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贺绯在外面待了大半天,快天黑了才姗姗回去。
孟氏见到他,踩着小碎步一路迎上来,人近了,到嘴边的话却怎么又说不出口,只晦涩唤道:“飞儿……”
贺绯神色淡淡:“别叫我飞儿了,我飞不起来。”
孟氏急了:“飞儿,你不要妄自菲薄,你”
贺绯冷冷打断她,反问:“如果我飞不起来,重振不了贺家,你是不是也不待见我。”
孟氏哑声,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她被儿子这样冷漠的态度伤到了。
贺绯避开了她的目光:“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堂屋里的气氛一下冷下来,外面暮色彻底笼罩大地,黑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丝丝缕缕的寒风裹挟着湿意直往人骨头里钻,一路冷到了心里去。
孟氏身子一颤,像风雨中的柳条,摇来晃去,哆嗦得不成样子,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
她捂着脸,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间溢出,砸落在地,转瞬消失。
贺轻兮垂下眼,默默走到她身边,蹲下无声地环抱住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
“不管他好还是坏,我都爱他。”
“他是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命啊。”
“我怎么可能会不待见他……”
孟氏对儿子的一腔慈母心,犹如最锋利的匕首,又快又狠地扎进贺轻兮的心。把一颗温热的心脏,搅得鲜血淋漓,痛得人都快麻木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认知到,她在娘心中,跟哥哥的差距有多大。
如平地和高峰,溪流和大海。亦如萤火之光同日月。
怎么比呢?
比不了啊。
泪水根本不受控制,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咬紧了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贺绯关上房门,默默叹了口气。
贺轻兮把孟氏扶回了房休息,随后又给贺绯送去饭菜。
兄妹俩相顾无言,贺绯低着头吃饭,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沉沉的光孱弱得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散发着一点余热,只能够让人勉强视物。
贺轻兮静静看着她哥的侧脸,肤色不是常人所偏爱的白皙,但却是健康的蜜色,如此一来,倒将额头上的疤痕衬得不那么明显,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鼻子很挺,犹若悬胆,山根端秀,眉毛浓密,很有冲击性。
她哥哥也的确是个很有冲劲儿的男子。胆子大,身手好,坏人都怕他。
不像她,遇事只会哭,被坏人逼上门,什么都做不了。
贺绯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下意识看过去,正好撞进一双哀伤的泪眼中。
“轻兮?”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贺轻兮感觉到脸颊上落下的温热触感,贺绯温柔地给她擦泪,她才发觉自己又流泪了。
她握紧贺绯的手,抽噎道:“哥,我不想哭的,我,我控制不住。”
她也不想这么不争气,她不想哭的,她不想……
贺绯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大哥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勇敢的女孩子。”你爱流泪的体质,那是作者给你加的属性。
身为虐文女主,不会花式流泪怎么行。
【她有一双生得极美的双眸,像两汪清澈见底的甘泉,朦胧水汽盈满了眼眶,泪盈于睫,楚楚可怜。】
【纵使被众人指责,贺轻兮仍然脊背挺直,她跪在冰凉的地上,抬头执拗地望着卓慕,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贺绯甩了甩头,把不合时宜的回想甩出脑海。
奇怪,他居然还记得一些段落。
贺轻兮偏头,把半张脸埋在贺绯暖热的手心,呢喃道:“哥哥,如果我能跟你一样厉害就好了,以后再不怕任何人。”
贺绯眼睛一亮,对啊,他不能时时刻刻保护轻兮,但可以教轻兮自保之法。
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这个傻子之前怎么没想到。
贺绯猛地抽回手,站起来大声道:“我决定了。”
贺轻兮一张小脸全是具象化的问号。
贺绯看着她:“从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训练。”
流泪的属性改不了,但武力值可以加上。
大不了以后,一边揍人一边哭好了,总比干等着被人欺负好。
次日,寒冬里难得放晴,明亮的阳光落在身上也有了温度。
泥巴小路上,落下一个重重的脚印,又飞快离去。
贺绯眉头拧得死紧,“轻兮你这体力也太差了,就你这样的,我一个能打一百个。”
贺轻兮:………
等他们回到家里,贺轻兮趴做在桌子边,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孟氏端着早饭过来,小心翼翼询问:“这是做了什么?”
贺绯言简意赅:“教她几手逃命功夫。”
孟氏刚想说,女子学什么逃命功夫,但目光触及儿子板正的脸,又识趣地咽了回去。
孟氏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贺绯自问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扭转对方的思想。所以只能从贺轻兮下手了。
他还有意无意地隔开这二人,不是把贺轻兮提溜去训练,就是让贺轻兮去潘家送东西。
明明一次性能送完,他非让贺轻兮跑几次,每次在潘家待上一会儿。
好在孟氏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没空管女儿。
而那晚孟氏痛哭下的自白也伤到了贺轻兮,贺轻兮正愁该怎么面对亲娘,如今被隔开,她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
…………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大地冒出了新绿。
贺绯也准备着进京了。
孟氏看着儿子打点行装,心里忐忑不已。
“绯儿,真的要去吗?”自上次贺绯借题发挥后,顺便改回了本名。
他对外的说辞是,贺飞这名字功利性太强,一看就想直飞九天,不符合国人谦卑的理念。于是折中改成【绯】。
贺绯费了些唇舌,说动贺父和村长,然后在族老的见证下改了名。
此刻,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视孟氏,语气坚定:“非去不可。”
“再者,京中多名医,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治好爹。”
关乎丈夫身体,孟氏的不安散了点儿。
“对了娘,家里还有多少钱。”
孟氏眼神闪了闪:“没多少了。”
“没多少是多少。”
一盏茶后,贺绯在孟氏的屋里清点银钱,“家里所有银子都在这儿吗?”
