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东安镇
“确定没事？”
“确定。”
“那为什么, 我家孩子还没醒？他以前就曾经从跳台掉下来过！”
“您别担心，雪足够的厚，这次他并没有磕到哪里, 除了轻微的肌肉伤之外, 身上没有任何内伤, 脑袋也拍过片子了, 同样没有问题, 应该是受了点外部的刺激，很快就能醒来。”
过了会儿——
“为什么还不醒？”
医生再解释，教练解释、道歉, 爸爸也在询问，不，他还能称呼“爸爸”吗？
叶雪时的意识渐渐清醒，听到很多声音, 他还感受到自己的手正被人握在手中，不用睁眼，他也知道那人是谁。
叶雪时的手不敢动, 很怕被他们发现，他其实已经醒了。
妈妈、爸爸还在不停问医生的话, 声音中的急躁已经越发明显，医生甚至有些招架不过来, 叶雪时心中滞滞的，鼻子也酸酸的，他慢慢发现，他不仅是不敢醒来，他是不想醒来。
如果永远不用醒来，如果能够将这场梦永远地做下去。
如果他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那该多好啊。
可是，他不是。
叶雪时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叶里即刻发现，立即倾身过来，轻声问：“宝宝？”
叶雪时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的青年，吸了吸鼻子，想要挤出笑容，到底是失败，他抽噎着说：“我做了个噩梦……”
叶里用手将他的眼泪小心擦掉，却显然因为他的醒来而大松一口气，笑着对他说：“没关系，梦醒了，有没有哪里疼得厉害？”
爸妈也立即走到床边，妈妈抓住他的另一只手，爸爸问这问那，就连教练也满目担心地看向他，医生则是走来，帮他检查。
所有人都包围着他，关心着他，爱护着他。
叶雪时的眼泪却是越流越多。
这就是他曾经过了十七年的生活，永远被所有人宠爱。
可那是他偷来的十七年。
他从来不配，也不应该拥有这样的人生。
他再看向万里，不，现在已是叶里。
泪眼中，十年前那个黑色少年坐在墙头静默的形象越发明晰，现在少年已是如此优秀，他曾经也常常会想，会期待，他们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呢？
原来，他们变成了这样的人啊。
叶雪时醒来后，哭了得有十多分钟，才逐渐停止哭泣。
爸爸和医生去走廊说话，叶里坐在病床上，将他拢到怀中，和妈妈一起讲笑话逗他笑，其实，叶雪时根本笑不出来，但他一直配合地在笑。
十年前，他就已经学会如何在父母面前努力乐观积极。
这样的事情，他做来倒也熟练，并未露出破绽。
在医院停留一晚，确定无碍后，他们离开医院，也直接离开长白山，回s市，这几个月的集训就算是结束了。
飞机上，爸妈和叶里已经把未来的计划告诉他。
在家休息一个月，再去瑞士继续训练。
可见即便这次他受了伤，他们还是尊重他的喜好，并不会阻止他回去滑雪。
叶雪时想到这点，差点又要哭出声来。
到家后，安娜也来看过他，大家不敢打扰他，他早早躺在床上睡了，睡前，叶里是陪在床边的。
叶雪时其实不困，可能是叶里的手心太温暖，后来竟也睡着了，半夜他醒来，叶里已经不在床边。
叶雪时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落地窗边，推开窗户，站在最高的地方，看着外面的夜色。
从他有记忆来，他就住在这里，他住在家里最高的地方，因为他说他想要看到最远的地方，他也要去最远的地方，看最好的风景，小时候爸爸妈妈笑着说好，说会带他去看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所有风景。
如今一算，初次见到叶里，已是十二年前。
叶里也说，他们将来会一同去看更多、更好的风景。
他从出生起，就一路被人爱护和照顾。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看过很多很多风景，十年前知晓真相的那刻，他以为命运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如今细细想来，是命运给了他最大的眷顾吧。
因为这个意外，他有幸拥有这么多年的爱与陪伴。
但也仅此而已，该结束的，就应该结束。
偷来的，也终究是偷来的，他永远没法说服自己曾经拥有，以及继续拥有那抢来的，别人的光明人生。
尤其那个人，是叶里，是十二年前那个黑色的少年万里。
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
叶雪时回到屋中，拧开台灯，在书桌前坐下，摊开纸，拿着笔发了半天的呆，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
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们……
一个小时后，将信写完，他叠了又叠，先压到抽屉深处。
他披着毛毯，静悄悄打开卧室的门，往叶里的卧室走去。
卧室里没有人，他又去叶里的书房，果然听到敲击键盘的声音。
他敲敲门，不过几秒钟，叶里走来开门，发现他大半夜不睡觉，竟然还是光着脚走来的，拧起眉头先伸手抱起他，使他的脚离开地面，刚要教育他，他已经扑到叶里怀中，双腿盘住叶里的腰，抬眼笑得甜甜的，轻声问他：“想做吗？”
