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红舞鞋
“伊莉丝。”
希恩的声线从树影里传来。
他垂下眼, 视线刻意避开我的脸庞、湿透的裙摆、还有浸在水里的双足,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前方。
“母亲让我给你送一双鞋来。”他的语气清淡,克制且疏远, “你会需要的。”
说完,他便弯腰将鞋子放在地上, 随即退后到不远处。身影几乎被树丛遮盖,乍一看都发现不了那里有人。
回廊后方挤满了前来观看歌舞, 欣赏珍奇的宫人内眷,想必瓦罗娜夫人也在那群看热闹的贵妇人群当中。
她知道我的脚码大小。
“谢谢。”我说,“我不需要。”
我从浅水池里走出来, 湿漉漉的鞋直接踏在大理石砖面上。地面很快洇开刺眼的水痕,一走一个脚印。
“难道你真如他们所说——”希恩猛地止住话头, 抬起的目光再次压下去。
我止住脚步, 开口道: “说什么?”
“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盯着水面的涟漪,慢慢道。
我愣了两秒,突然放声大笑。我笑得过于热烈爽快,以至于竟眼角笑出泪花,捂住腹部直不起腰来。
他从未见过我这么放肆的模样, 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好半天, 我才揩去眼角笑出的泪, 带着残留的笑意, 问他:“如果我真的爱上一个女人呢?你担心自己受到牵连,名誉受损吗?”
在风吹拂下,他的发丝未曾有一丝凌乱。他衣冠楚楚, 相貌端正, 冷蓝色的眼瞳仿佛雕琢的蓝宝石、阳光下的冰川蓝河。
他定定地注视我, 慢慢皱起眉,抿紧唇线。
“那非我所意。”他说。
“让我猜猜流言都是怎么说的?”横竖人也弄丢了,脸面也丢尽了,我索性把脚上湿透的鞋都踢了,光脚站在地上,“伊尔兰的小姐为了一个被定罪的异端发疯。那异端还是个女人,莫非是是个会惑人心智的魔女?”
“如果不是魔女,伊尔兰小姐怎么会发了疯似的要为她寻找愿意举行葬礼的教堂?”
“如果不是魔女,伊尔兰小姐又怎么会跟她亲密如斯?”
“如果不是魔女,怎么会在降临节祭典上被当场净化?”
风像是能吹进单薄的衣衫缝隙里,我已经感受到了冰雪般刺骨的寒意。
这个天气下以我的体质还敢光脚穿着湿裙子在外面走,算我不要命了。
可我只觉得可笑。
“伊尔兰小姐把象征对方眼眸颜色的红宝石戴在脖颈上,日日不离身。她是不是爱上那个邪恶的异端了?她是不是也将灵魂交给了魔鬼?”
我在刺骨的风里抱住自己。风却一个劲把我的长发和衣袖都吹开来,失去了长发的覆盖,连后背我觉得发冷。
我用一种混杂报复与痛快的眼神看向希恩,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蓝眼睛。纯净的、冰蓝的、曾经让人寻觅平静的眼眸。
“你的前婚约者爱上一个女人,还是个被定罪为异端的女人。”我如报复般吐出语句当做匕首,“你很愤怒吧?你感到自己被羞辱了?”
他的长眉拧起,“伊莉丝,她是个女人!”
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是啊,她是个女人。她还是个被盖棺定论爱着你的女人。嫉妒如千万只蚂蚁啃噬我的心脏,让我把话语咽了回去。
“女人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爱她?”我按住喉上的红宝石颈饰,“女人为什么不能爱女人?你可以爱上一个短短相识不到两年的女人,为什么我不能爱她?”
我说:“一个随时会背叛你的丈夫,和一个永远忠诚于你的挚友。谁会爱前者,谁会爱后者?我又为什么不能爱后者?”
