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灰宫

    易晚很快就明白了喻容时的“交给他吧”是什么意思。

    他坐在章渐华对面, 看见章渐华的平板不断震动，并发出邮件送至的提示音。他意识到自己很难将目光从章渐华的手侧挪开。在那里，几十封最新的实体邮件被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最新的垃圾邮件。”章渐华在回到与他的对话中后, 用致以歉意的语气道,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订阅了这么多健康刊物——它们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邮箱里了。而且很遗憾的是……”

    “它们大多是怀孕相关的。”易晚木木地说。

    易晚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可无论他如何明示暗示, 甚至带着章渐华去看公司的“at产假准则（不限男女版）”, 也只提高了安也霖的警惕——曾被恋爱脑荼毒的青年非常担忧易晚会落入未婚先孕的漩涡，并致力于避免他成为漩涡中的名人。

    “是的, 最近我的手机也总接到相关推送，包括‘男人怀孕研究出现新进展’。大数据算法很奇怪, 它们本该推送一些我更感兴趣的东西。”章渐华说, “或许我更需要一些治疗胃病的论文或刊物。”

    说着，他低头再次点掉了几封有关“男人怀孕的初期症状”、“留下不爱之人的孩子只会毁了你的人生”的科学研究/情感专题的广告邮件。

    ……并顺便删掉了自己发送给ceo之子的邮件。

    “你还有些东西在我这里，要来拿走么？”

    章渐华将这句话读了两遍。他庆幸自己只写了不到二十字，简简单单, 于是也不足以暴露太多情绪。邮件状态显示“对方已读”，可ceo之子却始终没有回复这封邮件——不知道是因他不知该如何回复，还是因为他不屑回复一个替身发来的邮件。

    章渐华有时想，自己与百越光就像是月与日。他曾以为自己在ceo之子眼中闪闪发光, 如今才知道那光芒不过是另一人光芒的反射。他从来不是他的发光体, 只是一块随处可拾的、反射光芒的碎玻璃片。

    如今太阳出来了，他也该退场了。他明知道百越光才是ceo之子多年也无法忘记的命中注定，明知道他们两人在旁人眼里最登对。可ceo之子未从他的家中拿走那些衣服……却又让他生出一些微末的希望。

    或许ceo之子还会来找他。百越光回来了，可ceo之子看起来并不开心。有人告诉章渐华, 他曾看见ceo之子独自一人坐在城南的酒吧里买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那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酒吧。”章渐华喃喃道。

    易晚忧虑地看着他，并从未如此感谢过狗血文主角善于自言自语的能力。

    章渐华自言自语道：“……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接下来他会白天找他，夜里来找你。喝醉酒, 浑身湿透，紧紧拥抱你、让你误以为只有你能看见他的脆弱一面，却又在睡梦中叫出百越光的名字。当然，出于挽留读者的需要，他会在梦里叫百越光三遍，在你负气进入厕所流泪时，又叫十遍你的名字。由于十大于三，所以你觉得自己赢了。”

    章渐华：？？

    “……你在说什么？”

    “一个本子。”易晚拿着一个紫色封皮的本子对章渐华说，“一部狗血青春偶像剧。导演希望我去饰演剧中男二……那个被男主背叛的痴心人。”

    “不要去演这么老土的剧情。”章渐华翻过剧本，斩钉截铁道，“在这个时代，这种懦弱小白花人设是最不吸粉的。”

    易晚郑重地点了点头：“唔……我也这么觉得。”

    章渐华总觉得易晚的眼神怪怪的，像是蕴含着某种哲学思想。

    他生怕易晚接下这个本子，又花了宝贵的十分钟向易晚论证这个剧本有多么糟糕。他收获了一个让他满意的、郑重点头了十分钟的易晚，并带领他登上了一辆保姆车。

    距离新专辑发行只有一个月。事务所为了加大虹团的曝光度，恨不得让他们二十四小时都曝光在各种镜头下。五名成员每日跑通告、接代言、拍封面，忙得脚不沾地。其中也包括突如其来被塞了许多资源的易晚。

    随着电视剧的热播，易晚以出色的扮相摆脱团队老实人身份，晋为各类混剪中的颜值新宠，代言、节目、演出邀约接踵而至。这些热度一半来自易晚的个人素质，一半则来自因与喻容时的姓名绑定而骤然升起的知名度。寒晚cp和夏晚cp在鱼丸的冲击下沦为昨日黄花。

