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荆棘之花
刚洗完澡的何菲穿了一条长度勉强覆盖大腿的吊带睡裙,赤着脚,毫不避讳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若雪点了些外卖过来当作午餐。我们三人花了很大力气试图让何菲理解当前的状况,直到这顿迟来的午餐草草结束,她好像才总算搞清楚。这期间,雷羽甚至将我们知道的信息和她反复讲了三四遍。
“所以说,现在的情况是,我工作了十二年的酒吧其实是个走私窝点,而我哥很可能就是关键罪犯。我交往了两年多的男友同样参与其中,还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杀了。”何菲说出这番话时面无表情,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之前我就觉得奇怪,我们这个酒吧虽然不算小,但也绝对不算大,更与奢华之类的词扯不上关系,怎么会有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回头客。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们卖的都是正规渠道拿不到的东西。要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完全没往这方面想。”何菲这会儿已经卸了妆,平静到麻木的脸上带着楚楚可怜的憔悴,光是看着都让人心疼。
“那么,警察大哥,你需要我做什么呢?给我哥打电话约他过来?”何菲稍稍抬起头,盯着雷羽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这样最好。我们需要做一些布置……”或许是没料到何菲会突然这么说,也有可能是被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紧盯着的缘故,雷羽的语气罕见的有些犹豫,不如以往那般坚决。
毕竟现在不是在和罪犯谈条件,而是在寻求嫌犯家属的帮助,通常情况下不被怒吼着赶出门就算好了。
听着雷羽的话,何菲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双手无力地下垂,圆睁的眼睛持续盯着雷羽的脸,一动不动。
若雪觉得气氛有点不对,连忙打断雷羽,打圆场说:“应该也不用这么着急吧,今天大家都挺累的了,要不要先等等,大家休息好了再继续讨论怎么样?”
我也觉得气氛怪怪的,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静观其变。
安静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很短的时间,大概只有十几秒的样子。
何菲轻轻地晃了晃头,头上裹着湿发的毛巾滑落下来,披散开来的长发配合微微上扬的嘴角,何菲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这画面竟给我一种凄美的感觉。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多面。她和雷羽对话时的状态冷静得简直可怕,以我对她尚浅的了解,根本不曾想到这个女人还能有这样的姿态。
何菲顺手从一旁的桌上拿起手机,连雷羽都没来得及阻止,她就把电话拨了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就知道,他才不会理我呢。”何菲的声音里开始掺杂进各种负面情绪,后面的话声音更低,如同含在喉咙中的嘶吼一般:“所有人都是这样,我就是个多余的人罢了。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大概以后也都是这样了吧。”
我们谁都无法回应这句呢喃的低语,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女孩从无助的流泪到歇斯底里的大哭。
何菲哭得非常用力,像是要扯出某些侵入身体的异物一般,撕心裂肺,痛彻心扉。但却并不漫长。也就持续了两三分钟,或许更短。她便停止了恸哭。
若雪还没想到该如何安慰,何菲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厨房接了一大杯清水大口大口灌了下去。然后背对着我们看着窗外,呆立在那一动不动。
在场的雷羽和我茫然不知所措,若雪走过去,轻轻抚摸她的背,借此平复她的情绪。
“没事,没事。我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重新坐回来的何菲哑着嗓子说:“警察大哥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咱们可以继续了。”
“那个,啊……”雷羽已经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无论怎么看,眼前都只是个无助的姑娘而已。他最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了,如果可能的话,他现在一定很想大喊换人。
“咱们先说说刘宇的事吧。”雷羽还是开了口:“何菲小姐最后一次见到刘宇是什么时候?”
话题开始转入访谈受害者家属的环节。何菲似乎早有准备,她的回答既迅速又准确。
“18号,我下夜班回家,他临近中午的时候回来,身上很重的烟味,没精打采的样子。一整个下午我俩都在里屋睡觉,有些互动。晚上我去上班的时候他还没醒。之后就再没见到他了。”
随后,雷羽继续追问那天前后的细节,何菲一一作答。内容就是之前若雪转述给我的那些。连同之后的空白优盘,通通告诉了雷羽。最后一直说到前天晚上,后半夜的时候何英杰到酒吧来告诉她刘宇犯了事已经逃走。
趁雷羽和何菲专注于对话,我与若雪耳语道:“何菲说的这些,和上次跟你说的一样吗?”