“别急着否认我,希恩。”恶意仿佛毒汁在我喉间发酵,我盯着他,像条嘶嘶冷笑的毒蛇,“你害怕自己的名誉因我而玷污。为什么不叫侍从来送鞋呢?你还有什么非要单独见我的理由吗?即便躲躲藏藏也要来警告我,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
“不是!”希恩突然拔高声调,“伊莉丝,你知道自己在——”
突然他猛地打住话头,眼神涣散了几秒,旋即恢复正常。这变化来得极快,迅速到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出不对劲。
他低下头,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把什么丢出大脑。
等再抬起头来,希恩的眼神已然复杂。他唇抿起又微动,想说什么却咽下去。最后只低低地说出一句:“你变了太多。”
是啊,在他记忆里,我绝不会是一个光脚穿着湿裙子站在风里,还歇斯里地朝他大喊的女人。
永远温柔、顺从,端庄地跟在他或者他母亲的身后。
我嘲讽一笑,站直起身来,说:“因为从前我爱你,希恩。我爱你,所以努力把自己切成最适合你的形状。可是现在我不想继续当一件你趁手舒适的家具了。”
说罢,我牵起裙摆,对他潦草屈膝一行礼。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说,“对了,我还没感谢你。多谢你没有死在战场上,否则我还没结婚就得背上寡妇的名号,很影响后续婚姻缔结。”
丢下最后一句,我干脆利落地转身,抬脚就走。
我宁愿躲在树丛的遮掩里回到室内,就算双脚被树根碎石划得满是伤,也绝不穿他拿来的鞋!
然而比起脚先踩上粗糙的地面,我的手肘先撞上了一堵厚实的人墙。
对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小臂。在我猝不及防之间,已经扶稳了险些失去平衡的我。
浓郁的晚香玉芬芳汹涌而来,眨眼包围了我。
我呼吸一滞。
碍于身高差距,我的视野里盈满了漆黑的衣料颜色,是对方穿的外氅。
来人很高,力气奇大。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攥住我的小臂,轻松把持住我的身体平衡。
我缓缓抬起头。
果然是那个人。
寻寻觅觅皆不见,竟然此时突然自己出现在我的眼前。
王宫新晋的话题人物、第一次遇见就给我强烈熟悉感、总是把自己包裹得格外严密的艾福隆德子爵。
他还是神秘地穿着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苍白削尖的下颌。但是从身形轮廓就能看得出来高大又挺拔。
他出现得还无声无息,连脚步声都没有。幽魂般猛地出现在我身后,害得我差点就撞上去,吓了我一跳。
他在盈满空气的晚香玉浓香里俯下身来,对着我的耳畔低语:
“小心。”
声音仿佛被放在抽屉里的古老丝绸,历经时光,依旧丝滑细腻。
最关键是,他的另一只手还拎着一双红色锦缎鞋。
他抬起下颌,似乎在寻找哪里可以坐下的地方。因为他的大半张脸都藏在兜帽阴影里,外人只能从大致动作来猜测他的意图。
事实也正如所猜想。
他低下头来,对我说:“去那边坐下。”
指的是旁边的喷泉边沿的座椅。
苍绿树林拥抱大回廊的中庭。花楸木正萌发新芽,雪团绒毛似的花蕾已绽放出来,洁白素雅的花朵挤满树枝。
风一吹一刮,漫天飞舞的都是细雪般的碎花。地上的树荫里,早已散落一片细碎的花瓣,堆雪似的。
在这片细雪里,我盯着他兜帽深处阴影里的脸庞,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
他顿了顿,视线移到我沾上泥的双足。
他不答反问
:“或许,你希望我帮你去那边坐下?”
