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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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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只是眼熟吗?

    顾兰之努力眨了眨眼睛,却并不敢再抬头了。

    他想开口问这龙椅上的女帝,是不是就是当年自己遇到的那个人。

    可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礼仪尊卑提醒着他此时此刻应当低下头,他觉得他脑子一片嗡嗡。

    他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也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记忆中的朦胧都有了清晰的模样。

    月下,池塘边,他拎着钓竿和水桶,胳膊下夹着小杌子,兴致勃勃地准备试一试夜钓。

    “也不怕有虫蛇。”她拎着裙子追过来,强行把一个装着雄黄粉的香囊塞在了他怀里,“非要被咬一口才甘心么?”

    “已经点过驱虫香,不会有什么虫蛇。”他哈哈笑了两声,“等我钓一条大鱼,明天给你做鱼汤喝。”

    “不如叫人直接去集市买两条。”她说道,“哪里要这么麻烦?”

    他看向了池塘的方向,那里有萤火虫上下飞舞着,点点萤火,如梦似幻。

    “我已经准备好了大雁。”他鼓起勇气说道,“是、是活的,我亲手抓的。”他紧张地抓紧了手里的水桶,后面的话原本已经打过无数次草稿,但却不知要如何继续说下去了——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很淡漠,果然,接着她就不怎么高兴地垂下了眼睫。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她说道。

    “那、那我就把大雁放了去。”他偷偷看她的眼睛,口不择言地安慰起了她,“我、我做错了,你不要怪我好吗……”

    这话说出口,她抬头看向了她,大约是为了安慰他,她踮起脚在他嘴边碰了碰,道:“不怪你,你这么漂亮,你做错了事情我也原谅你。”

    朦胧间,当年的那句“你那么漂亮”和今时今日的这句“果然是好相貌”合二为一。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如若当年和现在都是同一人,那么大概自己在卿卿眼中,仅仅只有一副好皮囊。

    上首的女帝与身边的大臣又说了些什么,他们又拿起了试卷,简单问了问他在试卷上写下的论证是从何而来。

    顾兰之觉得自己脑子空空。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答了女帝的问题——大约应当是得体的,他记得龙椅上的女帝笑着点了点头,便叫人引着他往后面的御苑去。

    御苑中已经设下了宴席。

    这是往年就有的规矩,殿试评出三甲之后,皇帝就会在御苑中设宴请他们这些通过了殿试进入三甲的进士们。

    顾兰之茫茫然地在人群中和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学子们打着招呼,或者说寒暄的话语,来参加宴会的人都高兴极了,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一丁点的心不在焉——他的心思还在金銮殿上,他反反复复去想方才抬头时候看到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那是他见过的卿卿,还是和他的卿卿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这世上有多大可能存在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不知什么时候女帝出现在了御苑中。

    她坐在主位之上,和蔼可亲地和他们这些进士们说着鼓励的话语。

    顾兰之情不自禁地抬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就回想从前。

    他和卿卿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回想起来平平无奇的春日。

    若细细回忆,也不过只是普普通通的遇见为开端——如若龙椅上便是当年人,那么对卿卿来说,那也的确只是普通又不值得一提的相遇。

    但对他来说却并不是。

    他在那一天遇到了迄今为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能想起来那天卿卿对他说:“这位郎君生得俊俏,一定心肠也好,能不能借一碗水喝?”

    这话从前他每每想起,便觉得甜蜜,可现在想起来又觉得有几分嘲讽。

    仿佛他在卿卿眼里,从一开始便只有外在的容颜。

    如若顺着这思路往下想,便让他怀疑自己的爱情到底还剩多少,他所认为的心心相印,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越想心中便越沉重,思绪满处纷飞,竟然不知要落到何处。

    这时,席间有人高声道:“敢问陛下,为何要以女人之身登基为帝呢?”

    顾兰之一惊,猛然回过神来,转头寻声看去,便见一个高瘦的男子已经站了起来,他直视了坐在主位上的女帝,脸上全是桀骜。

    两旁的侍卫已经靠拢来,看起来像是要立刻把这男子抓出来扭送出宫去。

    但那男子脸上半点害怕也没有,他只是看着女帝,桀骜之外,脸上有多了几分嘲讽。

    缓了一会,他才意识到刚才这男人在说什么,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几乎下意识地,他回头去看女帝。

    穿着华服的女帝面上仍然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她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侍卫退到两旁去,淡淡笑道:“那么为何你有此一问呢?”

    那男子大约是没料到女帝还会给他说话的机会,他顿了一顿,明显失了方才站起来时候的那慷慨激昂,数息之后才重新拾起方才的气魄,道:“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男强女弱,如此才有阴阳调和,才有世间万物生生不息。陛下身为女人,便应当顺应天理,遵守女子柔弱之美,而不是如男人一样强硬去做男人做的事情。若天下女人纷纷效仿,这世上便失了平衡之道,长此以往,便会叫这人间乌烟瘴气民不聊生1

    这话说完,整个御苑都安静了下来。

    坐在上位的女帝面上平静,嘴角的笑容都未减一分,语气也还是如方才一样淡淡:“还未知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男子抿了抿嘴唇,似乎因为女帝这不动声色而有些无措,过了一会儿才道:“蒋仄,东郡凉城人。”

    女帝笑了一笑,从一旁的闵颐手里接过了刚刚翻找出来的试卷,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放到了一旁,道:“那么你认为的百姓安定,便是需要女人柔弱顺从,继而才有繁荣盛世。”