若雪非常肯定地回答我说:“一模一样。羽哥的问法和我差不多,她的回应也都基本相同。”
上次听若雪的转述,就给我一种发生的一系列事环环相扣的感觉。当时以为是若雪在转述时有所整理的原因就没深究,可这次我却发现何菲的叙述本身就出人意料的很有逻辑。尤其对18号晚上在酒吧工作以及次日回家之后的经历讲述得格外细致。这让我感觉到一丝不自然。
可事已至此,我实在想不出何菲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内心这种不自然便被我当做错觉搁置到了一旁。
杀害刘宇的人是李威,杀害李威的人是那神秘的狙击手,雷羽希望从何菲这得到情报推测李威杀害刘宇的真实原因。当时李威说了一句:只是想找他要东西。却没说明具体想要的是什么。而这一点在何菲的讲述中完全找不到线索。
难道是那个优盘,其实它不是空白的?
雷羽和我想到了相同的方向,转而询问若雪那优盘的去向。我替她回答说:“在我那。”
随后雷羽向何菲确认,是否可以将优盘交给警方。何菲点点头,同意了。
关于刘宇的谈话告一段落,雷羽转而再次询问起何英杰来。
虽然走私酒的案件不是雷羽在负责,但他不想放过可能存在的走私枪械的线索。毕竟昨天在港口抓捕的两个人都带着枪,很难说他们与何英杰完全没有关系。这次雷羽十分直白地问何菲是否知道与枪支有关的事。
何菲再次明确表示她并不知晓哥哥在酒吧做的事。
随后,雷羽说:“没关系,就说说你知道的与他有关的事吧,什么都行。”
“关于我哥哥的事啊,这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何菲露出努力回忆的神情,大概是在组织语言,停顿了好一会儿。
当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半多,不到三点,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感觉随时有可能下一场大雨。我走到阳台去把窗户关好。房间里立时安静了许多。
返回座位时,何菲的讲述已经开始。
“我哥和我其实是同母异父,只不过我俩的父亲都姓何。听说我妈的前夫是个暴力狂,还沉迷赌博,明明家里有不少积蓄,没几年就都给败光了。我妈受不了提出离婚,他不同意,然后就开始各种家庭暴力。反正是个挺没品的男人。不过我也没见过就是了,听我哥说他为了躲讨债的家伙,结果掉河里淹死了。”何菲的语气里带着轻蔑。
“后来,我妈带着我哥来到我们村,稀里糊涂地嫁给了我爸。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大老远跑来找个了同姓的丈夫。哦,对了,我家里一直没有我哥的户口,好像是随他亲爹一起销户了。我记得小时候有听说过,他上学就因为没有户口都是托的关系,为此花了不少钱,结果他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出来打工了。那会儿他和我爸大吵了一架,两人好像还动了手。”
“当时我住校不在家。我家住的村子太偏,我哥上过的小学没几年就被县里的学校合并了,所以我从小学就一直在住校。那会儿我大概是三四年级吧,印象里是两周回一次家。某天回家突然就被告知我哥离家出走了。哦,对了。他之前叫何文博,何英杰是后来改的名字,什么时候改的我也不知道,我来津海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新名字了,这边的人都不知道他以前的名字。我以前一直叫他‘文博哥’,突然改口很不习惯,经常喊错,后来干脆就把名字省掉直接喊‘哥’了。”
“你哥不是很早就离家出走了嘛,你怎么知道他在津海?”雷羽适时提问道。
“对哦,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何菲沉思少许后继续说道:“他可能有给家里写信之类的吧,那会儿爸妈好像都知道他在这,也知道他开了家小店。我是听我妈说的。不过好像不知道他开的是酒吧,我是2018年来的,到津海的时候,我哥来火车站接我,之后就一直住在他的酒吧。地下室里有一个专门为我改出来的小房间,我在那住了差不多十年。搬出来住到这是前年的事了。”
“一八年。”雷羽想了想说道:“那是你十九岁的时候,高中毕业就来了?”
