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雪
一辆客机自棠华起飞,穿云而过,降落在了江宁泊杨国际机场。
一位年轻男子提着行李箱下了飞机,他二十六、七的模样,身形高瘦,看上去有些冷淡。
正值傍晚,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天空灰蒙蒙的。拖着行李箱往站外走,冬日的寒风卷过发梢,他紧了紧黑色的大衣。
倪冬声心想,这边果然要冷上许多。
他边走边掏出手机,在小程序里叫了辆网约车。此时正是下班高峰,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车才到。
司机是位面善的中年男性,他调高了车内的空调温度,操着一口浓厚的北方腔调,自来熟地唠嗑,“小伙子南方的吧,哪里人啊?”
“祁临人。”倪冬声搓了搓冻得发紫的手,答他。
“祁临好啊,山清水秀的,溶洞也长得漂亮,前年我跟我老婆还去了旅游呢。”司机回忆完又问,“这边比你们那儿冷得多吧?”
“确实,”倪冬声望了望窗外,路边的树基本落光了叶子,萧瑟而凄冷,“祁临都下不起雪。”
“说起这个,小伙子注意保暖啊,”司机打了个弯,提醒道,“天气预报说,这两天的江宁估摸着要下大雪。”
下雪么,倪冬声想起什么似的,恍惚了一秒才道,“嗯,谢谢!”
车子上了高速,速度却跟乌龟爬似的。高架桥上堵成了长龙,一挪一停,司机不甚耐烦地叨哝着路况,没再同他侃大山。
倪冬声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
嘟了十几秒,电话接通,一个女声传了过来,“喂,哥,什么事啊?”
“你几号放假?”倪冬声靠在椅背上,单手持着手机说话,“我现在在江宁,出几天差,问下你要不要一块回去。”
“你来江宁怎么也不说一声。”倪夏音讶异了一句继续道,“我算一下啊,我这边论文的实验数据可能还要几天才能收集完,不过,元旦之前,二十八、九号这样应该能完工。”
“时间不冲突,到时候你弄完了再跟我说,我好订票。”
“不过,出完差你不用回棠华吗?”倪夏音疑惑。
“正想问你呢,想直接回家,还是想去棠华玩几天?”
“反正我回家也没事干,不如去玩几天!”倪夏音说完,顿了顿,又讷讷地开口,“那个,叶思齐能,能跟我一块去吗?他说过年想——”
“你和那小子在一块?”倪冬声皱着眉,直接坐正了,他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不满的语气把司机都吓了一跳。
“昂,我们在食堂吃饭。”倪夏音话音刚落,倪冬声就听见那边有个男声,礼貌又清脆地叫了声“哥”。
倪冬声没给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谁是你哥?!”
“喂,哥你还在吗?”那头停了半晌没见回应,试探着问道。
“不在了!”倪冬声挂断了电话。
天已经黑了,四处都是流光溢彩。车子勉强挤下了高速,往市中心开去。
泊杨机场在北五环外,倪冬声订的酒店在南二环,加上堵车,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酒店离“嘉和”很近,步行二十多分钟就能到。倪冬声出差的地方正是“嘉和”,在他的专业方面,“嘉和”是佼佼者,那里这几天正好有场学术交流会。
由于充实,几天的功夫眨眼就过去了,日子翻到了12月30号,交流会结束,倪冬声也该回去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去了一趟江宁大学。
倪夏音高估了实验进度,磨到了三十号晚上才完成。她困得不行,也不想抬脚了,趴在实验室睡了一觉,三十一号早上才爬回宿舍收拾回去的东西。
倪冬声嫌他妹拖拉,自己无事可干,便在学校里瞎逛。
冬景单调索然,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天果然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倪冬声摊开掌心去接——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身临其境地看雪。连同这次,他一共来过江宁两次,前一次是倪夏音上大学的时候,他送妹妹来,那时是夏天,全国的气温都是半斤八两,根本看不到雪。
雪在掌心慢慢化掉,成了一汪袖珍的湖泊,也带走了手心剩余不多的热量。
通常,南方人第一次见雪,都会因新鲜感而不可抑制地兴奋。很奇怪,倪冬声格外平静,并没有曾经想象中的兴奋。
学校里还有很多学生没有返家,他们不畏严寒,在雪地里闹着玩着,打雪仗的打雪仗,滚雪球的滚雪球,堆雪人的堆雪人,甚至还有学艺术的在弄雪雕……无论是谁,脸上好像都大写着不亦乐乎四个字,欢脱得很。
