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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火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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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木窗半掩着,风一阵一阵地扑进屋子里。浓郁细腻的晚香玉香气被风卷进来,在宽敞的卧房里慢慢散开。

    梳妆台上摆着一面八棱刻花铜镜,旁边的白玉瓷盒儿敞开着,胭脂味和花香混在一起,甜腻入脾。

    苏嫽从一堆精致名贵的发钗里随手拣了支梨花镶珠步摇递给身后的侍女,催促道:“快些收拾,昨儿个已经误了给爹娘请安的时辰,今儿个可不能再晚了。”

    侍女雪芽连声应着,飞快地将她的发髻挽好,又替她簪上步遥

    丞相府的规矩多,尤其是每日清早去书房向丞相和大夫人请安这一样,更是耽误不得。

    现下正是初秋,春乏秋困,苏嫽这几日贪睡,早上起的越发晚了。好在丞相和大夫人一向惯着苏嫽,知道她近日贪睡,便是她去的晚了,也并未多说什么。

    苏嫽匆忙拾掇好自己,起身正要出屋,侍女月枝突然从外头跑进来,拦在她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小姐,不好了,相爷和大夫人在书房……在书房吵起来了1

    苏嫽立刻皱了眉:“可知是为了何事?”

    月枝咬着唇摇了摇头,小声道:“奴婢站在外头,不曾听清夫人言语,只听见夫人似乎极为生气,说话都带了哭腔呢。”

    相府里头的下人都知道,丞相苏行山性子极温和,是从不与人争论什么的。而大夫人郑氏出身城北郑家,虽为庶女,却也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平日里主持府中大大小小的零碎事,事事皆听从相爷之言,今儿也不知是为了何事,竟和相爷吵到这般地步。

    月枝年纪小,见了这情景吓的不轻,立刻跑回来将此事告知苏嫽,至于大夫人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却是没听清几个字。

    苏嫽不免有些担心,便加快了步子,越过月枝往外走:“月枝,你留在这儿别乱跑,雪芽陪我去书房。”

    “是。”

    雪芽比月枝年长几岁,做事也稳重,听见苏嫽吩咐,立刻快步跟了上去。

    出了香玉小院,再转过几条碎石子路,便到了苏行山的书房。石阶底下站了好些看热闹的丫鬟婆子,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夫人今儿个是闹脾气了,竟敢这般和相爷说话。”

    “可不是么,亏得相爷性子好,若换了别家,怕是要休妻了。”

    “这事也怪不得夫人,你没瞧见么?那孩子……”

    “都说什么呢?”

    苏嫽不紧不慢地从人堆中间穿过去,斜睨了一眼身后,故意拉长了语调:“既然有闲工夫在这儿嚼舌根,想必你们手上的活儿都做完了,不如我再给你们安排一些?”

    丫鬟们连忙往后退,战战兢兢地低头告罪:“奴婢们知错了。”

    她们可不敢得罪这位自小被苏相爷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嫡小姐。

    苏嫽瞧着那些个丫鬟婆子都散了,这才提裙步上石阶,轻轻叩了几下门:“爹,娘,女儿来请安了。”

    屋内的争吵声霎时间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侍女上前开了门,侧身将她迎进屋内。

    “大小姐来了。”

    苏行山坐在宽木案后的扶手椅上,皱着眉一言不发。郑氏站在他身侧,眼角通红,脸颊上还挂着几滴刚淌下来的泪珠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赵姨娘领着二小姐苏瑜垂首站在底下,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嫽心里也是吓了一跳,但面上还是镇定自若,远远朝二人福身行礼:“女儿给爹娘请安。”

    “坐吧。”苏行山沉声说了句,又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郑氏,放软了语气道,“你也坐吧,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成不成?”

    “不成1郑氏咬着牙,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老爷,妾身这是为了苏府好呀!您留下这么个人在府里头,就不怕毁了苏府的气运吗1

    苏嫽愣了下,顺着郑氏看的方向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张宽木案左侧还跪了个人。

    那少年跪在一片朦胧的阴影里,低垂着头,墨色的发一绺一绺地搭在耳边,挡住他清瘦的侧脸。

    苏嫽忍不住出声问道:“母亲,他是谁呀?”

    郑氏正拿着帕子揩泪,一时没顾得上答苏嫽的话,倒是站在一旁的赵姨娘替她开了口:“从扬州城来的,他父亲年轻时和老爷曾同在国子监读书,算是有几分交情。”

    赵姨娘嫌恶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凉飕飕地道:“据说他父亲得了痨病,无药可医,死前便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身边的仆从,要他拿着信物来京城苏府找苏相爷。”

    郑氏这会子擦净了脸,索性将帕子一丢,转过桌案一把将那少年从地上扯了起来,硬生生拽到苏嫽跟前:“嫽儿,正好你在这里,你帮着娘好好劝劝你爹,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苏府里?”

    苏嫽听的一头雾水,不由得问道:“母亲,到底是怎么了?”