“嗯,是啊。”何菲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愿提起的事,有些犹豫,还不经意地看了眼若雪。
但若雪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而是接着雷羽的话说道:“何菲上初中的时候就和我同班,高中的时候是同校,一直关系很好。我俩同年毕业,不过这段应该和她哥没关系。咦,不对,”若雪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何菲说道:“我记得初中那会儿你哥来看过你,是吧?我好像还见过他几次。”
“嗯,对。那阵子我哥在咱们县城里打零工,虽然他和我爸关系不太好,但是对我一直挺好的,时常来看我,给我带零食文具什么的。他总爱给我买果冻,其实我一点都不爱吃,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吃果冻。那会儿我还和你抱怨过,记得吗?”看若雪的样子,她大概是不记得了,何菲也不介意,继续说道:“我初三那年,快中考的时候。他说他要去大城市闯一闯,之后的三年我们再没联系,直到高中毕业我来到这。”
随后,何菲转而用感慨的语气回忆道:“上高中的那段时间其实挺难过的,我爸在外面做生意亏了钱,好像是被人骗了,从此一蹶不振。好不容易才把外债还清,之后就开始酗酒,我妈打工赚的钱补贴家用都不够。要不是我爷爷走的时候留下一笔钱,说不让他动,得留给孙女上学。估计高中上不完我也得辍学。那会儿多亏了有若雪在身边陪着我,还有王杰,要是没有你们两个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这个王杰又是谁?”雷羽问道。
若雪没好气地回答说:“何菲的早恋男友,一个始乱终弃的讨厌家伙,还让我们的傻姑娘惦记到现在。本来我俩约好要一起上大学的,就因为那家伙耽误何菲学习,还在高考前不久抛弃她,才害她没考上大学。”
“也就是说,中学时代你们两个一直很要好。而何菲小姐因为家庭原因不太擅长交朋友,那弟妹你呢?不会也就她这一个朋友吧?所以才会生气她的早恋男友,抢了你朋友。”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雷羽突然开起若雪的玩笑来。
“讨厌啊你,我就是不想和人交往怎么了?谁规定上学就一定得广交朋友了,羽哥你小时候朋友那么多,现在还不是只和我老公常有交集。”若雪不甘示弱地回应着。
对雷羽开的玩笑,何菲竟然露出了一丝轻松的微笑,看起来她的状态在不知不觉间好转了很多。
这时我才发现,谈话的氛围已经转变了很多。何菲在讲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时,并没有太多的负面情绪,她似乎已经把那些事看的很淡了,就像在讲别人的事一样。以至于从当下的处境中跳脱出来。
或许是交往不深的缘故,我觉得何菲这个女孩真的很有趣。至少这会儿她表现的要比我想象中坚强得多。若雪应该也有类似的感觉,所以才会安心下来顺着雷羽的话开玩笑改善气氛。
从结果来看,好像我才是这里最搞不懂氛围的人。
“说到王杰啊。”何菲也逐渐换成了轻松的口吻,状态有点像昨晚我们三个在归岸酒廊聊天时的样子了。“其实他真正想追的人是若雪,若雪和我可不一样,高中的时候她可是出了名的高冷校花,就连许多外校的家伙都慕名而来一睹芳容。王杰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能有机会接触若雪,不过他对我也挺好的就是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疑惑,那个既优秀又漂亮,每天都光彩夺目的若雪为什么就跟我这个丑小鸭关系这么好。”
“别这么说,我觉得你很有趣,而且一点都不丑,比其他人好多了。”若雪轻描淡写地解释说:“不过你那会儿确实瘦瘦小小的就是了。”
“而且我没上大学和王杰也没什么关系。”说着,何菲从手机里找出她高考成绩单的照片给我们看。很惊讶这种东西她竟然会保存十多年,我早就忘了当年的高考成绩是怎么回事,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她的成绩是好是坏。从若雪惊讶的表情判断,她的分数应该还挺高的。
何菲继续说道:“其实我完全可以跟你们去一所大学,我有高出那个分数线。”
若雪激动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来呢?”