倪冬声远远地看着,思绪飘了一会,随后却是一哂。不知道是在笑他们,还是在笑自己。
虽然没什么赏雪的心情,但他仿佛为完成某种仪式感似的,挑了块边角的空地,蹲了下去。
他撅起几捧雪,摁在一起,又在地上滚了几个圈,使其变成球形,之后又弄了个较小的,然后将两个雪球堆叠在一起。旁边栽了一行落叶阔叶乔木,他在雪地上扒了一下,捡了两三根被埋没的树枝,先扳了三段,插进小雪球里,当作双眼和嘴巴,接着将剩余的枝条插在大雪球上,当作双手。
一个粗糙的雪人大功告成,约莫半臂大小,除了体型小,雪人的嘴巴还插歪了,是往上翘的,像是在哭,一点也不可爱。
他端详了一会,大概率也被自己的杰作丑到了,轻轻地“啧”了一声。他拍了拍发红的手,站起来,并没有要重做的意思。
不远处有一个湖,河面结了一层冰,冻住了枯萎的荷花。
倪冬声本想过去溜达一圈,才刚到湖边的石子路,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倪夏音打来的。
“哥,我收拾好了,你在哪呢?”倪夏音道。
倪冬声打算过去帮她拎重物,便道,“人工湖这边。既然这样,我过去,你在宿舍楼下等我。”
“哥你不用过来了,那个,等会东西有叶思齐帮我拿。你去西北门那边等我吧,我们马上过去,你知道西北门往哪儿走吧,就从……”东南西北都迷糊的倪夏音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指路。
倪冬声听电话的当,余光忽地察觉有个人影靠过来。石子路很窄,只能容得下两人并排通过,他由中央往旁边退了点,好给别人让路。
“行吧,那就这样,我先挂了。”倪冬声听着对面的弯弯绕绕,被搅得头晕,果决地选择了挂断,还不如自己导航来得清楚明白。
他搜完方向,往左一转,不料兜头撞上了一个人,手机滑手而去。然而,手机并没有往地上砸去,被一只手拦截于半空。
他接过递来的手机,正要抬头说声“谢谢”,和煦的微笑却瞬息僵在了半路。
那一秒,瞳孔放大,他怔愣在原地,恍被凌虐的大雪冻住了。
他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像跨越了半个世纪那么久,才缓缓回过神来,是他?
随即,惊觉一般,他迅速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讪讪地把亮着屏幕的手机收进大衣口袋,客客气气地开口道,“谢了!”
他低下头,转身离去。
“哎——”蒋逸江蜷了蜷空荡荡的手,下意识地叫出了口。
“……这位先生,还有什么事吗?”倪冬声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过了好一会,身后的声音宛若几经挣扎,飘忽到了耳边,“……没有。”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倪冬声回道。
远处的背影,步履匆匆,干净利落。
蒋逸江盯着蜿蜒的石子路上的那个人,久久没有离开。过往的行人稀疏,陪伴他的只有孤寂的风。
在走过来之前,蒋逸江其实站在对方侧面有一段时间了。
他没想到,自己来江宁大学一趟,会偶然碰到那个人。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在倪冬声撞入他眼帘的瞬间,他是不敢相信的,所以,他在观察,在确认,他怕是竹篮打水,大梦一场。
而有那么片刻,他怀疑自己真的身处梦境之中,否则,兜兜转转那么多年,怎么就这一次碰巧……
直到倪冬声抬起手机放到耳边,他看到了对方手背上横亘的疤痕,一道粗钝,一道细长,从桡骨一直蔓延到无名指第二个关节。触目惊心的一点将他刺回了现实。
他立在残败的树下,目光如簌簌而下的雪,落在那个人身上,一遍又一遍描摹着那个人的轮廓。
他感到心疼,那个人好像不一样了,那冷白的脸色,不像是皮肤本来的颜色,也不像白雪映衬的颜色,而是数年人事打上的霜雪。
他涌起一股冲动,走过去的冲动,他停止了理智的思考,任凭魂牵梦绕冲破壁垒,不计相遇的后果。
可惜,雨雪霏霏,没有重逢的喜悦,也没有自然书写的浪漫,浇下来的只有冰刃,湿了他的肩头。
他听见他说,“这位先生”……
这年冬雪,他听见了最想听的那个声音,但那个声音不再叫他的名字了……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白气化成了雾,模糊了视线。他想,自己甚至都没有说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久是多久多久以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