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枝春(2)
婉祺睡梦里依稀觉得自个儿在一个温热怀抱里,让她踏实又安心,可等一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屋子,忽然有些恍惚。
梦里面那怀抱分明真实又可靠。
头还有些昏沉,婉祺坐起身,揉了揉眼,待清醒了些,仍旧回味着梦里所见。
“喜燕,昨儿我们什么时辰到家的,怎么我只记得还在马车上……”
喜燕见状,噗嗤一声乐了,把手上的水盆放在桌上,走过来给婉祺系床帐。
“夫人当然不记得,您在马车上就睡熟了,是爷抱您回的东院呢。”
“啊?”思绪被拉回昨夜,断断续续的迷蒙画面里好像她真的偎在谁怀里。婉祺脸刷地红了。
昨儿回来得太晚,还没等到地方,婉祺便撑不住,眼皮直打架,身子随着马车晃动,反倒是润舟舟车劳顿半日,仍旧精神地很。
润舟见她困得不行、要睡不睡的样子,暗自发笑。
倒也是婉祺梳的那两把头有些恼人,她往左靠去,还没等头碰到车壁,就被发髻先撞了上去。
“你侧过些身子,用额角枕着我肩膀睡。”润舟伸手扶住困倦的美人,那时婉祺已经困极,恨不得倒头就睡,听见这话,当即点了点头,照着润舟说的面朝他转过来些,而后咕咚一声栽倒在他肩膀。
婉祺勉强只记得这些,再后来的她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大约便如喜燕所说,到了将军第她还睡着,润舟没让人吵醒她,而是将熟睡的她抱回了东院?
想到这,婉祺心里甜丝丝。
“那爷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呀,把您放下,又帮您盖好被子,就走了。”
哦——那看来,也还是没有要留宿的意思。
皇上驻跸圆明园,在京官员若无要紧事,便不必赶过去点卯上朝,润舟今儿也能躲清闲晚些出门。
他特意让邓玉鸣去东院喊婉祺一块儿用早膳。等到吃完,婉祺亲自送润舟出门。
“荣惠皇贵妃是你姑母?”
“嗯?”婉祺不知润舟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偏过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而后忽地笑了,“对呀!你是不是也和旁人一样,觉得很稀奇,我的两个姨母都是先帝的妃嫔,姑母却是太宗皇帝的皇贵妃?”
婉祺也不等润舟答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八旗选秀是按年纪,不看辈分。荣惠皇贵妃年长我阿玛十岁呢,听说十四五岁就进宫了,去世时也才二十出头,那时候我阿玛和额涅还没成亲呢。至于皇太后和纯裕皇贵妃,比我额涅还小呢,差着十好几岁,侍奉两代帝王,其实也没那么难理解。”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门口,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银杏叶,在两人脚下照出斑驳的影。
婉祺语气欢快,如同在和润舟分享趣事一般。润舟瞧在眼里,忽然有些心酸。
她这般纯真之人,本该不染纤尘,无忧无虑,可偏偏有人要把她拉进仇恨的漩涡。
润舟也弯起唇角,回应她。
“我只是从没听你提起,所以才问问。”
“哦。”婉祺眼巴巴地看着润舟,似有不舍,“那你去吧,记得要早些回来。”
皇上不在宫里,润舟本不用进宫,但他处理好衙署里的紧急事务后,还是独自进了趟宫,直奔内务府。
也是巧,今儿的值班大臣是志懋,润舟是外甥女婿,志懋接待起来自然要比对寻常官员热络地多。
“不知是何事还要侍郎大人特意过来?”
“前两日去帝陵,顺道查看了荣惠皇贵妃园寝损落一事,有些细节,还想亲自来和舅舅聊聊。”
这一声舅舅,可是让志懋喜笑颜开。愿意叫他舅舅,这便是还很看重自己的外甥女埃
“好,好,那咱们到里边儿细说。”
内务府的公公来递茶,润舟只抿了一口就放下,对志懋道:“舅舅,此事涉及到已故皇贵妃,本该是皇家隐秘,还请舅舅摒退下人。”
志懋看着润舟,没急着应话。荣惠皇贵妃园寝照昨日呈报,只是年久失修而已,哪里会有什么隐秘。但他也很快明白过来,润舟想必是有旁的事要同他说。
等人都走了,润舟便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今儿来,是想请教舅舅,当年皇贵妃薨逝,负责督造皇贵妃园寝的,是何人?”
