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回乡
周四周五都是雨天。
浣江市的雨一旦下起来，就是连绵不断的。两天48个小时，天上滚滚落下的雨不曾停过一秒钟。
新闻推送告诉吴月，浣江市有些村镇发大水了，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得知家里的田也被淹了，心里有点着急。
周五的夜里，收拾了点行李，吴月坐着公交车回到了村中。
一进村子，就能看见立得很高大的一块石碑，上头刻着“江吴村”三个大字。
这是吴月老家村子的名字，江吴二字，出自于村中的两大姓氏。一个是江，一个是吴。简单粗暴地拼在了一起，就构成了这里流传几百年的名号。
公交车停靠在简陋的站台，吴月背上旅行包，拿上伞，下了车。
一脚踏下车，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她的鞋袜在一瞬间湿透，本以为自己踩进了什么水坑，可抬眼才发现，这才不是什么水坑。
整一条村路上，已经全被积水覆盖了。没有一处的水位是低于脚踝的，而公交车启动，轮胎卷起的水又高高地溅到了吴月的上身。
她被眼前之景怔住。两天的暴雨并没有给浣江市的城区带来太大的影响，那里有着不错的排水系统，也时常应对急促的降雨量。但江吴村不然。
它可怜的村路和田地都被春末的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侵染。泥泞和积水阻拦着吴月回家的道路，身后背的双肩包不断被巨大的雨滴击打，手上的伞毫无节奏感地发出“砰砰”声音。
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泥土的浊味弥漫在空中，还有新菜泡了水后那几近于死亡的腐朽气息。
吴月在昏黄的路灯下撑伞前行，低着头看着路，默默地朝家里走去。
从出生到初中，吴月一直都生活在这里。
村里的小学，镇上的初中，是她全部的义务教育阶段学习的场所。
浣江市的教育比较发达，带动着这些村镇的中小学也都相对发达。吴月以压线的中考分考到了浣江一中，然后在浣江一中里住宿了三年，才考上了师范大学。
高中之后，除了寒暑假，在江吴村居住的日子并不多。
但村路还是这条村路，贯穿着整个村庄，也沟通着村庄与外界。沿着路往昏暗中走去，就能走进江吴村的深处。
妈妈同样在大雨中等候，手电筒的光在雨幕之中斑驳，照到吴月的身上。
她被光刺激得遮了遮眼睛，等适应后再放言望去，看见了妈妈。戴着斗笠的老妇如上世纪的画报一般质朴地出现在路旁，雾气和雨滴模糊了她的声音。
“月囡！”妈妈的方言从那头传来，是她最熟悉的呼唤声。
吴月在被大水漫蚀的路上艰难地拔腿，迈步，一步步走向妈妈。
“姆妈！”
一锅鸡汤早就被妈妈炖好，只等着吴月到家来吃。
鸡汤的香味飘在村中，即使被空气中的潮湿感稀释，也难掩其诱人。
妈妈领着吴月回到了家。家门口堆着一排沙袋，把漫来的积水堵在门外。
“这个是村里发下来的，让我们摆在门口。”妈妈说道。
吴月点点头。一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摘下被雨淋到的包，检查里头的笔记本电脑有没有被淋湿。好在当初买包的时候没有吝啬，防水的材质很好得保护了包中一切辎重。
妈妈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块大而粗糙的毛巾，给吴月擦着湿漉漉的后脖颈。
“爸爸呢？”
“他还在田里呢。”妈妈放下毛巾，又给鸡汤里加了个陶瓷的调羹，端来，“囡囡，来吃。”
吴月接过鸡汤，看了眼门外瓢泼的大雨：“爸爸还在田里？他在做什么，这么大的雨！”
“雨太大了，菜要淹死的，你爹去挖沟去了。”
鸡汤的香味扑鼻，热腾腾的，能缓解因淋雨而潮湿的难受。可吴月却没什么心思吃，再一次走到了门口，打着手电筒远望。
很远很远的田里，有一点亮光，来自于爸爸的头戴式电筒。他正拿着锄头在挖着排水沟，可他距离屋子实在太远，吴月根本看不清那里。
“水田里没事的，就是那片旱田可倒灶了。”妈妈也担心地望去，“天气预报说是中雨，怎么会突然下这么大。今年的沟都还没挖，突然被水淹了……”
“要不我去叫爸爸回来吧……明天天亮了再去挖吧。”吴月看着大雨倾盆，几乎能想象到爸爸在暴雨之中劳作的模样。雨会从任何一个角落攻击爸爸弯曲的脊背，毫不留情地让辛勤的老农民因湿漉而显得狼狈。
妈妈却叹气：“那些菜，不能淹一个晚上。”
