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徐来
一整个下午,吴月的课都和孟老师的课刚好错开。
孟老师是陈放言的师傅,所以每节孟老师的课,他都得搬着凳子去班级后头听课。
小孩子们,尤其是五六年级的女孩子们,正是对于帅哥刚刚有认知的时候。班级后面坐了这么一位年轻帅气的大哥哥,都忍不住议论起来。
陈放言心里有点隐隐的得意,毕竟他长了一张老少通吃的脸。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夸他帅的不在少数。至于那些没有展现出对他颜值的欣赏的男孩子,他相信,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他一身机车装骑摩托车的样子。
当年在大学校园里,他那可是叱咤风云的系草呢。
当然,这些都只是陈放言暗中的自信罢了。他是个从小浸泡在自信里长大的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到的。学习也好,家庭也好,相貌也好,声音也好,样样都被人羡慕。直到碰到了吴月,才晓得原来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对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大学四年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把自己的自信展现得太表面。
于是他收敛了一点。不在面上体现自己的心理活动,试着把什么都放在心里调侃。
可是再怎么收敛,说到底,本质还是同样的一个人。
吴月并不了解陈放言,同时觉得陈放言也应该不了解自己。
可这才刚重逢,两人就在放学时刻展现出了默契。
吴月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放学铃声的响起。听到第一个音节,她就抓起了手提包,冲出了办公室。小步快走跑下楼梯,掩盖的是她离开这里的雀跃。
冲到了教学楼下,才看见像日本男高中生那样反抓手提包的陈放言比自己先了一步,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
吴月皱眉纳闷。
刚才他不是跟孟老师一起去班里了?怎么能走得这么快呢?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吴月来说并不重要,她当作没看见,顾自己也走出了门口。
“吴老师,你家住哪,要不要送你?”
在校门口的非机动车停放区,陈放言跨坐在摩托上,手持着黑色的炫酷头盔,耍帅似地问吴月。
吴月看他,机车少年,浑身发光。这样的光对她来说太过耀眼,不能直视,只能低下头。
虽然在小学门口出现这么一个人并不妥当,但陈放言毫无矜持光芒的自觉。他拽拽的样子,像是拿定了任何人都会愿意上他的车。
除了吴月。
“不了吧,不顺路。”吴月低着头,声音低微。
“吴老师知道我家在哪里?”陈放言咧嘴笑。
“……”吴月还是低着头,用脚尖轻轻搓着地面摩擦,“你不是说不会纠缠我么。”
“哈?”陈放言笑得更欢,露出一口白牙,一点儿也不控制自己的分贝,“吴老师,这怎么叫纠缠呢。吴老师,我就是想送送同事,给我个机会呗。”
吴月抿抿唇,再次拒绝:“不用了,我走回去就行。”
“好吧好吧。”陈放言笑着戴上了头盔,趁着小学生大军还没有占据道路,发动引擎,开出了南兴路。
摩托车的声音在老城区之中难得一见,路人纷纷侧目。
吴月并不关心他的摩托到底开往了什么方向,她默默地朝着不远处停着的冰淇淋车走去。
“老板,要一个抹茶味的。”
吴月对着车里的老板说。
他的衣着还是那个味道,干净而有力量。吴月微微瞥了几眼,又很快拿出手机要扫码。
老板说了句“不用付了”,也不解释为什么,就转身打了个绿油油的甜筒,递给吴月。
“……”
吴月愣了一会儿才接过,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谢谢。”
这是吴月唯一说出口了的话。
她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不用付了。是因为那天的那罐啤酒吗?