“这,距今都快三十年了,年头有些久,我也不记得了,还须得去翻翻从前的奏案才知埃”
志懋领着润舟到内务府留存档案之处,有一架专门放置有关陵寝建造的,那上头都按年份归档,也算好找,志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便有了眉目。
“是保全大人负责的。”
“保全……”润舟哼笑,倒果然不出他所料,“是太皇太后的堂兄,工部侍郎保全大人。”
“正是,不过这保全大人已于十年前过世了呀。莫不是,那皇贵妃园寝里头,有什么门道?”
“同样有人驻守,日常也一样维护,却偏偏只有皇贵妃的园寝出现损落,我想大约是当初建造时便有什么错漏,最大可能便是有人从中牟利,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修造园寝也是大工程,再加之荣惠皇贵妃宠幸优越,园寝规制本就逾制建立,若能运作起来,这其中大有可图。”
志懋一听便明白了,内务府平常就管着这些事,里头的弯弯道道他再清楚不过。宫里也有意防范,专设监工、督工之职,但实在难保这些人全都勾结到一处,狼狈为奸。
“即便真如此,这事也不好查。保全是太皇太后的堂兄,如今朝政都在太皇太后一家手上,断没有给自己脚底下松土挖坑的道理。”
“是,所以我才没有如实回禀。保全大人又已过世,此事死无对证,查了也难有结果。”
“那你是意下如何啊?”
润舟抖开手中折扇,心中愤恨,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道:“虽不能查,但知道了总比不知道的好。将来若有扳倒中堂大人的那一天,此事便也是他的罪状之一了。”
志懋前半辈子素来没有什么大追求大志向,若非出了婉祺那一桩糟心事,他都不会动送儿子参军的念头。现下听润舟这么一说,他是有些佩服的。不管成不成,至少人家还有那个心气。
“好。若有什么我这个当舅舅的能帮得到的,你也只管开口。”
“暂时且没什么,只是这荣惠皇贵妃是婉祺的亲姑母,身后如此本就不应该,所以想请舅舅此次修缮务必多上心些,还皇贵妃九泉之下一个清静。”
事情都说完,时辰也不早,润舟得回兵部衙署接着办差去了,志懋将人送到东华门。
“对了,八旗新充的兵丁人选可出来了?我家中那犬子还请你多提拔着些,至少先进去效力才好。在家里头娇气惯了,我是想让他到八旗营锻炼锻炼。”
“您是为了婉祺吧?”润舟就因着要不要让潜麟入八旗营这事,将名单上报压了三四日了。
润舟自帝陵回来后,与婉祺之间越发升温,本是好事,婉祺也本该好好享受温存,但坊间流言未断,实在是也深受其扰。虽然没有长舌好事之人真到她跟前儿说,但永晋心里头却一直记挂着这事呢,听说润舟回了京,每日都要送东西到将军第。
若是寻常东西也就罢了,偏他送的都是枸杞、鲜牡蛎这些东西,婉祺虽是姑娘家,但也知道永晋这是何意。她也千叮咛万嘱咐,让永晋别再送了,但永晋他不听。
好在前两回都是赶润舟不在时送来的,婉祺都藏起来没让润舟知道,谁知这到了第三日,永晋特意赶在晚饭前后,差人送了新鲜鹿茸鹿尾来。来的人手上还提了一个葫芦酒壶,送完鹿茸鹿尾,又把那葫芦交给德群,微微笑着:“这个是公爷特意给将军送的鹿血酒。”
婉祺站在润舟身边,一听见‘鹿血酒’三个字,两眼一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润舟见婉祺这副样子,嗤地一声笑了,挑了挑眉还真伸手接过了那葫芦,“替我谢——”
“谢什么谢呀1婉祺转过身,一把夺过那葫芦,耳朵红得似要滴血,“好了好了,东西送到了你赶紧回吧,还有啊,你让大哥别再送这些东西来了。”
婉祺抱着那葫芦装的鹿血酒,急匆匆地往回走,任润舟在身后怎么喊要她慢些仔细再崴了脚,她都不肯听,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她可不想这时候面对润舟。
但路总有尽头,婉祺不经意间已走到行云阁外头的小桥处,她站在桥下,步子犹豫,不知是该往前走继续和润舟用晚膳,还是转头回东院,就当今儿的事没发生过。