直觉告诉我,我最好不需要这个帮助。
我下意识去看树丛,不知何时,希恩的身影已经彻底从那里消失了。
“不必。”我抿起唇,浑身都是抗拒,“请松开我。这样很失礼。”
明明看不见他的脸上表情,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甘心似的又补充道:“你很轻。”
我直接推开他抓住我的手,夺回自己的小臂,朝着那边走过去。几步路而已,我就怕他下面再蹦出来一句更失礼的提议。
我刚一坐下,他就紧接着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来。随后隔着裙摆轻巧抓住我的脚腕,就像在雪地上一只猫扑住一只雀儿那般轻松。
他抬起我的脚,放在他的膝上。我条件反射往后一缩,脚腕却被他捉得更紧,一副猫咬住了猎物死不肯松口的气势。
他用丝质手帕轻轻擦拭沾在足底的灰尘、碎石,甚至是划伤的血迹。
然后他才将我的脚小心放进红鞋里,为另一只脚继续上述步骤。
直到两只鞋都套上我的脚。我已经是浑身僵硬。他却没有放走我的意思,我的左脚还踩在他的膝上。
隔着他的红手套与我脚上的红锦缎鞋,他轻轻握住我的足尖。
“它还不够柔软。”他开口时,声音低靡而沙哑,“它还不够好。不足以穿在你的脚上。”
以我的眼光和上脚的体验来看,这双鞋的制作精良远超想象,罕见地兼具了美观与舒适度。
我都觉得我今天穿的这一身裙子简朴,配不上这双应该在宫廷舞会亮相登场的红舞鞋。
不知道这双鞋的材质到底是什么?以我的见闻,居然都猜不出什么材料才能如此柔软如云,塑形能力又极强。
轻软的材质就意味着只能在室内的绒毯上穿着。可是当我的脚踩在地上,却没有丝毫硌脚的感觉,依旧像是踩在云彩上。
仿佛有一双手护住我的足底,将所有的不适都遮挡在外。
舒适得简直就像是另一层皮肤。
“谢谢您。”我道。
从兜帽的阴影里传出一声缓慢的音节应答。
可是他丝毫没有要起身的迹象,依旧屈膝跪在地上,仿佛要借这个机会,将我整个人全身上下仔细端详一遍。
“我可以看看您兜帽下的面容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不可能这么容易如愿——等等他点头了?!
这下迟疑的反倒变成我了。
风把花楸树们垂下的树枝摇晃得沙沙作响。隔着树丛,连浅水池那边的乐声、歌声、鼓声都变得遥远缥缈,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我屏住呼吸,小心拉下了他的兜帽。
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流泉瀑布般洒落下来,瞬间流泻满肩膀。檀墨色的发丝散乱在额前,愈发衬得他的面颊轮廓精巧。
“……”
我顿时陷入沉默。
愿望轻松达成,我却不悦地抿起唇。
在他的兜帽之下,居然还有一张面具。
翡翠海最常见的舞会面具,在艾福隆德广受欢迎的款式,白垩色的光滑瓷底,用金粉勾勒出镂空的双眼轮廓,再以碎钻与宝石贴绘出花纹。
这张繁复又昂贵的面具,端正贴合地扣在他的上半张脸上。
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削薄的唇与尖俏的下颌。
但他有一双瑰红色如血般的眼眸。
风静止了一瞬,世界都清静下来。
我的呼吸也快停止了。
我又问出那个盘桓许久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
…
…
“希恩?”
看到未婚夫时,艾尔先是一喜,旋即一愣。
希恩好像在受到巨大的痛苦折磨,一向笔挺的脊背竟然垮下来。他必须扶住墙壁才能维持平衡,捂住脑袋,压住唇齿间流泻的痛苦声音。
艾尔慌了。她连忙跑上去,搀扶住他。
“怎么回事?”她焦急地问,“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伤口!”
可是希恩就像听不见她说话一般,硬是咬着牙连一声痛呼都不肯发出来。哪怕他已经开始浑身颤抖,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下来。
好半天他才平复下来,睁开眼,眼中混沌一片,全是模糊光影。连他都不知道在身边的人是谁,却本能般抓住对方瘦弱的肩膀。
“别做危险的事情……”他沙哑着声音叮嘱,“别做危险的事情,不要伤害你自己,伊——”
说还没说完,他就失去了声音,闭上眼贴着墙壁滑坐在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艾尔满心惊慌,她跟着跪坐在地,茫然无措。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只是心底随着方才希恩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语,逐渐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慌。
她死死抓住希恩的胳臂,手指如铁钩一般,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不肯松开。
她有种预感,如果她再不做什么,她就要失去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