    “理应如此1蒋仄大声说道,“从古至今历朝历代,莫非如此1

    “元平三年,朕恰好在凉城与张孔山有那么一场苦战。”女帝语气平静得很,“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五年,但朕还是记忆犹新,因为当初守着凉城的是一群女人,你口中应当柔弱顺从弱小的女人。”

    蒋仄瞳孔微缩,一时间失了言语。

    “凉城是军事要地,要夺东郡,拿下赵郡和魏郡,就要先拿下凉城。”女帝笑了一声,环视了整个御苑,把在场所有进士的表情都收在眼底,“既然兵家必争,那么这地方便不得安宁。对于上头的人来说,占领这个地方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们只需要攻打、占领、坚守。至于城中百姓,在战事正酣时候,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但对城中居住的普通人来说,每每换一方占领,这城中就改天换地,最受苦的也莫过于他们。盛世太平时候,他们不用因为城池易主而担忧,可在乱世时候,任何一次易主,就可能跟随着一场杀戮。”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语气更和蔼了几分,接着又道:“所以这座城中的女人决定要自己守住这座城,因为张孔山何玉琦和曾广弼都想要争夺这个地方,她们无从判定最后谁会是最后的胜者,她们决定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说到这里,她目光落在了蒋仄身上,“看你年纪,你当初应当就在城中,应当就是被那群女人保护着,苟且偷生吧?”

    蒋仄嘴唇嚅嗫了两下,想要说什么,却半晌没发出声音。

    “为什么强大的男人——比如你——当时是被一群理应柔弱顺从弱小的女人保护了呢?”女帝极有耐心地问道,“那群理应弱小的女人若是不强硬,凉城中最后能剩多少人呢?你蒋仄还有没有机会活下来,此时此刻再站在这里,说那些女人应当柔弱,男人应当强大的话语呢?”

    蒋仄涨红了脸,似乎立时就要恼羞成怒。

    席间没有人敢吭声,几乎可用一片死寂来形容。

    顾兰之抬眼看向了女帝,便见她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她觉得讥讽是应当的,在座所有的人都没有资格在她面前说女人应当柔弱。

    所有人都知道,代朝的江山就是这位女帝带兵打下来的。

    如今的安稳,便是这位女帝刚强勇猛出生入死用血肉换回来的。

    或者有人不服或者有人不甘,但不应当在这时候,在这样的宴会上跳出来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

    他思索了一会儿,起了身,道:“我有一言,想说给诸位听。”顿了顿,他让语气和缓轻快起来,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民间有句俗话,是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陛下现在乃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便是陛下的子民,也便是全天下人的母亲,刚强是理所应当的,若是如这位蒋郎所说一径柔弱,代朝便会如前朝一样摇摇欲坠,风雨飘遥”

    这话显然不过是诡辩,却让席上紧绷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上位的女帝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命人给他斟酒,道:“探花郎口才好。”

    “滑头罢了,是为博陛下开心。”顾兰之微微松了口气,瞥见那蒋仄已经被一旁的侍卫给按住送出了御苑,“陛下今日得了这么多才子,理应高兴才是,不应当为了不相干的人发恼。”

    “我看探花郎是想夸自己是才子。”坐在一旁的人接了话,又捧着酒杯向女帝道,“陛下,臣虽然不及探花郎机敏,又不如他文章写的烂漫,但也是才子1

    这两句话一出,席上气氛便开怀起来,一下子便恢复到了方才最初的和睦。

    顾兰之微微松了口气,他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杯子放在了一旁——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在害怕。

    可他却理不清他究竟在害怕的是什么。

    因离得近,女帝很轻易就看到了席间探花郎反常的沉默。

    她目光落在这个年轻的探花身上,越看便越觉得他的确让她觉得熟悉,似乎是曾经见过。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么一个人。

    这样好相貌,理应不会忘记的吧?

    命一旁的闵颐把顾兰之的籍贯翻出来看了一看,女帝沉默了一息,从脑海深处翻找出了一个已经模糊得快要忘记的身影。

    以这探花郎今日的反应来看,应当是同一个人无疑了。

    把眼前这俊秀的郎君和脑海中那人对比,相貌上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气质变了——从前是青涩又还有些害羞的,现在便眼看着成熟了,方才站起来说话的时候言辞凿凿,又有几分风流潇洒挥斥方遒。

    如若从相貌上来判断,这探花给他的确是恰如其分。

    但如若要去说当年之事——当年的事情,她不太想承认。

    可显而易见地,这席中的探花郎就在想过去和从前,当年她的不告而别应是让他受伤颇多,所以才有现在这样的反应。

    但她不是会沉湎于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情她向来不纠结。

    只不过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当年的事情算是她做错,所以如若这位探花郎觉得委屈,她也愿意慷慨地给予他一些补偿。

    宴会过后,她便向身边的人吩咐:“若那位顾探花求见,便带他来见朕。”

    左右不知前情,只知道这探花在宴席上站起来说了句话解围,便以为是女帝看中了他,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闵颐捧着那一甲三人的名字笑得有些暧昧,道:“陛下,这是看中探花郎好相貌了?那便让礼部安排他留在京中吧?”

    女帝有些诧异地看了闵颐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觉得朕会是这种人?”

    闵颐眨了眨眼睛,他的确是跟着女帝许多年了,又对女帝性格了解得透彻,所以才敢开这玩笑的。他道:“若非如此,为何要留下这么一句话呢?”

    “有些往事。”女帝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年在沧地的时候遇到过这个顾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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