孟氏一下子委屈起来,“都在这里了,娘会骗你不成。”
贺绯鼻子翕动,有一丢丢气弱:“娘,我错了。”他干脆利落示弱。
孟氏哼了一声,委屈却散了。
贺绯来回点了三遍,“咱家一共有六颗金瓜子,每颗在半两左右。还有五片金叶子,估摸着共有六两左右,时下一两金子值十两白银。这两样就值六十两。”
虽说如此,真用到实际中,六两金子的价值肯定高于六十两白银的作用。
玉镯,珠钗,他也看不出多少价值,但是保养得极好,应该是主人的心爱之物,贺绯不打算动。
碎银比较少,只有十多两,作平时家用。但是银票却有三百两。
这些都是贺父硬逼着孟氏藏起来的,还说这是贺飞以后的退路,孟氏这才忍住没告诉儿子,不然早让贺飞祸祸光了。
贺家名下的田地让贺飞卖了些,现在还有十一亩,六亩良田,五亩中等田。估摸着能值一百五六十两银子。
刨除孟氏的首饰,贺家的田地,能动用的银钱近四百两。
有银钱傍身,贺绯的心踏实了。
“娘,妹妹的定亲信物呢。”
孟氏:“你问这个做什么?”
“咱家就我最厉害,东西放我这儿多保险。”
孟氏让他逗笑了,转身去给他拿。
她摩挲着玉佩,有些唏嘘:“当初卓家可比不上我们家,卓老太爷缠着你祖父明示暗示两家结儿女亲家,奈何你是个男孩儿,你祖父就回绝了。后来我又怀孕了,他们重提此事,你祖父才应了。紧跟着卓家花重金找能工巧匠打造了这块玉佩。”
贺绯表情有点微妙,这跟他看的小说内容不一样啊。
没说卓老太爷主动,只说两家老人同在朝里为官,理念相近,平时来往频繁,一次酒醉后说起了此事。
这也为女主后来在卓家受虐做铺垫。
【不过是老太爷酒后玩笑,也就某些人脸皮厚,拿玩笑话当真。】
【名不正言不顺,算哪门子未婚妻,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没脸没皮的。】
贺绯揉了揉眉心。
“绯儿可是头痛。”孟氏凑近他,一脸关切。
贺绯笑笑:“我没事。”
但他还是有点存疑,就此事私下又问了贺父。
贺父开始还不愿说,直到被贺绯拿虐文里的内容激了两句,贺父才气道:“胡说。你祖父当年何等风光,要不是卓家痴缠,你祖父怎会应下亲事。”
“喔喔。”贺绯笑道:“我这不是心里有个底儿吗。”
贺父哼了一声:“真不知道你脑子里一天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贺绯嗯嗯啊啊应着,左耳进右耳出。把贺父那个气啊,直接撵人出去。
臭小子,每次来找他都没好事。
贺家的动静瞒不过村里人,大家忍了一段时间,终于忍不住了,趁贺绯出门时问他:“小绯,你们这是干嘛呢。”
贺绯笑盈盈道:“我们一家打算上京。”
村人大惊:“这离京城可远着咧。”
“再说,你们去了京城又在哪里落脚啊。”
贺绯还是笑模样,不见愁滋味:“轻兮的未婚夫是齐中伯府的公子,他们应该会帮衬我们。”
“更重要的是,我爹的病拖着也不是办法,我想去京城看看,听说那里名医多。”
村人恍惚着走了。
没多久,潘簌一瘸一拐地拦住了他的去路,铁青着一张脸不吭声。
贺绯乐了:“你小子这样子是做什么,看着想把我给吃了。”
潘簌面颊抽动了一下,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话。
贺绯扬了扬眉,心道这小子不会现在就喜欢轻兮了吧,这是早恋啊,不可取的。
他没空跟潘簌周旋,既然对方拦住他的去路,贺绯掉转方向往回走。
他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贺绯回头,不意外地看到潘簌跟了上来。
贺绯啼笑皆非:“你到底想干嘛。”
潘簌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吭哧道:“你们要带一个病人进京不方便,我,我可以帮忙。”
贺绯:“嗯?”
贺绯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控制住音量:“你说什么?”
半大少年瑟缩了一下,随后又挺直背脊,梗着脖子道:“请您带上我,把我当小厮使唤都行,拜托您了。”他朝贺绯深深一揖。
贺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