她觉得是的,所以没有问。
她把这视作她和老板之间的小默契,一罐啤酒,换一支抹茶味的冰淇凌。都是劳累之后的清凉,她都喜欢。
而听到她说谢谢,老板也笑了。
虽然笑容短暂得吴月几乎捕捉不到,但她那从来不会骗人的视力告诉她,这个沉默的男人刚刚确实笑了一下,转瞬即逝,却又实实在在。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吴月都以为这位老板是个哑巴。一条野狗改变了她的想法,她那才知道,原来他是会说话的。
在台阶上看到他,一个人喝酒看着天,她觉得他很失意。
她也失意,就是不晓得谁的失意更胜一筹。
今天,这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她本以为失意的人不会发自真心地笑,就像她一样,笑容无非是社交或工作时必需的一种应付。可是他的笑里,却像是有了真心。
啤酒与冰淇淋有来往,笑容也要来往。
她回馈给他一个微笑。
抹茶的味道在鼻尖飘摇,身后的小学生们已经排起了队。
不能耽误老板做生意,吴月自觉地给孩子们让路,自己则啃着冰淇淋,慢慢走上了回家路。
路过小摊贩时,蹲下来挑挑菜,买买肉,热情的老奶奶帮她剥好了笋的皮,本想砍价的她一下子也说不出话来。
听着边上带着个小孩的大姐把一条鱼的价钱从三十砍到了二十二,她由衷地佩服起这些老浣江人的嘴巴。浣江的方言搭配上流利的口齿,她想,她是鱼摊主的话,也会被大姐所折服。
冰淇淋在小摊前被吴月吃光,拎起一袋子菜和一袋子虾,吴月往家走着。
日子一天天都在翻篇,但回家路却总是一尘不变。
同样的小道,通向同样的红绿灯。
她在面前的斑马线上走了两年,并且知道自己将来有可能要走一辈子。从前以为自己能靠画笔做出点什么成就来,到如今看都只是幼稚的妄想。
真正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其实还是一模一样的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工作,买菜,烧饭,洗碗,像邻居遛狗一样偶尔遛遛自己,然后被催婚,被催房贷。也许以后自己会屈服,听妈妈的,去相亲,和相亲对象认识一个月就结婚,生个小孩,跟老公一起养小孩,然后到老。
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其实并不是从前向往的生活。她深知自己的日子已经过得还算不错了,但总觉得自己依然失意。
总感觉心里空了一块。
冰淇淋的余味在她口中回荡,明明刚吃过一支,却又觉得嘴巴发馋。
红灯的倒计时结束,绿灯准时亮起。
吴月抬起头,看着那熟悉的绿光。每一次当它亮起时,她都会低下头,然后一个人默默地走过这里。斑马线就这么长,十几秒就能走完。
朝着同样方向前行的车从她身边窜过,她对那辆车的车牌号码甚至也感到熟悉。每天都经过的路口,一切都熟悉到了极点。
吴月忽然开始怀疑。
是不是就是这样的熟悉,这样的一尘不变,才让她觉得心中空了一块。
绿灯的倒计时也在闪烁,二十,十九,十八……弯曲灵活的阿拉伯数字被框在电子显示屏的方框里,被led灯控制,一板一眼,板板正正。
手里的那一袋子活虾跳跃着,激动着,想要逃离黑色的充了氧气的塑料袋,翻腾的声音唏哗唏哗,和汽车的喇叭声一起嘈杂着。
每次走到这里,每次绿灯亮起,她都只会往前走。
十四,十三,十二……吴月依然看着那绿灯的倒计时,直到它成为了九,八,七……
她转过身,拎着塑料袋,开始往回跑。
跑过路口,跑过摊贩,跑过小道,跑过南兴路。
一切的熟悉都在她眼前倒退,傍晚本该回家,但她却在朝着家的反方向奔跑。
所有的一切都被赋予了反方向的速度,就像时钟倒转,落叶飞回枝头。
入职两年之后的肺活量早已没法供应她不支的体力,当她跑到了队伍已经散去的冰淇淋车前时,气喘得只能扶着膝盖。
冰淇淋车的老板站在车里,意外她的再次光临。
马尾辫被她跑得松了些许,额前发丝沾着薄汗,宽松的长袖上衣耷拉着领口,她不着粉黛的面色比往常都要红润,喘着气看着他。
“老板,再来一个冰淇淋,抹茶味的。”
一罐啤酒换的冰淇淋已经兑现过,当老板再次递给她一个抹茶冰淇淋时,她已经扫码,付过了三块钱。
气还是没缓过来,吭哧吭哧,是累着了。
可着喘气的疲累,不知为什么,却似乎真的填上了她心里的那点空。
老板看着她喘气,猜也猜得出来她是跑着过来的。手里拎着的菜,和另一袋活蹦乱跳的虾都证明了她是在回家路上去而复返,跑了一路,就是来吃他的冰淇淋的。
真有这么好吃?
他有点怀疑。
从原料到制作,他都是根据记忆和直觉来的。这不是他的手艺,无非就是跟人所学。不知道有没有学得精髓,但似乎食客们都觉得不错。
尤其是她,每天一支,只要抹茶味的。
吴月的心跳速度还是没有降下来,却忍不住抹茶的诱惑,即使喘着气,也要先啃下一口。
今天已经吃过一支,再来一支,还是照样的好吃。
老板在看着她,她感受得到那从车窗里出来的目光。
底气来源于心里被暂时填满的空,吴月大胆地回望过去。不再是一眼的偷瞄,而是直视,看着。
来都来了,吃都吃了,看都看了。吴月觉得,有句话也得说。
她咽下嘴里的冰淇淋,微笑:“我叫吴月。”
鸭舌帽下的视线略有所动,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她:“徐来。”
交换冰淇淋和啤酒,交换笑容,也要交换名字。
吴月,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