    几天前，一部极为出名的娱乐脱口秀节目甚至也向易晚递出橄榄枝。

    这款脱口秀节目常常以社会话题为选题。每期节目中，金牌主持人敖月会邀请一名近日热点人物进行长达一小时的访谈。访谈内容往往包括一些充满争议性的事件：或许是热点人物的个人经历、或许是热点人物的心理问题，节目风格煽情动人，曝光度很高，观众分布偏大众向。

    节目组告诉易晚方，他们会以近期很流行的“网络谣言、暴力”作为这期节目的主题——“网络暴力”的来源，自然是一年前来自姜北的那场诬陷。

    “当然，我们也非常希望易先生能为我们分享一些感情生活方面的信息。关于您是怎么走出这场阴霾，在各种感情的帮助下重获阳光、目标与新生……呵呵。”节目组充满暗示性地道，“在这条路上，又是谁充当了你的引路人……”

    这无疑是个进入大众视野、塑造“正能量”形象的好机会。

    对于这个邀约，章渐华颇有点受宠若惊，刘哥也很激动。考虑到节目的长久声誉，节目组也很宽宏、且谨慎地表示，易晚只需要分享那名前辈作为他的“引导者”的相处细节，不需要添加更多主观的、有关恋爱的感受。

    “听起来像是害怕我们‘分手’了。”喻容时对此轻笑道，“你打算去么？”

    “……不打算。”易晚说。

    “为什么，是因为姜北么？”喻容时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个原因，“正如你所说，人们往往把白的对立面视为黑，将黑的对立面视为白。在你成为‘白’的同时，姜北也将作为‘黑’再次受到攻讦。一个公众人物要说几句话很简单，可这几句话带来的后果却是不可估量的——易晚，你不想为此承担后果，也不忍看见你所无法预料的后果。”

    易晚会因这样的缘由而放弃。他终究并非一个完全的经济人。他无法将一件事吸血至死、并将此作为他自己的人设。

    “……”易晚沉默了一会儿，“还有两个原因。”

    “一，”他说，“我心知我能站上这里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绯闻。过去的事情已经揭过——我希望我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站到某个地方。去讲述我自己的故事——而非与任何人有关的故事。”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喻容时说，“你已经有独一无二的、最精彩的故事了——只是不能放在外面，为外界所知。”

    “第二……”

    易晚没有解释第二，便挂掉了电话。

    刘哥为易晚的拒绝很不高兴。他告诉易晚所有明星都需要“故事”、又或是一个人设。

    “就像小说的主角是在贩卖人设幻想，爱豆的本质也是贩卖人设幻想！”刘哥有些气急败坏，“多好的贩卖幻想的机会啊！你，绝地反击。安也霖，由豪门叛逆。池寄夏，息影多年后的复出。还有薄绛、丁别寒……融合在一起，就是这个团的梦想和奋斗人设，你怎么偏偏要拒绝这个机会呢？”

    他甚至想越过易晚接下这个机会。唯有章渐华据理力争，践行了易晚的个人意志。

    “可惜这是所有来寻找你的机会中，唯一一个面向大众的机会。易晚。”章渐华遗憾道，“如今你的受众，还是太小众了。”

    其实章渐华本不该做出这样的决定。可当他看向易晚时，总觉得易晚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区别于娱乐工业、流水线包装下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他在恍惚中相信易晚应当也具有某种个人特质——这种个人特质会散发于易晚的每一次选择中，却唯独不应散发于公司的流水线决策中。

    千篇一律的偶像又怎么能给人带来不同的激励呢？

    于他而言，易晚的确是很特别的。他的特别不仅体现在曾经“使用”姜北以夺回自己曾经的曲子时所体现出的方案，也体现在从未有一个偶像如易晚那般关怀他的身体健康，并对生育与单身抚养拥有那么多的、想要与经纪人分享的想法。

    这隐约让他觉得易晚在给他打预防针，让他很想提防。

    章渐华是一个遵循“百分百稳定”原则的经纪人，唯独易晚让他突破了自己百分百寻求最稳定的原则。易晚对此非常感激。这使得他增加了与章渐华讨论男人怀孕事件的次数。章渐华因此开始搜索喻容时的家庭情况，并隐约担忧易晚是想想办法挟肚入豪门。

    两人的关系因此变得更加亲近，对彼此都多了更多关心。

    于是如今彼此关心的两人坐在面包车上。章渐华在吃胃药，易晚在刷手机。他们都觉得气氛很祥和，很彼此关心。

    车内风铃叮当叮当地响，易晚看着微博，发现一切都如自己所料般发展：人们循着他落下的蛛丝马迹挖掘，发现两人几次早已相识的真相，并将这些珍珠串成逻辑的锁链，最终拼凑出两人相爱的事实。那空中摇摆着的无形的丝线，似乎也放过了他。