    郑氏冷笑一声,伸手捏住少年的下巴,逼着他抬起了头。少年被迫朝她看过来,苏嫽猛然睁大了眼,眼中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他的眼睛生的是极好看的,清透似冷泉,潋滟如湖波,苏嫽自诩在京城里见过不少美男子,却无人有一双这样漂亮的眼睛。

    只是,他的一只眼珠是黑色的,另一只——却是极浅的紫色。

    天生异瞳,是为不详之人。

    这是京城坊间数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预言。

    听闻百年前的大楚皇室,便是因为当时的皇帝纳了一位异瞳的女子为妃,最后险些招致亡国之祸。

    后来那位皇帝听从百官劝谏,将那女子双眼挖出,以黑玉皿盛于城墙之上,国运才重新旺盛起来。

    “嫽儿,这回你可看清楚了?若真留下了他,他这双眼睛,迟早会毁了苏府的1

    郑氏的手颤抖着,却丝毫不肯懈了力气,尖锐的指甲将少年白皙的皮肤划出深红的痕。

    容渊的脸痛的厉害,却没力气反抗。他这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折腾到了京城,身子早就累的没了气力。方才听着郑氏与苏行山争吵,他又在书房里跪了好一会儿,这会儿突然被郑氏提溜着站起来,更是双膝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仰头盯着苏嫽看,郑氏的指甲便在他脸颊上越嵌越深。他却好像觉不出痛似的,仍旧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

    苏嫽对郑氏的话恍若未闻,只怔怔地看着容渊。

    她年幼时,也曾见过这样漂亮的、紫色的眼睛。

    那是一只金贵的白猫儿,是她的生母李氏,在她六岁那年买给她的。

    那猫花了李氏整整三十两黄金,贵便贵在那双眼睛上,不似寻常的猫儿是黑色,而是双眸淡紫,像两颗贵重华美的紫宝石珠子,漂亮的很。

    那日苏嫽随李氏去赶集,见了那猫儿便再也挪不开眼,蹲在路边眼巴巴地盯着看。

    “娘,你瞧它的眼睛,真好看呀。”

    当时苏行山还只是个九品芝麻小官儿,每月的俸禄只够勉强维持温饱,根本没有闲钱来买这等奢侈之物。后来,是李氏见苏嫽实在喜欢那猫儿,便偷偷挪用了自己的嫁妆,把那只猫儿买了下来。

    她犹记得那是个晴好的天,花园里的秋千架被太阳烤的发烫,软垫子搁在上头,没一会儿就晒的暖洋洋的。李氏和她并排坐着,怀里抱着猫儿,弯眉朝她笑:“送给嫽儿的,嫽儿可喜欢?”

    彼时苏家并不富裕,李氏为着这事,还挨了苏行山一顿训斥。

    苏嫽愈发珍视那只猫儿,常常在晚上抱着猫偷偷跑去李氏的房间,母女俩逗着猫说着悄悄话,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直到李氏生了一场大病,不治而死。

    没过多久,娇娇也病了,连着好几日不吃不喝,活生生饿死了。

    娇娇死的那晚,她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李氏坐在秋千上朝她笑,似乎对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可她却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李氏怀里抱着娇娇,而她蹲在一旁,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娘,你瞧它的眼睛……真好看呀。”

    “嫽儿,你倒是说话呀1

    郑氏见她只呆站着,不由得着急起来,提高了声音道:“你快劝劝你爹,这样的人咱们苏府可留不得。”

    苏嫽回过神来,缓缓张了张嘴,声音却是颤的:“父亲……”

    容渊听着她话里的颤抖,心底禁不住冷笑起来。

    又是一个被他的眼睛吓到的。

    他刚踏进苏府的门时,那些丫鬟婆子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个个儿都低着头躲的老远。

    而郑氏刚瞧见他进门就摔了杯子,哭着喊着要苏行山快些赶他走,那位寡言少语的二小姐更是见着他便喊害怕,躲在赵姨娘身后迟迟不肯出来。

    他还以为,这位金枝玉叶的相府嫡小姐或许会与旁人有所不同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胆小鬼。

    容渊在心底冷嘲了一声,好像故意要吓苏嫽似的,那双漂亮的异瞳直勾勾地盯着苏嫽一个人看。

    苏行山也在看着苏嫽。他脸色阴沉的厉害,指腹摩挲着手边的镇纸,缓缓道:“嫽儿,当年他父亲曾帮过我,今日我留下他,也是为了报恩。你若不喜他这双眼睛,爹便将他养在偏院,不许他出来走动就是。”

    他是想留下容渊的。

    当年他最落魄潦倒之时,是容渊的父亲给了他进京的盘缠,又替他打点关系,让他顺利通过了秋试。

    若非当年容渊父亲出手相助,便不会有今日的苏相爷,于情于理,他都该报恩。

    可他没想过,恩人的儿子竟会是天生异瞳,在大楚,这可是天大的忌讳。

    郑氏闻言,便插嘴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现在提这个做什么?”

    她的手仍旧掐着容渊的下巴不放,厌恶地睨了他一眼,“咱们苏府如今是不缺银子。可要妾身拿银子养着这么一个晦气的东西,妾身可是断断不肯的1

    苏行山皱眉道:“夫人何必把话说的如此难听?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

    郑氏红了眼,语调一下子尖利起来:“妾身是为了咱们苏府好,老爷倒觉得是妾身小气1

    容渊抿唇站着,饶有兴味地听着郑氏与苏行山争吵。他挪了挪脚,瞧见那脸上写满了厌恶的赵姨娘,还有那位吓的不敢露头的苏二小姐,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些人真有趣。

    他想,不过是一双异瞳,竟能将他们吓成这个样子。

    这苏府他是留不得了。可出了这苏府,他又能去哪儿呢?

    郑氏还在极力与苏行山争辩,刺耳的声音像秋日里的阵阵雷雨,铺天盖地,令容渊无处可避。

    直到重重聒噪声中,传来清亮的、如莺鹂般婉转的声音。

    “母亲。”苏嫽突然唤了郑氏一声,打断了她尖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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