“家里没钱呗,我爸不让我上。本来他就重男轻女,背地里还一直埋怨我妈给别人生了个儿子却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呢。”
何菲故意把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甚至用上了故作轻松的姿态,但看在大家眼里,反而多了几分言不由衷的感觉。看来对于上大学这件事,她始终很在意。
若雪欲言又止,尝试了几次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
“咱们好像有些跑题了啊,”何菲主动拉回了话题:“现在是要帮警察大哥想办法找到我哥嘛。不过这我可能真的帮不上忙,倒是有一些酒吧的常客,他们跟我哥很熟,酒吧的电脑里有会员名册,那些消费金额靠前的都是。当然人家也不一定会用真实信息登记,我们又不查身份证。但手机号大多是真的,酒吧偶尔会搞‘打折狂欢夜’之类的活动,也搞过几次更,嗯,怎么说呢,玩得比较疯的活动。大多数会员都有收到邀请短信。希望这个信息可以帮到您。”
雷羽点点头,然后说道:“非常感谢您的配合,如果还能想到其他有关的线索也请告知我。而且您大可放心,我不会要求您以证人身份公开作证,只需要为我个人提供线索就好,我保证尽全力不让这些事影响到您以后的生活。”
我不知道这番说辞是他的常规手段还是特事特办,也顺着话接了一句:“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若雪和我,有需要尽管开口就好。”
若雪握住何菲的手说:“权当重新开始,明天一定会更好。”
何菲露出感激的笑容。不过那笑容给我的感觉有些生硬的程序化,想来这种时候,她大概并不需要这些宽慰。换位思考,我应该会更想一个人静一静,大脑放空,先漫无目的地待上两三天再说。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时间临近下午五点,天色变得十分阴沉,不过雨还没开始下。
“对了,我再顺带问一句。”雷羽像是刚想到什么似的,对何菲说:“关于上周柳河北区发现的抛尸事件,何小姐您知道吗?”
何菲的神情没有丝毫多余的变化,语气仍旧平静,但眼神似乎有些闪躲。她说:“我有看到网上的新闻,只看了标题,没点进去,我不太关注这种。怎么了?”
“嗯,没什么。我知道了。”雷羽似乎若有所思,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时,何菲突兀地问我们:“外面的天色可不太好,你们要不要趁现在先走,从这栋楼出去到小区外面停车的地方还得走一会儿呢,淋着雨可不太好。”
有了前面雷羽类似结束谈话似的发言,我并没有觉得何菲的建议有什么不妥。
想来也是,万一真的大雨倾盆,这个小房间也不太容易住下四个人,更何况还有两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在。
若雪担心她晚上不会好好吃饭,临走之前帮她点了好多外卖。随后两人又到卧室里说了会话,等到我们三个离开时,外卖已经送到了。
对此雷羽还感慨说,单看外卖这方面果然还是住在北区方便,十几分钟就能送上门,而他租住在南区的警局附近,半小时都未必能吃上,点些拉面之类的刚收到就坨得没法吃了。
下楼的时候要比上楼轻松得多,期间我提到关于云天集团的吴恩贵与何英杰可能的关系,包括前天中午在云天大厦的茶餐厅无意中看到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雷羽。另外也说了关于周三晚上在归岸酒廊听到那通安排偷渡的电话前,看到吴恩贵出入隔壁包间的事。
雷羽对这些情报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又或许是有其他什么顾虑不便说出来。总之他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我也不好深入询问。
至于我家里的优盘,他也表示不着急,明天再说就好。
我们在小区门口道了别。当时似乎有一个瘦高身材的人从我身后经过,进入了小区。刚巧天空打起一声响雷,我们便急忙朝停车的地方小跑了过去。
我和若雪刚刚坐进车子,还没启动,雨便落了下来,并且迅速变大,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密集的细雨迷离了我们的视线。随着车子缓缓启动,事件的真相稍稍露头便重新回到了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