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往事如梦心如霜(三)
白夜雪苦笑道:“你把婆婆看得太坏啦。别说你方才舍命救我,就是你没救我,我也不会再吸你的元气了……我受了重伤,又泡了水,几十年的毒反噬回来,神仙也救不了啦……”
水初一愕:“婆婆,你、你别……别担心、心……”她已冻得浑身哆嗦,骨头发痛,牙齿直打架,连话也说不圆了。
“乖丫头,你冻坏了罢。”白夜雪伸过一只手,掌心抵在水初背心,将一股和热的内力渡入水初体内。
水初吃了一惊:“婆婆!”
“乖丫头,别动!”
水初挣扎道:“可是你……”
白夜雪弱声道:“叫你别动。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你不想听了么?”
水初道:“我想听,等婆婆把伤养好了,再讲给我听吧。”
白夜雪径自道:“刚刚我讲到哪了?哦,讲到钟元昭说,元宵节那天夜里,大家都在练武场在玩灯时,阿冰师妹突然对他说了一番话。”
钟元昭道:“元宵节那晚,阿冰师妹突然问我,是不是喜欢阿雪,她说她可以帮我的忙。我问她怎么帮,她就说,十九日不是你过生日么,你喝一点酒,故意装醉,然后半夜跑到阿雪房里,跟她把生米煮成熟饭,不就结了?我当时吓得说不出话。阿冰又说了好久,尽是劝我在十九日夜晚去阿雪房里的话,都被我断然拒绝了。”
“钟元昭是个最不爱说话的人,难为他一下子说出那么多话来。大家面面相觑,觉得他不像撒谎。”
只有白落冰冷冷道:“难道你那天夜晚没去过她房里么?”
钟元昭道:“我、我只在屋外站了一会,没有进去……”
白落冰道:“谁能证明你没进去?”
钟元昭支吾道:“我、我……”
这时归海天涯忽道:“钟师弟,你不必多说了。那晚我看见你从阿雪房前的走廊上匆匆而过,满面惊惶,难道不是你做了亏心事仓皇而逃吗?”
钟元昭急得满面通红,大声道:“我没进去!我、我本来站在远处,听到阿雪屋里有、有响动才过去的……”
“可怜他本就不善言语,这时被白落冰和归海天涯两人夹攻,只急得面如酱紫猪肝,反越说越叫人怀疑了。”
我爹爹沉声道:“都不许吵!元昭,我来问你,你说了刚刚那件事,是想证明什么?”
钟元昭结巴道:“证、证明……证明阿雪的话不是全在撒谎,阿冰是有过害她的心的……”
我爹爹怒了,一巴掌朝钟元昭掴过去,喝道:“放肆!你把我女儿说成什么人了!”
“你听听他这是什么话!好像只有白落冰才是他的女儿,我就不是他的女儿!当时钟元昭吓得立即跪下,我爹爹又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大家全给我退下,查明真相后再从长计议!’”
“他发了话,大家也不敢不听,便全都退下了。我故意走到归海天涯身边问他,师兄,我是清白的,你信不信我?”
他默然了一会,才迟疑道:“可是你明明有身孕了……”
我含泪道:“我已经说了,那是白落冰在我的茶水里下了毒,我是中了毒,才变成那样的,并不是有身孕!”
归海天涯道:“可是、可是……世上果真有那种毒么……”
“我听他那犹豫的口气,心早就凉透了,一字一句道,师兄,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信不信我?”
“他支吾了几个‘我’字,后面的话终究说不出来。我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再也不看他一眼,扭头跑了。还有什么比爱人的不信任更伤人心呢?那一刻,我真觉着我的五脏六腑已痛得没有一点完好之处了。”
“我再次离开了荦山。白落冰既受重伤,胎儿不保,估计第二日的婚礼也办不成了。”
“我离开荦山后不久,家里就发生了一场惨变。详尽情形,因为我不在场,也无法得知。只听说是一干三山五岳的江湖豪客突然闯入荦山,几乎将白家灭了门。”
“我是侥幸逃脱了一劫,除我之外,活下来的大概只有白落冰和大师兄归海天涯。那帮临时凑齐的江湖莽客,到底所为何事,竟要将我白家斩尽杀绝,这于我而言,至今都是一个谜。”
“这事已经过去四十几年了,时日久远,当时那帮凶手,至今还活着的也已没有几个,对于那桩惨案的具体因由,就更无人知晓了。”
“不过,白家灭门,那时候我并没有特别伤心。那时候我还年轻,自私,不懂事,一直恼恨爹爹偏心,又遭了白落冰那种毒计,归海天涯也让我失望,对人世完全没有留恋之情了,那时候我心底甚至觉得白家灭门是罪有应得,是在为我报仇。唉,年轻时犯了多少错,做了多少荒唐事,这一辈子也后悔不完啊!”
