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可是我没有
“那个就是幽灵?!”
安幸盯着那个缓缓漂过来的东西,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幽灵果然像林司良说的,是一团半透明的,和泥巴很像的东西。透过那胶冻一样的质地好像可以看到它的背后,但再细看去,却是一片模模糊糊,什么都辨不清楚。
“别紧张,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好,其他的事交给我。”
眼见着幽灵就快漂到面前,林司良拍拍安幸的肩,对他说道。
安幸点点头,向幽灵的方向迈了两步,又有点不安地回头,望向林司良。
下了这么多次裂隙,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去到一个看不见林司良的地方。
尽管他不希望被林司良施舍,他希望自己能够对他有用,但这第一步走出去,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忐忑。
林司良把自己护得太好了,自己依赖他,依赖得有点过分了。
安幸咬咬牙,用力咽了咽口水。
如果连出活儿这件事,都不能真正成为他的搭档,那还有什么资格想那些其他的。
林司良见安幸回头,对他微微一笑,点了下头。安幸定下心,两眼直视着那已经近在眼前的幽灵,伸手在胶冻上一拨,抬脚迈了进去。
触碰幽灵的感觉就像触碰一团云雾,感觉好像触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视野很快变得漆黑一片,空间感也随之消失,就像进入了一个可能无限大,又可能无限小的黑洞。
安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幽深的黑暗中,似乎有谁正在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寒毛直竖,后背密密地渗出一层冷汗。安幸深吸口气,连忙按照林司良说的,随便找了个方向定下视线,沉住气,发动了精神渗透。
果然,尽管没有对视,在精神渗透发动的那一刹那,安幸便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捕捉到了明显的意识波。
意识波,是大脑在进行意识活动时产生的一种生物电波。通常情况下,向导会通过目光交汇,将自己的意识波与对方的意识波联结,从而深入到对方的精神世界中,获取对方的记忆和思想,或者为精神力过载后,自我意识陷入混乱的哨兵疗伤。
感知到了意识波,就说明精神渗透成功生效了。安幸连忙将自己的意识攀附上去,逆着意识波的流向,向着波动的源头潜游过去。
随着安幸的深入,浓郁的黑暗渐渐稀薄、散开,很快,一片微光浮出黑暗,将安幸的意识慢慢地包裹了起来。
安幸不算很优秀的向导——毕竟他连向导学院都没能好好毕业。但经过许多年正统的向导训练,安幸使用精神渗透的基本能力还是毋庸置疑的。
但即便是经过多年训练,安幸对当前身处的状况都有些茫然。
眼前是一个不太明亮的房间,家具摆设廉价又陈旧,不过收拾得还算整洁。房间中没有别人,安幸坐在房间一角,看着门口,正在生着闷气。
等等……生闷气?
自己为什么会生气……?
一般在进行精神渗透时,向导能做的只是游走在一段段意识中,对其中的信息进行观察和读取,最多再与意识的主人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无论如何,都只是一个外来的旁观者。
但自从进入这团微光,脑海中不知何时却增加了好多奇怪的信息与情绪,让他一时之间,竟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谁。
这难道就是林司良说的……
嗯?林司良说什么了……
林司良……
……是谁?
认识的人中,好像并没有一个叫林司良的人啊……
自己是一个30岁出头的女人,是这个房间是他的家,他正一个人呆在家里,生着丈夫的气。
柜子上摆着他和丈夫的合照,照片里的两个人亲昵地依偎在一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安幸看了照片一眼,又烦躁地移开了目光。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结婚五年了,每个结婚纪念日,他都没送过自己什么像样的礼物。
便宜手套,便宜围巾,便宜帽子……
今年也是也是一样——他竟然送给自己一条在报时坊那种地方卖的连衣裙。
那次去报时坊,自己确实是多看了这条裙子几眼,评价了一句好看。可这不代表自己就希望把这条裙子作为结婚纪念日的礼物啊!
他还神神秘秘地提前好久就吊自己胃口,说这一次的结婚纪念日礼物,自己一定会喜欢。
结果就是这么一条不值钱的破裙子!
邻居太太今年得到的礼物,可是一条银晶项链呢!
还说自己没有钱买那么贵的项链,没有钱不能去挣吗?买不起银晶的,买玛瑙的,曜石的,也可以啊!
为什么就在报时坊的小破店里买条裙子打发我,收了那么多年的便宜货,今年想要点好的,这过分吗!
安幸越想越生气,站起身在屋子里乱转了几圈,瞥了眼丢在床上的裙子,又愤愤地坐回原来那张椅子上。
反正这一次,他必须得送我点可心的礼物。
至少让我在邻居太太面前能够秀得出手,能够让她们也羡慕羡慕我,不然我可不会原谅他。
不过……他怎么出去这么久都没回来。
安幸心里动了动,又看向门口。
该不会是买不到东西,不敢回来了吧?
没出息,胆子就这么一点小。就算没买到东西,难道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而且……我也没说今天必须要买到啊。如果实在太贵,那……那宽限他一阵子也是可以的啊……
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安幸有点坐不住了,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夜幕中的小巷。
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几点了,都到睡觉的时间了。
难道他忘了,没有他给我唱歌,我可是睡不着的……
笃笃笃!
