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迎春（二）
此时此刻，无人在意高台上的女子相貌如何有异，哪里与他们不同。所有的目光似悲悯、似同情、似是淡然寻常全望在她身上。有人神情不忍质问了一句“凭什么要牺牲我们的公主”话音落下不过几秒淹没进铺天盖地的高呼声。
若是在之前，他这一言或许能迎来少数人的拥护，可在今日，简直如尘灰渺小而无力。
日渐西斜，柳栩还在其上画着某种仪式，颜料用鲜血筑就，画得极慢。
底下的人跪伏在地，还在不断呼喊，声音里夹杂着无数婴孩的啼哭声，却无一人空闲下来哄劝。
纪曼恍神间以为自己进了个□□组织。
乌泱泱的大片人动作出奇一致，纪曼转了个身，朝人群后方走去，除了柳栩，这里不会有第二个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但此时那个人画着仪式，无暇顾及人群里有什么不对。
在日头升上最高处时，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声，傀儡连带着整个烙刑台在顷刻间炸飞成无数的乱石碎片，在出这招之前，纪曼还在考虑会不会殃及无辜，试着换另一种方式。
但柳栩为了彰显排面，特意把高台造得极大极高，而外围又有层层法罩石墙相垒，人们在下方只能远远瞧见上面晃动的人影，极有利于纪曼行动。
不说他并不确定梨蕊是不是本人，就算他已明了祭台之上只是个无心无情的傀儡，而纪曼就藏在不知名的暗处盯着他。柳栩过于自信，并不觉得纪曼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多人面前发难。
可惜她并不打算把换了个人的秘密巧妙地隐藏下来，而是大大方方做给柳栩看。
仿佛在挑衅柳栩，就是换人了，你怎么着吧。
这一炸，炸不死他，也得重伤。
梨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纪曼在着急什么，明明她之前十分谨慎稳妥，此一遭倒让梨蕊有些心慌了。
浮月城过于舒适和平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军队，且众人以为自有神明护佑，引起恐慌闭紧门窗不过三日，见后续毫无动静，很快陆陆续续恢复以往的模样。
唯一较之前不同的是，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小乞丐。
有人猜测此人或是从外界而来，浑身破烂褴褛，皮肤苍白，时不时咳嗽两声。她低着头捧着一个白碗坐在街道人流最密集处从清晨到日暮。人潮来往日升月降，不出两日，小乞丐突然凭空消失，原来蹲坐的地方经由微风拂过，小乞丐的出现如尘埃般不曾掀起丁点风浪。
入柳府时偶然一撇，纪曼才真正理解了黎蕊口中‘还有更奢侈的’是什么意思。柳家府邸远离闹市，占据面积极广，乍一望去，还以为是哪个附属小国。
柳府的瓦舍乃至墙壁道路，全是用晶莹剔透的青玉石铺就，连花坛和松木都闪着淡淡的莹润青光，这简直像是哪位老父亲为自己疼爱的公主所打造的一处梦幻宫殿。夜里不需烛火也宛如晨间白露，她可以想像到白日柳府在阳光之下该是如何的灿烂光彩，让她差点忽略了每块玉石里还浮动着无比汹涌纯净的妖力。
纪曼暗暗心惊，柳府只有三个公子，哪来的小姐姑娘啊。她原以为要送去柳二公子的院落等候发落。可不知是柳栩重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直接被带到了她该去的地方。
若一个国家没有半点贫富差距，除了信仰之力，又靠什么来维持各类铺张资源的运转呢？
纪曼在心底算了算日子，来这里将近半月，她就吃了半月的馒头，早晚各一个。这里的人竟然还没被饿死也属实是奇迹了。
青龙玉髓挖掘困难，抛光打磨极其耗费心神，而这里的人从出生开始直到被榨干身上的每一分价值，通常熬不过三十五岁。若有手技在身或者深谙挖掘之人，他们的馒头里便会被添加青髓粉末，长期吃下去更冷抗饿和冷，比较常人或能多活五年。只是，更多的人连字名都未争取到便已随尘土掩埋，不消几日，他们的面貌也无人记得。
一点点细微粉末就足以让这里的人趋之若鹜，每天不要命的比谁挖得更多、雕琢得更好。
这里不知经历过几代，他们从未见过外面是怎样的，几岁的孩童早早便要学习更为轻巧的雕刻打磨，但大多数人的一辈子还是在埋头挖青髓，用不太锋利的锥子一下下凿开石面。没人去想挖出来的青髓都运到了哪，反正再如何也轮不到他们用。
纪曼想想柳府一眼望不到边的青龙玉髓，手掌不自觉按紧肚子，这里像是被隔绝的一处秘境，她尝试找什么出口，几次都不得要领。
可见柳家的人很紧张这里，防护做得极好。