“不过白落冰和我不同。荦山派白家被灭门后,听说她和归海天涯一直苦练武功,终于在九年后为白家报了仇。听说他们血洗钟山派、铲平江西卢家庄、覆灭安徽西河岛、火烧名剑山庄……凡是参与过当年荦山派大屠门的人,没一个逃得掉。总之,他们就这样成了武林公敌,那么多人在追杀他俩,也不知他俩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白落冰回到了荦山,归海天涯则去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他俩没在一起。”
“又过了四五年,一天早上,忽然有人送给我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有一颗雪白的小珠子,还有一张信笺和一个短短的绢帛卷轴。卷轴绘了一幅奇怪的地图,信则是归海天涯的亲笔信。”
“信上大体是说,他已明白自己当年错怪了我,对不起我,已隐居在无人知晓的海外之地日夜忏悔,此生再不涉足中原。他不求我的原谅,只希望我能跟白落冰释去前嫌,重做姐妹。若我愿意见他,就拿着他留下的地图去找白落冰。”
“他说他也给了白落冰一封同样的信和一幅地图,只不过给我们的地图各只有一半,前半部分给了我,后半部分给了白落冰。
“如果我俩和好了,两幅地图凑在一起,自然就能轻易找到他。如果他始终不见我和白落冰去找他,说明我俩仍是仇敌,那他会终生痛悔。”
“看了他的信,我先是气得放声大笑。要我跟白落冰和好,重做姐妹,简直是做梦!但思量了几天,我还是决定去找白落冰。因为,我实在太想见归海天涯了,我睡里梦里都在唤他的名字!我就是个软骨头,他那样伤我的心,我还想着去找他,简直一点尊严都没有。但我已管不了那些。”
“我回了荦山,找到白落冰,打算跟她好生商量。但我们对彼此的恨实在太深了,以至于一见面,根本没说上几句话就动起手来。”
“一动手,我们就都想着用武力夺取对方那半幅地图。那一次,我和白落冰整整打了三日三夜,也没分出高下。”
“那一架打下来,我和白落冰都伤得很重,两人都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不能挪动半步,我俩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平和地说几句话,于是我们开始商议地图的事。”
“我和白落冰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十分了解,对方动了什么心思,彼此都是一看便知。我们之间的仇怨是绝对没法子化解的,归海天涯指望我们和好如初,完全是做梦,所以我和白落冰说什么也不肯将自己那份地图拿出来,又害怕对方凭着半幅地图也能找到归海天涯,于是就想了个谁也不能找到他的法子。”
“白落冰说,只要我一辈子留在荦山,再不踏足别处,她愿意烧毁她那半幅地图,并且一辈子也不动我半根手指头。”
“我明白她是想把我囚禁起来,好自己去找归海天涯,她那份地图肯定早已抄了副本,或者全背下来了,才说些烧毁它的话。但我立即同意了她说的。”
“见了白落冰的面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恨她,只要能令她痛苦的事我都肯做。虽然我很想见归海天涯,但是想到白落冰也要见他,我就恨得咬牙切齿。”
“我宁可自己不见他,也不愿让白落冰见他。白落冰肯定也是和我同样的心思。于是我就说,我可以一辈子留在荦山,但另一半地图必须给我,而我的地图却不会给她。”
“没想到白落冰竟答应了,她大概想着自己依靠她那半幅地图也能找到归海天涯吧。我们又做了些约定,然后我拿了白落冰那份地图,住到了后山。”
“这一留就是三十四年。这期间我从未见过白落冰,彼此倒也相安无事。我们彼此都遵守约定,她从未来打搅我,我也没去找过她。”
“直到三个月前你被关进界屋,我见白落冰毁约了,心中十分高兴。于是故意打破界屋,把她引来,想把她杀了,再一心去找归海天涯。”
“三十多年来,我每日都看那两幅地图,图上绘的一点一滴,都已如刀刻一样印在我脑中了,只要杀死白落冰,我一定能找到归海天涯。谁知道我还是空欢喜了一场。”
“以我现在的武功,绝对能够杀死白落冰,但我亏在曾经中过她的毒。我一直没得到解药,毒素在我身上日益加深,留在我的体内的祸患也慢慢显现出来。”
“当我身体完好时,必须每日有四个时辰呆在水中,否则体温就会骤增,烧得肌肤欲裂。我在荦山后湖一呆就是三十多年,主要也是这个原因,不然就凭那个愚蠢的约定,白落冰怎能留得住我。”
“但我若不慎受了伤,却又千万碰不得水,若碰了水,身体会立即滚烫如火,不出一个时辰就会烧焦毙命了。”
水初听到这里,大惊道:“婆婆,那你、你现下不是快、快……”
白夜雪苦笑道:“是呀,我就快要死了。好孩子,你能不能答应我,在我死后,你拾起我的骨灰,把它交到归海天涯手里?要是他已经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与他合葬。这些年,我是多么思念他啊!好孩子,你能帮我这个忙么?”
水初心想自己年少体弱,哪里有那等本事,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
白夜雪黯然道:“只要你答应我一声就行啦,至于你能不能办到,你一个小小孩童,我又怎能强求?只要你答应我,让我心里有个盼头,我就死也瞑目了。我老了,受了伤,又浸了水,已撑不到一刻钟啦,好孩子,你能答应我么?”
水初听她那语气,当真就像要立即死去一样,又怕又急,当即大声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白夜雪大喜:“多谢,多谢你啦!”
她把一小包物事塞进水初怀里,郑重道:“喏,这是去找归海天涯的两幅地图,你千万要收好,不能让白落冰发现了。我本想毁掉它们,可我又怕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以至找不到归海天涯……唉,终究,还是没能用上……”
跟着又将一枚热乎乎、圆溜溜的物事放到水初手中,“这是凤、凤凰、雪珠,贴身携带,可、可避毒,送、送给你,作谢礼……别忘了,骨、骨灰……”
她说到这里就没了声息。
水初只觉白夜雪那碰到自己皮肤的手指突然之间就变得滚热如火,跟着就闻到肉物烧焦的气味。
她吓得大叫:“婆婆,婆婆……”
没有应答,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山洞里来去回荡。
她知道白夜雪已经死了,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害怕,心里堵得发慌,过了好一会才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