就在犹豫的当口,润舟已经追上来,行到与婉祺并肩处。
他一偏头就能瞧见婉祺红透的耳垂,她皮肤白,看着就像是能透光的圆润红玛瑙。润舟一个没忍住,伸出手去用指腹揉了揉那红玛瑙,等感觉到婉祺身子一个激灵,他还回身,收回了手。
“那个……我大哥他、他就是……”婉祺有些语无伦次,又羞又恼,她知道润舟肯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忽然有些丧气,垂下头去,“你别往心里去。”
“小丫头懂得还挺多。”还知道鹿血酒是干什么用。
润舟忽然觉得他有些喜欢看婉祺这般娇羞的样子,盯着瞧了一瞬,才接着道,“鹿血酒可是好东西,你哥哥舍得给我,这还是看的夫人你的面子呢。”
婉祺知道他是故意逗弄自己,瞪着眼睛看他。
润舟反倒被她逗乐了,将人揽过来,一并上了小桥。
“我不往心里去,你放心。”
“不过……爷,现在京城里头挺多人都这么说的,不然我哥哥也不会听说。你还是,想想办法吧。”
八旗大选尘埃落定,只等着各项礼节结束,恭迎新后入宫,太皇太后得了闲,给敦宜公主重新择选额驸的事便又重新提上日程。
先前给琇宁看过画像,她也没说出更喜欢哪个,太皇太后索性将那几人的八字都送到钦天监去了。如今剩下的,八字最合适的,只有三个人——蒙古喀喇沁部亲王之子□□衮、内大臣之孙云朝和国子监祭酒之子硕科。
琇宁虽是公主,但太皇太后对她的疼爱丝毫不亚于几个皇孙,当初琇宁的生母孝贞皇后马佳氏,就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给先帝做继后的。
太皇太后将三人都传唤到圆明园,再让人将琇宁唤来,隔着屏风,让她自个儿选额驸。
琇宁外头,透过缝隙打量那几人。□□衮是蒙古人,生得魁梧,另两个倒还秀气些,可左边那个鼻梁有些塌,右边的虽是俊朗,却也半点比不上那天晚上见过的润舟。
琇宁又想起那晚勾唇轻笑的润舟,真真是极勾人的。虽不是对着她在笑,但也让她念念不忘。
想得有些出神,身后的嬷嬷来问琇宁相中了哪个,把她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面前那扇屏风便倒了下去,惹得那头正与太皇太后交谈着的三人都偏头看过来。
琇宁一时错愕,与云朝的目光撞个正着,她霎时羞得不行,转身就走。
其余两人见是公主在那,都赶快移回目光,唯独云朝还痴痴望着,直到公主的背影隐进帘子里,才回了神。
太皇太后是越瞧越满意,觉得哪个都好,谁知道琇宁却说一个都不喜欢,嚷嚷着还是先前选的那位额驸润舟更好些,想仍旧嫁给他。
自从那日见过后,琇宁便觉得润舟就该是她的额驸。
为这事,琇宁闹了一整天,饭也不肯吃。
太皇太后见琇宁抹着眼泪委屈的样子可是心疼得不行,将人搂进怀里来哄:“润舟好是好,可他是个有毛病的,哀家可不准你嫁过去。”
“有毛病,就让太医去瞧嘛,太医院里有能耐的太医多着呢,总能医好的,孙儿……孙儿就是喜欢他。”
“傻孩子,那润舟是朝廷命官,他阿玛还是个领兵的,朝廷且有得用他们父子呢。这不是光彩的事,若遣了太医过去,岂不闹得人家没脸。”太皇太后见劝不住琇宁,偏头看了眼寿虔,“皇上帮哀家劝劝,你们兄妹感情好,你妹妹兴许能听你的。”
寿虔在一旁站着,没搭话,他是被太皇太后特意叫来的,说琇宁闹脾气,让他这个做皇兄的上点心。
琇宁还在那头同太皇太后说着哪怕润舟真治不好了,她也情愿嫁,寿虔踱着步,盘着手上的数珠,插言道:“朕觉得,既然琇宁认准了润舟,不如就依琇宁所言,派太医过去瞧瞧。隐蔽着些,别让旁人知道就是,皇祖母是一片好心,想来那润舟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寿虔是早有此意,只是一直苦于没有由头,不敢贸然行事,怕被太皇太后和珣齐知道了。既然如今琇宁提出来,他自然是顺水推舟。若真能瞧好了,他心里头也能觉得少亏欠婉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