    因为这实在是太合理了不是吗？

    几次如命运巧合般的相遇，几个同框，一幅拍卖品，一张暧昧照片，即使没有喻容时的送行、送来的鸡汤，也足以构成所有暧昧的要素。只要看见同框，便是爱情，无论两人在无人处究竟是缱绻细语、还是剑拔弩张。只因他们的人设已经足够构成乐见喜闻：一方，年长，影帝，温润，数年来没有绯闻清清白白；一方，年少，刚出道，黑料产生的男团back，蓄势上位的小明星。

    于是强弱的对比、年龄的对比就是所谓的最简单cp感，就是互补配对。除此之外，他们在生活中各自喜爱什么、有着怎样的世界观，曾在如深海的大雨中的汽车里交换过怎样的信息，曾经在接过鸡汤时拍下怎样的照片，都无关紧要。

    ——不过这不就是他的目的吗？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出现那个说不出口的“第二”？

    “易晚。”章渐华又喝了口热水，在他身旁道，“资料看好了吗？”

    “这个名叫《甜蜜再现》综艺最近很火，我不太清楚他们是为什么找到你。不过我猜测，和你的绯闻、和你爱豆的身份应该有些关系。”章渐华说，“这两天我没有其他的事，会在拍摄现场一直等着你。直到拍摄结束。”

    《甜蜜再现》是一款以“复合”为主题的恋综，以狗血、刺激、感人闻名。与其他以“陌生人相识、相恋”为主题的恋综不同，《甜蜜再现》邀请的一男一女（又或一男一男、一女一女）均为曾经交往、而后分手的前情侣。四名明星嘉宾将戴上面具、穿上特制礼服，以恋爱规划师的身份为这两名散伙人安排以复合为目的的、长达两天两夜的约会。

    该综艺所邀请的前情侣虽然并非明星夫妻，却也大多为有头有脸的半素人。情侣间的撕逼、嘉宾们的分析、对于两人是否应当复合的看法、与情侣爱情的最终结局都带给了这部综艺极强的可看性。明星嘉宾们也不吝于在这个节目中展现自己的人设，或者是真性情，或者是高情商。

    章渐华隐约觉得自己又被易晚顾左右而言他了一道。他合上平板，依照计划带着易晚穿过漫长走廊，直至今天工作的下一站。易晚走在他身后，摘掉耳边的配饰。路过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向他们点头，对他们微笑。

    或许这就是让众多明星欲罢不能的拥有权力的感觉。当你拥有权力后，全世界都变得美好，对你微笑。至于寻求微笑之下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是明星们的自寻烦恼。

    汽车越过绿风博物馆，驶向海林区，最终停在拍摄现场。建筑里林林总总已经站了不少人。章渐华去找导演协商，易晚则由助理带领，前往设施齐全的化妆间。

    和之前拍摄求生综艺时的无人问津不同。如今易晚行过之地总有工作人员同他招呼颔首。几名热情的工作人员更是跑来跑去，为他挑选最合适的制服、面具与妆容。

    《甜蜜再现》的制服风格是以扑克牌为主题。四名被邀请的明星嘉宾将分别穿着以黑桃、梅花、红桃、方块为主题的制服，戴着款式不一的面具，作为情感助手为复合情侣的约会提出建议。

    尽管设定很中二，但不得不说，这种复古衬衫+长风衣的制服风格非常适合易晚。他小腿长，腰又细，穿上长靴、系上腰带后远远看去，像是一棵挺拔的树。

    “那个就是易晚吗？”

    “啊啊啊小重明，最近超火的啊，我超喜欢！！”

    “真人和戏上完全不一样啊。戏上比较惊艳，真人看起来比较低调……不过也挺耐看的。”

    “虽然造型什么的不能比。但我看电视剧时还猜测他脾气不太好来着……真人很乖很有礼貌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王姐的态度这么好。”

    被称作王姐的造型师在小心地为易晚戴上扑克牌耳钉。她让易晚站起来，又给他戴上一枚胸针。正当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走廊上却传来了导演的声音。

    “一个临时嘉宾？谁啊？”