突然一阵敲门声,惊得安幸一个激灵。他猛地回头,紧盯着那扇被重重敲响的大门。急促的节奏一遍遍、一遍遍地击打在耳膜上,透着一丝难以忽略的不详。
“太太!太太!你家男人出事了!”
湿漉漉的石砖地上,他就那么静静地趴在那里。夜色太浓,远处的霓虹光线飘到这里,就只剩下一抹淡淡的蓝,擦过他衣衫凌乱的后背,幽幽地落在地上。
倒是映得他身下的那滩血,都看不出有多红了。
安幸瘫坐在地上,呆呆注视着这个趴在地上的男人。周围没什么人,过路人大多转过脸来看上一眼,连脚步都没停一停,便漠然地离开了。
这样的事情天天在西区上演着,人们见怪不怪,也懒得多去关心。这让安幸恍惚间也产生了一种局外人的错觉,就好像自己正在看一部制作拙劣的电影,情节、场景,都不真实得让人无法相信。
“你是他太太?”
旁边有人问道。
安幸木然地抬起头,面对旁边问话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我发现他的。”
那人似乎已经认定了答案,没再多问,兀自连珠炮一样地说道。
“有两个人来我店里,要拿东西来当,我听他们俩说话的意思,好像是刚抢劫了什么人。他们看这个人从珠宝店里出来,以为他有钱,结果把人捅了,搜遍全身,也就搜出这么条项链。”
“等他们走了我出来看,结果就发现这个人趴在我家店的后门,已经都没气了。”
“我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人刚刚也来过我的店,抵押了一把小提琴。呐,就是这个。”
当铺店主举起琴箱,给安幸看了下。
“还有这个,这是那两个人从他这抢的项链。还算值点钱,我出了一千块。”
店主又拿项链盒在安幸眼前晃晃,但并没有把东西交还给安幸的意思。
“这项链和琴,我都是付了钱的,肯定是不能给你,不过我看你可怜,东西我可以给你留着,不卖给别人。什么时候你有钱来赎,你就来找我。”
“不过东西在我这儿每留一个月,可是要加收5的保管费的,你还是尽快来赎,划算一点。”
安幸麻木地听完店主这一大番话,又看看那无声无息,趴在地上的男人,迟钝的大脑好半天,才帮他做出了一点反应。
“琴和项链……能给我看看吗?”
安幸讷讷地说。
“……我不会拿走的。”
店主狐疑地看了安幸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将东西递给了安幸。
就在指尖碰到琴箱一刹那,冻结许久的感官仿佛瞬间被那温润的触感激活,一段音乐毫无预兆地,就在安幸的意识中流淌了起来。
那是一段悠扬的小提琴曲。旋律是那么优美,那么温柔,演奏的男人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似乎想把所有的爱意都融化在音符之中,娓娓地向自己倾诉。
“喜欢吗?”
一曲奏完,男人放下琴,蹲下身子,轻轻拉起自己的手。安幸只觉得那琴音绵绵萦绕在自己周身,胸中满满涨涨的,都是和他在一起的甜蜜与欢喜。
“喜欢,好喜欢。”
安幸听到自己回答着。
“你喜欢,我就一辈子都拉给你听。”
男人的手好暖,暖得让心里头的什么东西,就这样恍然苏醒了过来。隐隐有一股热流开始在胸中翻涌,渐渐地,这热流涌过喉咙,涌上鼻尖,毫无防备间,蓦地从双眼中满溢出来。
没有人再为我演奏小提琴了。
没有人再在冬天的时候为我暖手,没有人再在入睡的时候为我唱歌。
没有人再记得,我随口夸过哪一条裙子。
也不再有第二个人,愿意卖掉自己宝贝的琴,只因为我想要一条项链。
再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安幸放下琴箱,又打开了装着项链的丝绒盒子。
颗颗银晶折射着暗淡的夜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银晶中央,一颗深蓝色的宝石安静躺在那里,有如脉脉注视着他的眼瞳,蓝得深邃,又纯粹。
好美。
可这么美的项链,为什么拿在手里,感觉却是这么虚无。
“安幸……好了吗?”
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怎么你还是不懂我的脾气。
安幸慢慢抚摸着那颗深蓝的宝石。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着急,等我气消了,其实我也可以宽限你一阵子的,也许也可以宽限到明年,后年。
其实那条裙子……我也是喜欢的,我本来也可以收下那条裙子,穿在身上,再问问你好不好看。
你一定会笑着说好看。
可是我没有。
“安幸……听得到吗?”
我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能不能……能不能让时间倒流回去,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我不想要项链了……银晶,玛瑙,曜石,什么都不要了……
我只想要他……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滴落在那一颗颗银晶上。安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无法控制地痛哭失声。悲戚的哭声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听觉,但却仍有一个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从哭声的间隙中传进耳中。
“安幸……找到结晶了吗?”
……
谁?
结晶……?
女人仍在放声大哭,但安幸却觉得自己某根神经被这两个字轻轻拨了一下,意识忽然便从那哀恸的哭声中抽离出来半分。
结晶……
对,我是要找结晶……
“安幸……别陷太深,快醒一醒,停止渗透……”
是谁……谁在叫我……
这个人是谁……
结晶……渗透……
……
这个人是……
……是他!
林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