叶里挑眉。
“我想哎。”叶雪时将自己的脸贴紧他的心房。
叶里不过顿了一两秒，用脚关上门，抱起他进了书房。
一周后，叶雪时的身体状况基本平稳，也没有再做噩梦，全家人都放松不少。
叶里这个时候才敢去其他城市出差，临出发的前一晚，叶雪时走进安娜的房间，安娜诧异地看他，叶雪时用俄语告诉她：“我要走了。”
安娜不解。
叶雪时再道：“再也不会回来，你呢？”
安娜依旧不解，不过她是叶雪时带回来的，更曾和叶雪时相依为命，立即点头：“我和哥哥你一起走！”
“我们以后或许无法再过这样奢侈的生活，你或许也不会再有这样漂亮的裙子穿，不过有我一顿饭，我就不会少了你吃的，我会努力赚钱。”
安娜温柔笑道：“我们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只要哥哥在身边，我们就有家，就好了，等我再适应一阵，我也可以出去工作。”
“我们明天就走，你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别带。”
“好。”
叶雪时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一只很普通的书包，将叶里曾亲手给他做的水晶球放进去，又拿起几本相册放进去，抽出两千块的现金，心中也觉得很抱歉，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想要开启以后的生活，还是得靠这个家。
除此之外，叶雪时什么也没带。
第二天他送叶里去机场，照例是在飞机里好一阵厮磨，离开后，他恋恋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边的飞机彻底看不见，他也不舍得走。
从家里出来时，叶雪时说送完叶里会去找龚沛玩，所以到家的时候，苏暄和叶川都不在家，一个是去见朋友，一个是去工作。
叶雪时回到卧室，将那封信放到书桌上，去叫上安娜，下楼告诉邓姨，他带安娜出门买衣服，顺便找龚沛。
邓姨不疑有他，要叫车送他们去。
他不在意道：“龚沛会来接我们的，你放心吧。”
这次回来之后，苏暄吩咐过，不要给叶雪时太大的压力，毕竟孩子长大了，总不能时时刻刻管着他，又不是在长白山那种地方，反正就在s市，哪怕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能立刻发现。
况且龚沛从来令人放心，邓姨不疑有他。
叶雪时背着书包，带上安娜出门。
到山脚，提前预约过的网约车在等他们，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到了东安镇。
从高速上下来时，叶雪时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小镇。
十年不见，原本道路两旁的田地已被精致的栋栋小别墅取代，看起来每家都有人居住，这十年，东安镇应该发展得很不错吧？很快，车子就开到那条小路的路口，叶雪时的心直跳，还是勇敢往外看去。
那座黑黢黢的小土屋，竟然还在，只是仅从外表看来，越发破败了，早已被高树、野草与连绵不断的油菜花田包围，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吧，甚至也不会有人再来看它一眼。
车子开出很远，叶雪时还在回头看。
车子继续往镇里开，渐渐到镇中心，路边的楼已经越来越高，街边的门面越发亮堂，路上的人都穿得很洋气，每家店里都很多人。
就连司机都笑道：“哎哟，这个小镇发展得不错嘛，看起来很有钱啊！”
叶雪时笑了笑。
车子最终开到东安古镇门口，叶雪时给了钱，约定好离开的时间，带着安娜下车。
司机独自去转了，叶雪时和安娜一同往古镇里走。
这个时候正是旅游旺季，可是人也太多了些，十年过去，东安古镇的好，被更多人发现了吧？
叶雪时看向门口，从前熟悉的卖绣品的阿婆，卖蹄髈的大叔早已不见。
陌生的面孔看到他，纷纷大声叫卖。
叶雪时往内走，没有去游览区，而是右拐往住宅区走，走到最深处，就是记忆中的家。
粉墙青瓦，静静站立在那里，门前的两盏红灯笼依旧高高挂着，叶雪时晃了眼，差点以为这十年的时光不复存在。
安娜惊叹：“好漂亮。”她主动走上前，仰头仔细看红灯笼上挂着的中国结。
叶雪时回过神，独自往屋后走去，刚拐过弯，他便已看到那株桃树，叶雪时缓缓向前，走到树下，又回头，看到二楼的窗台。
想起从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仿佛还能看到十年前，趴在窗台上那个或笑或哭的少年，而那时，会有个人就站在自己此时站着的位置，看他，与他说话。
叶雪时不觉笑开，笑着笑着，鼻子又开始酸。
叶雪时收回视线，用手小心抚摸枝头的桃花。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谁啊？！你——”
叶雪时转过身，一个有些眼熟的保安迟疑地走来：“你，你是——哎哟，你是叶雪时吧！”
“叔叔你好，你还记得我？”
“哪能不记得，你在这儿住了一年多呢！”
叶雪时笑，并未解释，而是问：“这么多年，都是叔叔在看顾这房子吗？”
“是呀！这十年也没见你们家再回来住，你妈说你喜欢灯笼，拜托我们每隔几天就换最鲜亮的灯笼呢！”
叶雪时的泪意难以阻挡，他只能笑得更灿烂，用以掩盖。
