累,那么倪冬声跟蒋逸江就是质的升华。

    “你们很熟?”放车的时候蒋逸江问。

    “嗯,幼儿园就认识了。”倪冬声一笑,记起什么趣事似的,“打架认识的。”

    “哦,谁赢了?”

    倪冬声觉得好笑,“你这人倒是奇怪,别人一般都是问‘为什么打架’。”

    “……”

    两人聊七聊八,不知不觉到了教室。

    倪冬声瞥了一眼黑板右侧,那是日日更新的活动课表。

    很多学生会用便利贴把课表誊写一遍,贴在桌角或台历上,倪冬声平时不记课表,也没有誊写的习惯。

    不过,如果是星期一的话,他闭着眼都能把课程顺序排好,因为这天的课格外煎熬,不仅有假期生物钟错乱带来的困倦,更主要的是课表排得格外变态,变态得相当规律。

    早上第一节化学,后面是数学和物理,各两节连堂,而且这三个老师都是上了点年纪的,讲课从来按部就班,声音也平,催眠效果堪称一绝,比麻醉药还管用;下午是三节语文连堂,简直就是在“审美疲劳”的路上作死,应该没几个学校会这么干,可是学校总有它自己的道理,福高的道理就是方便语文来一场完整的考试,免得没时间写八百作文。

    虽然这课表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痛苦一遍复一遍也该麻木了,倪冬声还是想看一下黑板,万一有变动呢!

    然而总是失望,上苍没有一次垂怜过受虐狂的期待,班委那工整的粉笔字清晰地撞入眼帘,就像手术刀一刀刀割在眼皮上。

    他把手往头发里一插,毫无求生欲。

    这还不是最惨绝人寰的,晚上的新闻联播会被挤掉,一天中唯一的娱乐消失,亲爱的班主任老师会坐在讲台上跟大家一起听广播周会。

    如果本班有幸被念到是上周的先进班级,那么恭喜大家可以起个哄,跟班主任乐一乐;如果被批评了,接下来的整周班主任基本都会是张垮脸,并且严抓学习、纪律和文明卫生等。

    此环节过后,就是校领导千篇一律的长篇大论,如同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当然了,其中也不是没有乐子找,学生在学校最擅长的就是在无聊的学习生活中观测到华点。

    比如校领导念错字啊,有口音啊,公示单里有几只上课被缴的手机,那个同学上课看小说入迷以至于完全没发现身后一起看的老师,某对早恋同学的名字认不认识,那个班的鬼崽子垃圾不带到垃圾场,又忘食堂门口了……

    诸如此类,虽不常有,大家却听得其乐无穷。

    好不容易熬过了白天的课,大家精神都是恹恹的。

    瓮声瓮气地过了英语晚读,音箱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接着一个锋利的男声传了出来,周会开始了。

    “同学们,大家晚上好,本周的周会由我主持,我是……”设备有些老化,很久没更新换代了,声音像断片的磁带,把身份那段卡掉了。

    不过,经常出境的校领导也就那几位,众生已经能够听声识人了,教室里几段窃窃私语冒了烟。

    “哎哎哎,这不那谁?”

    “鬼见愁!”

    郑明秀没坐在讲台上,四处踱步,催促砍柴的同学停下笔来磨刀,经过第四大组后面时,听了这交头接耳,屈指敲了敲桌子,“瞎给老师取什么外号!”

    声音中气十足,前排扭来一个个脑袋,大伙憋了气,老实听广播。

    这鬼见愁指的是曾季,那位高一年级主任兼副校,以严著称。

    “……下面是上周卫生方面扣分比较严重的班级,高一一班、七班、十班、十一班,高二五班……”广播音质停止抽搐,顺畅起来。

    郑明秀听到这话脸色难看了几分,摸了一下窗玻璃,一捻手指,转到了讲台上,双手交叉一盘,居高临下的目光镭射一般扫出去,全班都懂这不是什么好预兆,该死的广播可真会掐点挑拨离间!

    “上周我校发生了一起异常恶劣的事件,高一十五班段凯、王东泽、九班……”曾季四平八稳的声音陡然严峻起来。

    在草纸上乱画的倪冬声猛然抬起头来。

    大家似乎已经忘“卫生扣分严重”这件事,议论四起,宛如一锅沸腾的开水。

    郑明秀望着乱哄哄的教室,皱了皱眉,“安静!好好听广播!”

    声音小了下去,但依旧悉悉索索。

    “现决定,对段凯予以退学处分,对王东泽予以记大过一次及留校察看处分……此外,对高一一班倪冬声同学的见义勇为予以表彰……本周周会到此结束,散会!”

