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章八十二
马车并不稳。
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身体带来的燥热和难耐。
闭上眼睛, 他时而清醒,时而迷茫,耳边一片嗡嗡作响。
外面大雨的声音和车轮的声音时近时远,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下陷,周遭的绵软燥热与雨水秋风一起交织成了一张网,他在网中央,无论怎样下陷都好似有这张网把他接住。
热潮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身上的疼痛消失不见, 他再听不到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笑。
是谁在笑?
他听不真切,这笑声很近又很远, 又仿佛全不存在。
他想要睁开眼睛看个清楚, 却发现眼皮沉重得仿佛铅石一样,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
耳边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似乎和方才那甜笑不一样,这次说话的声音似乎很急。
于是他侧耳去听。
在一片绵绵嘤嘤的杂乱之中, 他听到了顾苗带着哭腔的叫喊。
“郎君,醒醒啊!快醒醒!”
他睡着吗?他觉得他清醒得很。
“王叔,你去请个大夫过来吧?我把郎君先背进去!”
还是顾苗的声音。
奇怪得很, 为什么要请大夫?
他试图从这一片绵软之中挣扎出来, 他用手把不知什么时候围绕着自己的迷雾挥散, 这一次似乎格外轻易一些, 他睁开眼睛,雨声灌入耳朵里面, 他重新感觉到了头疼,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了湿漉漉的地面在一顿一顿地挪动着, 然后看到了顾苗那小胳膊小腿,最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他背在背后。
“放我下来……”他拍了拍顾苗的手,猛然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到有些吓人。
“郎君,你醒啦?”顾苗听着他的声音,急忙就先停下来,扶着他站定了,“郎君,我让王叔去请大夫了,你刚才摔了一跤好吓人,你现在好些了吗?”
那些错漏的记忆慢慢地回笼,他闭了闭眼睛,扶着旁边的立柱站住了:“不用请大夫,让王叔回来。”
“真的不用吗?”顾苗语气里面全是担心,“可是郎君你现在看起来也不太好,要不还是让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他摆了摆手,他感觉到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黏腻的不适,他知道这种所谓助兴的药都是什么玩意,就算请大夫来也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
拍了拍顾苗的肩膀,他安抚地扯了扯嘴角,道:“去吧,我去睡一会儿,你不要进来打扰,有人来就直接挡下,帖子也不要接,知道吗?”
顾苗从小跟着顾兰之,对他几乎是一根筋的信任,这会儿听着他的话这么肯定,便认真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在外面守着,郎君,你有什么事情喊一声我就在外面。”
“先把王叔叫回来。”顾兰之无力地笑了笑,看着顾苗转身跑走了,然后才慢慢地扶着墙,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书房里面,转身关上门,然后瘫软在了椅子上。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在沧地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他刚因为那篇《河间赋》声名鹊起,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宴席等着他,他们在席上饮酒作乐,吟诗作赋,便还有那些自诩风流的人物会拿出这些所谓助兴的玩意儿,他下意识不敢沾,回到庙里面时候便和大和尚说起来。
妙语和尚平日里也不管他在宴会上如何,但听到他说这些便拎着他打了一顿,和尚让人拿了这助兴的玩意来,当着他的面喂给庙里的兔子吃,他看着那些兔子癫狂发疯,什么都不怕了,连打它,它都不知道退让,恨不得冲上来咬人,这吓得他连着推了好几个宴会,生怕自己哪天吃了这玩意就和这兔子一样疯。
沧地毕竟是小地方,这些东西总是少,大家也都知道知道玩弄这些的人多半品行不好,久而久之便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也便是所谓的物以类聚。
后来他年纪渐长,书看得多了,事情也看得多了,便更知道什么是洁身自好,他不沾染这些,他身边的朋友们自然也不会与这些东西有染,他第一次知道这东西沾过之后果真是这样难以自控的情形,他几乎都想不起来刚才发生过什么。
靠在椅背上,他缓慢地回想起来刚才在长乐楼里面的情形,他想起来他似乎还打了那个突厥汗王处月。
但他想不起来他到底怎么从长乐楼中离开的了。
他模糊的印象中也不记得自己有摔倒,他就只想得起来他打了人,再接下来就是在家中了。
额头隐隐作痛,口中的血腥让他感觉有些反胃,但想要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他想把身上潮湿的衣服脱下来,他一边感觉冷,一边又感觉热得烦躁。
摇摇摆摆地扶着椅子站起来,他大力地扯开了身上的衣服,粗暴地拽着丢到在地上,他慢慢地走到卧榻旁边,蜷缩着卧下,深深地把头埋在臂弯之中。
那绵软的迷雾便又再次侵袭而上,他闭着眼睛,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似乎感觉自己回到了沧地的明园中,他在桃树下小憩,睁开眼睛,便能看到他的卿卿从不远处走过来。
他听见自己在问:“你回来了,就不会走了吗?”
