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们装作看不到
“你说应当每个人都能吃上自己劳作得到的小麦, 得到应有的回报。难道人人都有田地吗?”我说,“所有的土壤都适宜耕作吗?”
高山区域更适合放牧蓄养,温暖炎热的海边更适宜水果种植,潮湿云雾笼罩的山峦无法种植喜光耐旱的作物。
生活在帝国腹地富饶繁华区域的人怎么会知道越往疆域边陲去, 越是荒芜困顿?荒芜到没有作物可以生存?
“可爱的小姐, 你的家里拥有果园和酿酒厂, 足以供你衣食无忧长大。你也足够好运,未曾经历过天灾人祸。你体会过流离失所的滋味吗?”
“人在一块土地活不下去,就会背井离乡,前往下一块土地。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找到第二个故乡。”
谁也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一个先来。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人出生全都是便一贫如洗吗?从一个安稳富足的家庭跌落到社会底层, 只需要一个荒唐无能的执政官。
行商人会里从商人到跑腿, 从账房到工人,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人们聚在一起,只是为了一个相同的愿景:活下去。
在这个严苛艰辛的世道里活下去,一天、两天也好,只要能活下去。
每个人的故事拉出来都能讲上几天几夜。这还是能发出声音的人,而不能发出声音的人呢?埋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下, 从生到死都被遗忘。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代,比天灾更多的是人祸,甚至有时候两者几乎没什么区别。
血管还是突突直跳, 我只能先放弃揉按太阳穴的无用功,转而吩咐身后的小学徒。
“约尼, 去取一份空白证明文件来。”
他响亮地应了一声,换了其他的学徒过来站在我的椅子后面。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执意要像护卫一样站在那里戒备,可能这样从气势上看起来不输对方?还是他们担心我会被袭击?
我好歹还有个贵族的身份。一般人轻易不敢对我动手。
虽然我们的年轻人们手脚结实, 身手灵活, 但到底不能跟骑士抗衡, 比起我自己,我反而更担心他们可能受伤。
恰好留守在商行的老先生重新端了热茶上来,我朝对方点头致谢,端起温热的薄瓷茶杯。
轻轻吹开浮在表面的茶沫,我抬眼再度看向笔直矗立在面前的艾尔。好整以暇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她目露警惕,不知我在观察什么,却又不能露怯退缩,只能硬着头皮迎接我的目光。
我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这才说:“你脚上所穿的小牛皮靴,又是如何来到王都?小牛皮要经过吉赛尔河谷皮革厂鞣制,再运输往河谷外的诺福克城镇发放给受雇的工匠们制作,最上等的皮料运往王都,次一等的皮料流往城市。
运输货物的大车只能行驶在平坦稳当的大路上。否则车轮会磨损得根本走不出村庄,更别提运输到下一个城镇。”
我瞧着她,问道:“路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也是以前我曾经闹出过笑话。我以为国家会出钱修路,管理路政——这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认知让副会长杰拉米嘲笑了我好久。
杰拉米就是小时候皮耶尔老师带来给我讲故事的行商人孩子之一。
我们是因此认识的。
他说我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路当然是发派苦役和死刑犯们修的。各领地的领主会强征徭役修路,还有些商道上的路是城镇里的居民委员会、商人联盟等等组织修建。
后者尚且算好,起码工人能得到薪酬。前者根本就是强抓苦力,不知埋骨多少百姓。
恢复上辈子记忆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曾经生活在一个基础生活设施建设可以用奢侈——用这个世界的标准
来看的话,完全称得上是奢侈来形容的异世国家。
——“路?没有钱哪里来的路?山高水险的地方连驴车都过不去。路,凭空哪里来的路?”
杰拉米嘲笑我的声音都还历历在目。
——“有钱赚的地方才有人铺路,我亲爱的小姐。行商人筚路蓝缕,餐风露宿开辟出的贸易线不是为了看天地多广阔,而是为了财富啊!”
人们聚集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共同的愿景,那么便是为了共同的利益。
通常都是后者。
商人在贸易线上活跃,不是为了探索天地广阔,而是为了积累财富。
第一批离开家乡成为行商的人,就是因为连果腹的食物都没有,只能背井离乡,寻找新的出路。
沙土上种不出粮食,种出杂草比小麦还多。果树瘦小脆弱,只能结出酸涩又小的果子。
那就出发吧,向着远方、更远方,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寻找,总会找到可以落地生根的故乡。
如果有饭吃、有衣穿、可以生活,谁会愿意离开家乡?