保安絮絮叨叨地跟他叙了会儿的旧，才离开。
叶雪时再度仰头看二楼的窗台，看了几分钟，到底是抬脚离开，叫上安娜，他们离开东安古镇，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
最后走到东安中学的门口，有很多班级在上体育课，春日阳光下的午后校园，很活泼。
叶雪时站在学校围栏外看着那些飞扬的高中生，看得有些痴，直到有位大爷来驱赶：“干什么呢这是？！你谁啊——叶雪时？！”
叶雪时失笑，大家都还记得他，他是不是应该很骄傲？
叶雪时打招呼：“大爷，你好。”
“妈呀，真的是叶雪时呀！”他又看向安娜，“这是？”
“我妹妹。”
大爷搞不太懂，叶雪时怎么会有个外国妹妹，也没有多问，只道：“你是回学校来看看的？”
“是的，十多年没回来了。”
“是啊，唉，一晃眼，你们大了，我也老喽！”
“哪里，大爷您依然很年轻呀。”
“哈哈哈！你的嘴还是这么甜！”大爷热情地邀请他，“来，来坐坐，我给你倒茶喝！”
叶雪时笑着应邀，坐进传达室，不一会儿，外面急匆匆跑来一人，叶雪时抬眼一看，有些不敢认，面前的女人，相貌清秀，跟他记忆中的少女有些像，但她体型微胖，又不太像那个瘦弱的少女。
是对方先笑：“叶雪时！果然是你！”
叶雪时才惊讶起身：“班长？！”
“你还记得我！”
“当然了！我不仅记得你，我还记得你的愿望，不会吧，班长，你真的做老师了啊？！”
大爷笑：“哈哈，夏老师大学毕业就回来当老师喽！前几年还教出个上北大的学生！”
“你好厉害啊！班长！”
夏妍这才有些羞涩地笑：“还好还好啦。”
夏妍后来又邀叶雪时去办公室坐坐，他没去，带上安娜，和夏妍绕着在学校里走了几圈，安娜缀在身后，他们俩边走边聊天，叶雪时感叹：“你竟然和陈小东结婚了！他竟然也做老师了！我的天！”
夏妍抿嘴笑：“我们上的同一所大学，刚入学时，他是学长，帮了我不少忙，毕业后我们俩就结婚了。”
“太好了，你们有孩子了吧？”
“嗯，已经三岁了！”
“恭喜你啊！”叶雪时说着，就抽出一千块给她，“没有红包，你多担待。”
夏妍不想收，叶雪时笑：“这是给你家孩子的！不能不收！”
夏妍这才收下，告诉他很多事，例如季琳琳现在成了一个美妆博主，是个拥有一千多万粉丝的大网红，叶雪时这是真没想到，夏妍打开手机给他看，视频上的漂亮女孩，他完全认不出来，夏妍笑：“上大学后，季琳琳就开始减肥了，后来好瘦，也变得好漂亮！反倒是我，生了孩子，就胖了，再也瘦不下来……”
“你胖了依然是美女！”
夏妍大笑，叶雪时看着季琳琳的那些视频，更为感慨。
夏妍又告诉他，蔡新当年没考上大学，去市里的大酒店当帮厨，现在已经是大厨，但是人也变得好胖好胖，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儿。胡海毕业后去了某互联网大厂当程序员，累得要死，年薪却已上百万，就是找不着女朋友，等等。
没有等到那两个人的名字，叶雪时到底是忍不住问：“方亦文，和，和林渊呢……”
夏妍叹了口气，告诉他：“方亦文当年直接转学去了市一中上学，高考他考得很好，去了x大，大学毕业后就出国读硕士和博士，我听方校长——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方主任现在已经是校长啦，原来的陈校长退休了！”
“真替方校长高兴啊！”
“据方校长说，今年，方亦文就要博士毕业回国，会去他的母校当讲师，已经签好约，还有——”
“嗯？”
“方亦文在国外结婚啦。”
“啊？！”
夏妍再笑：“和一个很帅的外国男人。”
叶雪时瞪大眼睛，夏妍解释：“当年的事情，全校的人都知道，方校长反而不遮掩，方亦文在国外结婚的时候，方校长还在学校里给大家发喜糖呢！”
叶雪时又替方亦文高兴，心中又觉得惆怅，问她：“那林渊……”
夏妍低声道：“林渊那年退学后，因为什么原因，又跟他爸打了起来，他妈终于同意离婚，林渊带上他妈离开东安镇，去了市里，开始是学着开挖掘机，林渊能吃苦，人又灵活，现在已经自己当老板，专门卖挖掘机，还开了个培训机构，专门帮别人培训开挖掘机，陈小东和他是好兄弟，我们现在也经常见面，他还是我家孩子的干爹呢。”
叶雪时松口气：“那就好……最起码，林渊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夏妍苦笑：“林渊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交过女朋友，一心赚钱，他妈为这事哭着求他，他也不答应，这么多年，他也没有提起过方亦文，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忘记了，前年我想帮他介绍学校里的女老师，他喝醉了，在喊方亦文的名字……”
叶雪时的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了，有些人，错过，就是永远的错过。
他永远记得，当初那个在天台压抑哭泣的男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7 00:24:01~2021-05-18 00:4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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