她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突感有人撞了撞她的手肘，纪曼回神一看，眼前是一个白白的馒头。正想出声道谢，就见落在黑暗中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纪曼只好点头代为致谢。
强忍不住饥饿，却又不敢轻易下口，纪曼偷偷测试了一番才送入嘴里，不想这馒头松软甘甜，在舌尖化开回味悠长，跟平时所食的馒头口味天差地别。就是在现世，她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馒头。
第二日、第三日、第八日……皆是如此。她总能在深夜收到一个白净的馒头，有时在怀里，有时在手心。她再也按耐不住，在第九日的晚间装作睡熟，等了许久才听见身边响起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的前方。
好一会儿，纪曼手心才传来温热的触感。她反手一抓，立刻把那人的手腕拽住，不由他挣脱。
“别怕，我只想知道能做出这样好吃馒头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手腕粗糙且廋弱，应当不是一个成年人。
不出所料，浅浅的月色下映照着少年的脸庞，不过十一二岁，发间竟藏着隐隐白丝，跟暗黄的发丝交错落在额边。
少年惊慌一瞬，很快收起神色，合了眼把手中的馒头收回来，“我看见了。”
“嗯？”纪曼疑惑。
少年走过来伏在她耳边说了句话。纪曼神色一怔，原来自己第一次放弃领晚间的馒头转而去周围探查就让他发现了端倪。到如今，也得有六次了，他居然时刻关注她的动向。
即使今日她不出手，日后这少年也会找上她。
纪曼缓和了眉眼笑了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少年不加掩饰，瞳孔深而幽黑，一动不动地盯着纪曼：“若你真能找到出口逃出去，回头喊我一声便可。”
或许是觉得条件不对等，少年又道：“我会为你打掩护，并且每日你都能得到这个。”他把手里握着的馒头晃了晃，像拿着仅有的筹码，神情无比严肃。
纪曼见此发出一声轻笑，毫不犹豫道：“我答应。”
少年没想道她这么爽快，古怪地看了她一会转身欲走，纪曼“哎”了一声：“那我回头时该叫你什么？”
这里的人大部分没有名姓，只有顶层几个佼佼者才能享此殊荣。
少年停在原地没回话，纪曼却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叫你，但今日是你送给我的第九个馒头，不如就叫你小玖可好？”
他抬腿远离了月色光影之下，黑暗的夜幕里只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好”。
经过初次照面，小玖常跟着纪曼，不同于那夜的谨慎和沉稳，他平日的样子倒表现得十分圆滑，甚至对周围人有点讨好的笑态。只有在他跟纪曼两个人独处时才显出得出不符于年纪的沉稳，两人对话极少。
“你看那个人。”
纪曼本在专心掘出一大块青髓，突感有人撞了撞自己的手臂，小玖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示意她往高处看。
她抬头望向小玖所指的方向，看见一个二十左右跟他们穿着同样服饰的青年。他的身量挺拔，因此显得那服饰也高贵许多。
青年正含笑与人攀谈，而看对面那人的神色好似心不在焉，嘴角虽笑着却显出不耐烦。
纪曼问道：“那人有什么特别么？”
小玖偏过脸来疑惑道：“他站在那儿就与周围人不同，还不算特别？”别人都是脸色灰白，粗糙不堪，他的脸色虽不算白，却也细致，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
“我不是指这个。”纪曼接着道：“我是说他平时有没有单独去什么地方？或者有什么特别的物件和怪异的动作。”
小玖想了想，摇了摇头。他比其他人更能吃苦，所用所食皆跟他们一样，按理说像他这样优秀的人该在上几层才对，没必要留在此受罪。
他们谈论了一小会儿，青年来到纪曼身边弯腰道：“我来帮你。”
纪曼往他身后看去，他从方才就一个个地低声说话，弯腰去接别人手里的工具，无一例外全被婉拒。
更有甚者，冷漠而尖利地让他走远点。
青年习以为常，神色都未变过。
纪曼把手里的工具递给他，笑道：“好啊。”
青年微微一愣，笑着接过开始手中的动作。
随着顿挫的声音响起，纪曼在一旁问道：“你今日的数量完成了么？”
青年笑笑点头，想起她往自己身后看的神情，已是将方才的所有都看在眼里。许是怕尴尬，片刻后又道：“他们以前不这样的，很好相处，也乐意让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