《北地旅见手札》作者行商拉齐亚之所以被世人铭记的原因。他行走的旅途,不仅是为了攫取奇珍异宝,不是为了一家一姓的财富积累,而是为了记录。他去的是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荒山野岭、帝国边陲、雪原群山。
没有贵族或是教会为他这一路的旅行出资。他将旅行十年的经历,一路上的风物见闻,地理路径,点点滴滴全部记录下来,手稿先通过近臣献给当时的皇帝陛下。即便连他这样的人物,都需要重金买通近侍才能将心血进贡给皇帝。
如果碰到一个平庸的皇帝,无法辨别这份手札的价值,只会归为奇巧淫技一类猎奇之物,束之高阁。百年尘封后再打开它的人,都不知道会是谁。也可能在某个调皮皇子的童年就被撕成了碎纸。
看着艾尔竭力想掩盖却还是暴露的茫然的表情,我就知道她肯定如当初的我一般说不出答案了。
“有利益流通的地方,才有商路。”我耐心地说,“只有利益汇聚的方向,人们才会自发地聚集起来打破阻碍。”
路通畅了,贸易才会通畅。四面八方的商品汇集向一个地点,自然会产生品质对比,优胜劣汰。想利用道路闭塞玩弄价格差的人自然无法兴风作浪。
我看向艾尔,语气温和,向她解释:
“你在王都能买到定价合理的面包。因为掌管面粉、砂糖等杂货的食品商会统一制定下售卖的价格,他们必须向住民们承诺,任何人不允许擅自改动。降低或提高价格的背信者会被赶出商会,不再受到商会的保护,还要受到整个行业的制裁。”
“而住民们因为接纳了食品商会的条件,才会从他们旗下的店铺购买商品。如果住民发现哪家杂货店提供不符合质量的商品,他们可以直接向商会举报。商会很乐意清理枯枝败叶。”
“商人们加入商会是为了寻求庇佑,为了站稳脚跟,为了持续获得财富。而钱财必须取之有道,他们必须遵守商会的规则。”
民以食为天——即便是皇帝都不能轻易决定食品价格的更改。在先代诸多皇帝的治下过往,不是没发生过领地贵族们想将粮价调高,赚取更大利润的例子,最后以失败告终。
爱民如子少见,维护统治为多。
不是因为穷奢极欲的贵族良心发现,而是皇帝终究发现,比起一时快意的财富收割,帝权稳定更加重要。
在我语气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时候,站在椅子后的小学徒逐渐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态,双手背在身后,不住地点头。
说话间约尼已经将空白文件起来。他向众人展示手上的文件纸,甚至还特意递给艾尔等人传阅。随后他取来一枚燃烧的灯烛,托起纸
张,在热气缭绕的烛火上方小心熏烤。
渐渐地,已经印刷有文字的纸张浮现出一个肉眼可见的纹章。
他难免有点得意地抖了抖纸张,将那个遇热才显现的纹章展示给所有人。
身后的学徒俯身给我重新倒满热茶,我低声说谢谢。约尼正在朗声解释:“我们行商会的证明书,全都采用特殊纸张印刷。平常看起来与普通纸张无异,遇热才会显现行商会的翼靴手杖纹章。如果各位还不信,可以随便去请一位我们的商人带他的证明书过来测试。”
“而且每一位入会的商人都需两名举荐人,荣辱与共。我们的名册登记上,没有这个商人的名字,也找不到他的举荐人。”
约尼笑嘻嘻道:“这位骑士小姐,您可以将手上的文件拿来一试。”
他此言一出,在场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艾尔手上的证明文件。
艾尔脸绷得死紧。
地上被捆成毛毛虫的两个人已经彻底装死。
而在艾尔身后的那个青年脸色也不太美妙,一会青一会白。他正想对艾尔说什么,就在这时,只听她开口质问道:
“商会若是真如你所说得这么神圣诚信,为什么还会出现商人欺诈、盘剥平民的现象出现?”
“为什么还有贵族充当商人的保护伞?”她语气一转,咄咄逼人起来,眼神轻蔑,“还不是相互勾结起来,盘剥平民的血汗钱。贵族宁愿一掷千金拍卖几瓶翡翠海来的葡萄酒,也不愿看他们脚下的平民一眼。”
“而我们本土自产的葡萄酒,与其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讽刺地一笑,“不过是因为商人赚不到足够的利益吧。”
“因为——”我想从捧着的茶杯里面汲取身体逐渐丧失的暖意,声音也变得很轻,“不是每个地方都能被太阳照射到。”
“正因伊尔兰家是商会的保护人,我才能命令他们,约束他们。商会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它的树荫足以庇护大多数人。而我的职责就是在出现枯枝败叶时及时修剪,以免牵连根系。”
我做不到帮助所有人,至少,希望能做到多让一个人有一口饭吃。
哪怕多活一个人,那都好。
让这棵年轻的树健康地生长下去,足够为一些人遮风避雨,在它本身遭遇真正的狂风暴雨被摧折毁灭之前。
“至于伊尔兰商会能踏足之地以外的地方。”我眉眼倦怠,“我们的教会说,女神会保佑他们。”
室内鸦雀无声。
我抿下一口热茶。
商人胆敢肆无忌惮,不,不止商人,应该说恶人肆无忌惮,归根究底,归因于当权者却无所作为。
领地是领主的私产,领地上的人口都是贵族领主的所有物。人的价值不再是单独的个体,仅仅是一个数字。
当然有领主不满兴起的工业,大有人在。如果人人都去做皮革鞣制、造纸印刷等等工作,他的田地、庄园何人打理?