    “散会”二字铿锵落地,一个男生吹了声呼哨,带头起哄,全班在此鼓动下,鼓起掌来,盖过了仍在“滋滋滋”的电流声。

    郑明秀的脸色缓和下来,放任了热烈的欢呼。

    躁动的教室里,周自航微微翕张着嘴巴,恍然抬起头来,余光扫过倪冬声的侧脸,有点难以置信。

    他写题的手顿了好一会,然后不由自主放下了笔,加入了鼓掌大军。

    周围的目光聚光灯一般聚焦在倪冬声脸上,看得他分外尴尬。

    他弓着身子假装在抽屉里找书,拿出一本又放回去,假装自己拿错了,再弯腰看进抽屉里再找一遍,直到目光散场。

    “好了,要是巡查老师来了,该被嫌吵扣分了。”郑明秀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视线落到了倪冬声身上,“做得不错,不过,一个优秀的学生应该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倪冬声,什么时候把你那学习抓紧一下!”

    “知道了,郑老师!”倪冬声牵开嘴角礼貌性地笑笑,远处看不分明,凑近了会发现这笑有点干。

    虽然这句话处于轻松的氛围中,并有几分玩笑意味。但倪冬声清楚,实验班拼成绩,成绩是首要的,郑明秀是个强势的主儿,有点嫌他这个倒数第一拖后腿了。

    “还有,我知道大家学习忙,不过也希望你们能把卫生重视起来……”

    后面的话,倪冬声一个字也没听见,因为他的思绪又走远了——学校对“打架”这件事如此开诚布公,蒋逸江会怎么想呢?

    他知道这件事警方是不可少要与学校接洽,学校予以的处分无可厚非,毕竟段凯他们前科累累,至于王东泽,虽有悔过之心,可以有减责的考量,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就是做了,段没有五十步笑百步的道理。

    可是,倪冬声万万没想到,学校会把他拎到众耳睽睽之下。

    从学校的角度来讲,发生了这么一件丑事,对学校名誉自然有损,倪冬声这枚“好人棋”虽不能发挥压住风口浪尖的作用,多多少少也能当块漏风的遮羞布,形象上不至于太难看。

    虽说被表扬一下也没什么,放在往日,他还会在不要脸地嘀咕一句“实至名归”,可现在,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感来。

    蒋逸江会不会觉得自己利用他钓名呢?尽管学校隐去了受害者,降低了这层色彩。

    可彩都挂了,那天两人早读两人罚站的照片被拍到了表白墙,受害者是谁,是个明眼人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众目之下,蒋逸江总是一副面沉似水、冷冰冰、满不在乎的模样,可倪冬声就是有种直觉,这台制冷机格外敏感。

    倪冬声空着眼神,就着笔刮了一会,笔身掉了漆,露出一线银白色,反射着灯光,又刺进瞳孔里。

    脑有所思,行有所动。他一弹指尖,抖掉了指甲缝的漆,扭过头去看蒋逸江。

    对方支着下巴,垒起的书堆挡住了手,桌缘露出节一动一动的胳膊肘,显然是在写题。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对方完全端的是一张证件照脸,咂摸不出情绪,鬼知道对这件事在不在意。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包罗万象,变化尽在其中。他矮了矮身子,半仰着头妄图从眼睛看出点端倪来。

    “有事?”笔微微地磕了一声,横置在打开的练习册上,蒋逸江抬眼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压着声音问。

    他俩位置离得近,这种悄悄话的分贝,倪冬声完全听得见,郑明秀的声音恰好还能打掩护。

    “啊?没,没事。”倪冬声其实想问的,但显然现在不是一个好场合,他结结巴巴地转了回去,有种偷窥被抓包的感觉。

    他捂了一把脸,不太甘心地从桌肚摸出了手机,保持着头在桌上视线在桌下的装模做样,点开微信,发了条信息过去,【那件事,学校那边我没说。】

    直接问的话,如果对方没这个心理,便沾上了恶意揣度,如果对方有这个心理,点破也是个失智之举,往后两人便会隔层膜。

    他思来想去,干脆抛弃了猜测,陈述事实,再说,本来就是事实。

    后桌的手机不大不小地震了一声,他打着哑巴响指,惴惴不安地盯着手机屏幕。

    寥寥无几的屏幕“咻”地钻出条信息,回了,【我知道。】

    不是袒露的“我不在意”,也不是郑重其事的“我相信你”,而是简短有力、掷地有声的三个字“我知道”。

    他舒了口气,回了个抱拳的表情包,把手机塞回了桌肚。

    “啊——”他刚把神识放回班级,突如其来一片唉声叹气。

    “发生什么了?”他偏头问周自航。

    “月末考试。”周自航有些惊,“你没听?”

    “额,没听见。”

    没听见?是正当理由吗?!

    郑明秀强调了三遍,感情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过滤。

    “不对啊,我们学校高一高二不是一向没有月考的吗?”倪冬声疑道。

    周自航现在完全确信对方是压根一个字没听了,“不是月考,是这个月底有次质量检测。”

    “测什么?”

    “就我们学的这些课程,老师说,学校要看看我们高一入学以来的学习情况,好通过检测发现存在问题,然后对症下药,方便教学计划的改进。”

    倪冬声觉着自己像个突然升到高空的氢气球,气体膨胀到极限,然后“砰”——

    完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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