    以前的节目中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临时增加一名嘉宾的情况。这种嘉宾要么是关系户、要么是被设置于增加节目的趣味性。王姐替易晚理了理衣领，嘀咕着往另一间化妆间去了。易晚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却看见章渐华从他背后走来，且脸色苍白。

    “怎么了？”他说。

    “从导演那里拿到了这次嘉宾的名单，当然，只有三个，临时加入的那名嘉宾是保密的。”章渐华没有回答，只将手中的平板递给他。易晚接过平板，看见三个名字。

    一个姓李的年轻男演员，一个名叫洪蕾的女话剧演员，最后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易晚倒是眼熟，正是那名之前在《最强博物》里遇见过的、姓熊的小花。

    熊小花个性单纯，洪蕾脾气直爽，李年轻男演员秉性圆滑。三人都不是有诸多黑料、难以相处的人，易晚实在是很难明白章渐华脸色如此差的原因。

    直到步入大厅后，易晚才终于明白。

    两名年轻男性被众人簇拥着。一人坐在椅子上，穿着黑色夹克外套，眉宇间是年轻气盛的傲慢，举手投足间早已习惯了被众人瞩目，让人觉得所有灯光都合该被投射到他的身上。

    另一人则穿着白色风衣，笑容温和矜持。他同身边的工作人员小声说话，不时夹杂几个英语词汇，字里行间透露的文气让见惯了大明星的工作人员也不自禁地变得温声细语。

    他们分明是两个半素人，却仿佛成了整个拍摄现场的焦点。先到场的李主持人好歹也是个明星，被两人衬托得狗屁不如。

    “他们是……”易晚说。

    “at事务所ceo之子，楚殇，和……他的竹马，百越光。”章渐华轻声道。

    易晚沉默了。

    章渐华垂眸，像是有些后悔来到这里。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却总是那么巧。和聚光灯下的两人相比，站在易晚身边的他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背景板。

    他看见易晚沉默，心下一酸，于是拍了拍易晚的肩膀，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和楚殇之间的纠葛，但……好好表现，不用在意我。”

    易晚说：“我只是忽然对公司充满了忧虑。”

    章渐华：？

    “到底什么样的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殇？那时他们对于公司的前途，一定很绝望吧。”

    其余三名嘉宾也到场。易晚将被工作人员带进专门的观察室里，章渐华在退场前，又向易晚补充了另一件事。

    “对了，你之前让我打听秦雪心……她从乡下那边回来了。”章渐华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回来找林梦的。”

    易晚“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随着几名工作人员走进观察室。在他的身后，章渐华变成一个无人瞩目的小点。小点怔怔地看着被人群簇拥的黑白两人，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所幸无人看见他的狼狈。

    而另一边，灯光与摄像头却打到易晚的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双眼睛。被关注悲喜是明星的特权，由关注被带来的被控制悲喜亦是。

    “我们的红桃到了。”代表黑桃的李年轻男演员欢呼道。

    坐在他身边的还有熊小花和女话剧演员洪蕾，分别代表方块和梅花。见易晚来了，熊小花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就连戴着面具的洪蕾也愣了愣。

    像是怀抱不满、却又意外地被易晚的外貌所惊艳。

    洪蕾很快把脸转了回去，动作间带着点对自己的不满。

    易晚从洪蕾的肢体语言中读到一丝不善。

    “洪蕾姐好像不太高兴来着，对你有点误会。”坐下后，熊小花小声对他说。

    也只有优越的家境才能让熊小花在物欲横流的娱乐圈里也保存着几分善待他人的单纯。不过易晚很意外她会提醒自己。

    不过他不记得自己和洪蕾之间有过什么过节。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观察室内除了他们四人还有一把空椅子。主持人解释道：“在今天的节目中，我们有一名匿名的特殊嘉宾。他是一名网络知名的感情专家，也会同我们一起加入这场求爱之旅……”

    “特殊嘉宾？”

    入场音乐欢快响起，四人循声看去，身着类似制服、戴着面具的青年站在走廊深处，向四人打招呼。

    “哟。”他开朗地说。

    青年的声音用了变声器，让人很难听出他的本音。不同于易晚等人详细的身份介绍，青年的身份只被介绍为一名网络知名的情感博主，精通情感咨询与塔罗。出于保护素人隐私的需要，节目组特别为他准备了变声器。

    素人情感博主使用变声器参加节目已有先例。几名嘉宾也没说什么。甚至青年落落大方的态度让几人很快心生好感。他在同每人逐一打过招呼后，于易晚身边的椅子坐下，并隔着面具、对他粲然一笑。

    “你好。”他说，“我是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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