领主因为工业抢夺他的农耕人口而大发雷霆,想将人们赶回农田。可是半辈子种地都吃不饱的饭的农人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能养家糊口的工作,怎么肯回到领主的土地上,为领主的收成耕作?
那就逃吧、跑吧。
离开活不下去的家乡,去能活下去的地方。
正如当年最早的那一批行商人。
离开故土,去寻找新的家乡。
商会行的是阳谋。
而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容忍我的原因,在于商会的背后站着伊尔兰和卡里金。
最重要的是,卡里金本身是武力的象征,而卡里金的背后,是皇帝本人。
还有比皇帝更大的封建贵族吗?
只是现在不同了。
卡
里金与伊尔兰解绑,商会也变成众多势力眼里的一块可以被争抢的肥肉。
我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却在苦笑。
游走在规则边缘的每时每刻我都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到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事实上,需要面对的不止是领地与人口的纷争,还有层出不穷的强盗。
收入不稳定,私掠便出现了。
大部分的强盗不成气候,是连口饭都吃不上的黎民百姓被逼成了盗贼。
真正威名在外的“大强盗”哪个细查下来不是与缺德腐化的贵族、政治家挂钩?对于当地的居民,尤其是过往商队而言,他们就是行商路上最可怕的瘟神。
有强盗把持出没的商路,商队自然会减少,这样一来,沿途的商品流动当然衰退,当地的物价飞涨。即便还有商队敢于铤而走险,高昂的保镖费也会让他们望而却步。
我都不敢保证伊尔兰家的商队绝不会遭到打劫。
即便能拿着贵族的名帖去向当地的领主求助又如何?说不定这位领主的仓库里,正堆满被劫走的货物。
这才是商人们不得不向贵族寻求“保护”的缘故。
小贵族会向大贵族低头,没有武力的贵族会向武德充沛的贵族低头。社会的等级森严,都是踩着活人的骨与血上去的。
不断倾轧的生存空间,最后窒息的都是社会底层的百姓。而没有谁能保证自己一生衣食无忧,不会有朝一日坠落到最深处去。
“另外,请你明白一点。”我靠回椅背上,“不是商人决定翡翠海的葡萄酒比本土产的昂贵,是人们决定的。”
弗莱明帝国原本自产的并不是葡萄酒,而是苹果酒。
自从翡翠海的葡萄酒被引进后,销路通畅,本地才陆续出现葡萄园种植酿酒。但因为葡萄品种和技术落后的原因,口味差强人意,保鲜技术也落后,自酿的酒仅能填补下级市场的空缺。
翡翠海的葡萄酒早已脱离粗放经营,他们都是大片大片成群的葡萄种植园,有着成熟的技术经验。而弗莱明帝国的人民还被困在领主的土地上,日夜劳作,为了那些不会进入自己口袋的麦子。
“你家的果园又是为何要种植葡萄?”我扯了扯嘴角,“如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那么把果园腾出来种植小麦不好吗?”
艾尔深吸一口气,看她把卷成筒的文件抓得死紧的模样,八成是不会拿出来试验有没有翼靴手杖纹了。
“可是你无法否认,这世上仍旧存在邪恶的商人。”她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像是经过某种巨大的打击后反应迟钝,“就像地上这个……为了钱财,不择手段!”
我不知道方才我费尽口舌的一番话里哪一句触动了她,还是说全都是?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慢慢说着,双手搭在膝,十指交错,“这世上仍有利欲熏心之辈,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出卖。但法律会审判他,陛下也会审判他,对吗?”
说完,我扬起微笑,征询似的看向每个人。与我对上视线的人当然纷纷点头,唯恐自己点头慢了,被怒斥为对陛下不忠。
法律会审判他,陛下会审判他。
唯独人民无法审判罪人。
真讽刺啊。
无人发现,我搭在膝上的十指微微收紧。
我的视线平静地扫过在场的这些骑士,他们都是帝国的砥柱基石,是皇帝忠心耿耿的臣子。
他们知道。
而他们装作看不到。
只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真正的绝望之源,就可以装作商人才是这世间最邪恶的根源,就可以无视背后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的眼睛向上看,看的是皇权。
我的视线绕过艾尔,投向那
位被忽略许久的、真正的主角,叫做詹姆斯的青年。他的脸色从刚才起就不太好,这会更像是开了染坊。
我莞尔一笑,语气很和善。
“至于这位詹姆斯先生……闯下大祸还躲在同袍身后不是什么绅士作为。请您先从索恩小姐身后出来,堂堂正正面对我吧。”
“让我猜猜,也许您本想获得的赔偿是一张还算不错的铺子地契,以及一张行商会的入会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