走过来的那个人笑着回答他:“是啊,我们陪着你不好吗?”
我们?为什么是我们?
他满腹疑窦抬头,眼前人变成了两个冶艳的突厥女人,她们一左一右在他身边,浅笑盈盈。
他吓得跳起来,他想要躲开,身后的桃树一瞬间消失不见,他重新回到了长乐楼中。
身后是那突厥汗王在笑,他道:“不过是随便玩玩,顾大人不要扫兴嘛!”
他一步一步后退,他想要高声呼喊,但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终于他退到了悬崖旁,他看到穿着龙袍的赵如卿出现在了他面前。
伸出手,他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他想试着抓住她的手却落了空,他终于往后落了下去。
长长的悬崖似乎没有一个尽头,他一直往下落,眼前空空,全是迷雾。
他却似乎感觉到解脱了一样,他甚至不会感觉到害怕。
风声和雨声不知从何而起,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了地,他仿佛回到了庙里面,他看到了蒲团木鱼还有念珠,于是便走上前去盘腿坐下,他拿起木鱼敲了一下。
大雨滂沱。
赵如卿放下奏折,皱着眉头看向了面前的右荣:“顾兰之打了处月?还差点勒死他?为什么?”
“汗王就在外头,脖子上那勒痕不似作假。”右荣低着头回答,“其余的汗王没有多说。陛下要让汗王进来吗?”
赵如卿眉头几乎要拧成麻花,她看了一眼外面这大雨,道:“让他进来说。”
右荣得令出去,不一会儿便带着处月进到了殿中来。
赵如卿看着跟在右荣身后,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处月,她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那明显的勒痕,还有脸上不知道是用拳头或者别的什么砸出来的青紫,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
处月站定在阶下,抬头看向了赵如卿,声音中的委屈几乎要满溢出来:“请陛下给小王一个公道,今日小王在长乐楼宴请宾客,请了顾兰之顾大人,顾大人到了长乐楼之后,不由分说就对小王痛下杀手,小王差点就命丧当场了!请陛下主持公道!”
“他为什么不由分说就对你痛下杀手?”赵如卿自认为是了解顾兰之的,她可不认为顾兰之会是不由分说就动手的人,“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
“小王也不知道啊!”处月含泪看向了赵如卿,拉着领口给她看自己脖子上那狰狞的痕迹,“小王请他到上座来一起饮酒,他说他不擅长喝酒,后面就让人送上了奶茶,还让人在左右一起伺候,谁知道他会突然暴起伤人!陛下您看,我差点儿就被勒死在长乐楼了!我好不容易从他手里逃出来,他就坐着马车走了!”
这说辞让赵如卿心里犯嘀咕,让她相信顾兰之无缘无故去打处月简直太难了。
大约是看出了赵如卿的疑虑,处月哇地就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哽噎道:“陛下不信,便让当时在长乐楼的人来说,我堂堂汗王,何至于要污蔑顾大人!”
“你先别哭。”赵如卿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处月,语气和蔼了几分,“你先去换身衣服,让太医看看你的伤情。”顿了顿,然后看向了一旁的右荣,“去把顾兰之宣进宫来,还有在长乐楼有哪些人,也都叫来。”说着,她看向了处月,道,“请汗王放心,若真的是你受了委屈,便会给你一个公道。”
处月抹了一把眼泪,哭哭啼啼地跟着宫人到旁边去换衣服上药了。
赵如卿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这事情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诡异。
右荣见赵如卿没有别的吩咐,便带着人出宫,兵分几路,一边是去找今日在长乐楼中的宾客,一边是往顾府去找顾兰之了。
大雨滂沱之下,右荣一天之内第二次到了顾府,这一次却是被顾苗拦在了门口。
“大人,我们郎君说谁也不见。”顾苗为难地说道。
“傻小子,圣旨要见你们大人你还拦着?”右荣没好气地在顾苗头上敲了一下,“你今天是不是跟着你们郎君出去赴宴了?你也要跟着一起进宫。惹大事了,知道吗?”
顾苗睁大了眼睛,又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我们郎君在书房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嗷~晚一点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