吴月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过村里的农人挖排水沟了。
每当夏季，暴雨或台风来临前夕，爸爸妈妈都会拿上农具，去地里挖出一条条通向水塘的土沟，以备大雨来临之时，能够及时地把积水排出去。
那时的吴月，站在田垄上，看着父母辛劳的模样。只是看着，并不自己下地去帮忙，因为妈妈总是会说“月囡，你自己去看会儿书，不要过来”。
妈妈想要她好好读书，好好考学，先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那么吴家也总算出了个大学生了。所以从小到大，她这个农村土生土长的孩子，竟然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囡囡。
妈妈因为自己当年没有好好读书的机会，所以很希望吴月这个女儿能够有所出息。女儿高中时，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女儿的成绩可能考不上好的大学，妈妈也是真心替吴月着急。她多么希望吴月能够走出这个村子，以后当个老师，或者公务员，总比务农来得舒坦。
以至于当初班主任建议吴月走艺考道路时，妈妈也说服了爸爸，几乎掏了几年务农的收入，才交出了给吴月艺考集训三个月的培训费。
如今吴月不负所望，成为了城里小学的老师，妈妈已经很满意了。家里农田上的事，妈妈不希望吴月过多地操心。
风吹起来，吹不动家门口那扇厚重的大铁门。
这栋房子，是爸妈结婚的时候修盖的。浣江市的农村经济一直都还不错，家家户户都有独栋的小屋。有些子女多的人家会修建三四层楼。而吴月家就修了两层，刚好也只生了她这个独生女。
一层是厨房，明间，客厅和爸妈居住的地方，二楼则是吴月的房间。
她偶尔回来住一次，但二楼总是被妈妈收拾得很干净。
不想让女儿太担心，妈妈拉着吴月往客厅里走。
“你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没事的。”妈妈说道，“就是这场雨下得急了点。这片菜马上都要长好了，本来能卖上个几百块钱的，你爸爸也心疼钞票。”
“……”
吴月沉默了。
爸妈辛苦种了几个月的菜，除草，施肥，还要在大雨天抢救挖沟，也只能挣几百块钱。在浣江市的商场里头，还不够买一件有品牌的衣裳。
妈妈看着吴月吃鸡汤，问道：“好喝吗？”
吴月点点头，眼中有了点氤氲的泪，却收着敛着，绝不让妈妈看见。
妈妈笑了：“这是老母鸡了，从肚子里还取出来几个鸡卵，明天给你炒了吃。鸡胗鸡肝鸡心都在汤里，你用调羹兜一兜。”
“姆妈，你也吃。”
鸡汤有一大锅，她一个人又吃不掉。
“月囡真长大了。”妈妈还是笑笑，给她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和吴月那夹杂着鸡肉和内脏的高汤不一样，妈妈的那碗汤就真的只是汤罢了。出了上头浮着的一层油，不见其他的料。
妈妈用的调羹也不是陶瓷做的，而是容易烫手的洋铁调羹。
吴月从自己的汤里舀出一块鸡腿肉，放进妈妈的碗里：“姆妈，我不想吃这个。”
当母女俩将各自的鸡汤吃完，穿着雨衣的爸爸才从田里回来。
爸爸浑身都在滴水，湿答答地淋在明间的地板上。
吴月听见了他进门的声音，放下碗，到明间里去看：“爸爸。”
“月囡。”爸爸将锄头放到一边，看见女儿，浅浅一笑。
妈妈也跟着出来，殷切地上去帮爸爸脱雨衣，一边问道：“怎么样了？”
“沟挖好了，就怕大雨把土也冲掉。”
“我家地里的土黏着呢，冲不掉个。”妈妈拿起同样的大毛巾，给爸爸也擦着雨，“鸡汤炖好了，去吃个一碗么好睡觉了。明朝起来肯定没水了。”
爸爸将大铁门从内锁上，关紧了厨房的窗，才终于得了闲，坐下来喝一碗鸡汤。
妈妈把鸡胸肉盛进了爸爸的碗里，用剪刀将肉剪碎。爸爸的牙口不太好了，咬不来太大块的肉。
因为连着下雨的缘故，太阳能热水器里的热水并不充足。吴月上楼洗澡，怕把热水用光，随便冲了一下了事。
妈妈在楼梯口向上喊着：“月囡，还下来么？我们要睡觉了。”
吴月大声答道：“不下来了，早点睡，姆妈。”
“囡也早点睡。”妈妈又喊道。
吴月将二楼的窗一一检查好，确认都关紧了，才进房间准备睡觉。
房间的布局还和她读初中时一样，墙上有张贴过海报的痕迹，床上摆着一个邻居婚礼时妈妈给她赢来的小布偶。
床单是农村偏爱的少女粉色，不厚不薄的被子用了十几年，但还是很干净。
躺在床上，闻到了童年的味道，和雨的潮味。
江吴村的夜晚本该平静，可惜大雨破坏了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