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怎么敢随便死
林司良安静地伏在小西身上,双眼紧闭着,没有一点声息。小西费力地翻过身来,又一点点从林司良身下挪出半个身子,终于看清了林司良的满身血污,和毫无生气的侧脸。
“哥……哥……”
小西爬出林司良身下,一边哭,一边想试着叫醒林司良。但任凭他怎么拍,怎么叫,林司良却始终软绵绵趴在地上,好似只剩下一副没了魂魄的躯壳。
广场上的物资堆被瓜分完毕,四周早已空无一人,冷寂的夜色中只剩下小西的哭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是……小西……
是小西在哭……
哀哀的哭声不断刺激着沉在黑暗中的意识,林司良的身体微微一颤,总算是恢复了一线清明。
小西看到林司良动了,哭声一顿,急忙扑上去连声叫他:
“哥!哥!你醒了吗哥!”
“……没、事……”
林司良勉强吐出两个字,想要撑着起身,却不防一阵剧烈的咳嗽猛然冲出喉咙,胸腹一紧,忽地喷了满地的血沫。
“哥!哥你怎么样!我去、我去给你找医生来!”
小西说着,起身便要跑走,却又被林司良拉住了裤脚。
“……别去了,没用。”林司良哑着声音说道。
在西区,身负医术的人少得可怜,而且不提前给出足够多的钱,他们是绝对不会救人的。
毕竟在西区这样的地方,从来都不缺生病受伤的患者,缺的只有钱。诊所不是慈善机构,医生也没那么慈悲为怀,如果没钱付诊费,那人命这东西在医生眼里就一文不值。
林司良的命,当然就属于一文不值的那种。
林司良勉强撑起上半身,想要靠到墙根那边去。可浑身各处都疼得钻心蚀骨,别说走过去,就是趴在地上蹭着挪,都挪不动半寸。小西看出林司良的意思,赶紧帮忙揽住他的腋下,又不敢用力拖他,费了半天的劲,才总算是让林司良勉强靠了在墙边。
“那……那我去找岁老板,让他来救你。”小西红着眼圈,又说道。
“……他不在。”林司良虚弱地摇了下头。
岁老板来不了,而除了他之外,想要找个人救自己,基本上是不可能找到的。
对于西区人来说,死亡是一件很具体的事。卷入争斗会死,赚不到钱会死,搞不好哪天地震震猛了,阳光消失了,大家就都一起死。
可那又怎么办呢?
无论是中央塔,还是地球,还是太阳,哪一个都是无可奈何。
既然无可奈何,人们便只得接受了这种头上悬着剑的日子,麻木又冷漠地混着活着。人心就像烈日下的死水一潭,一日一日地干涸了下去,谁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管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孩子是不是还能活到明天。
而如果说西区还有一个人不算素不相识,还有那么一点可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掉,怕是就只有岁老板了。
只可惜他出门进货,连店都要关闭三天。
真巧啊,以前怎么从没见他出门进过货呢。
林司良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
大概是老天已经计划好了,今天就要让他折在这儿了吧。
五脏六腑好像都碎成了渣,每咳一声,都会觉得有带着血腥味的脓块翻涌上来,几乎就要溢出喉咙。林司良瘫软地靠在墙根,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涣散开来。
小西见林司良这副样子,一瘪嘴,眼泪又要往下掉。他用力揉揉眼睛,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走到林司良身边,也在墙根底下挨着林司良坐下。
“小西……”
林司良低低叫了一句,声音弱得只够传进小西的耳朵里。
“司良哥哥。”
小西往林司良身边贴了贴,可又怕弄痛了他,不敢贴得太近。
“这里……凉,你先……回家等我,等我好一点……我就回去……”
林司良努力提着精神,尽量将话音说得响一些,好让自己看起来的确是能歇歇就回去的样子。
他不想让小西留下。如果自己很快就会死在这里,他不希望小西眼看着自己生命一分一分,无能为力地流失殆尽。
小西才九岁,这样的死亡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我不回去,我陪着你。”
但小西不上他的当。小西也不傻,林司良这模样任谁来看,都远不是歇一会儿就能好的样子。
“……听话。”
“不听。”小西吸吸鼻子,摸索着拉住林司良的手。
“那……你去、帮我找医生来……试试……”缓了一会儿,林司良又说。
“我不去,你都说了找医生没用。”
林司良一心想支走小西,却又被小西一口拒绝。林司良也没办法了,艰难地把手从小西手里抽出来,推了推他的腿。
“……回家去。”
“不回。”
“快回去……”
林司良一直推小西,力气只有一点点,小得几乎就要感觉不到,但却推得小西猛地直起身,眼睛圆溜溜地瞪着林司良。
“我不回,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小西看起来有点生气,可一边瞪着林司良,一边却又眼泪汪汪起来。
林司良看到小西又要哭,心里顿时就有点慌。
“别哭……别哭……”
林司良想给小西擦眼泪,却怎么也抬不起手臂。小西也没等他来擦,自己抹了把脸,又坐回墙根边,紧挨着林司良,把他的手牢牢握了起来。
“反正我不走。”小西执拗地说。
“哎……”
林司良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是没有再把手抽出来。
“以前那个……听话的、小孩,在哪儿呢……”
“……我也不是什么话都听的。”小西嘟哝道。
天渐渐开始发亮,空气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雾。而在北哨塔广场外的窄巷子中,林司良和小西所在的角落里依然还是一片昏暗,并没有多少天光被施舍到他们这里。
小西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破塑料布,当作被子盖在了两个人身上。林司良的意识昏昏沉沉的,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原先遍布全身的疼痛已经消失了,整个身体就像被云朵包裹着,轻飘飘地悬在半空。
手依然被小西牢牢握着。小西没有再哭,只是把头轻靠在林司良肩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良哥哥。”
沉默了好久,小西才开口说了一句,惊醒了林司良就快要没入黑暗的意识。
“嗯?”
林司良应了一声,但好像并没有真的发出声来。
小西没有等林司良应,只是兀自轻声说着。
“司良哥哥,如果你死了,我也死。”
“……别胡说。”
这回林司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沙哑又无力,真的好像濒死一般。
“咳……”
林司良稍微清了清嗓,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一点。
“……不说……这种话。”
“要是你不在,这个世界也就没什么好活的了。”
小西今天似乎打定主意不听林司良的话,林司良不让他说,他也说。
“我听说,从西区出去再往西,有一道很大的裂谷。你要是死了,我就去那个裂谷,跳下去,我就也死了。要是你死了以后去了什么地方,那你就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能来了。”
“……傻小孩。”
林司良微微动了动拇指,想要像平时一样摸一摸小西的手。
“没事……别担心,我死不了……”
小西不说话了,用额头蹭蹭林司良的肩,感觉又是想哭,忍了好半天,才憋出了音调发颤的两个字。
“……骗人。”
“……不骗人。”
林司良抬起一点嘴角。
“有个傻小孩……非得要陪我死,那我还怎么敢、随便死……”
小西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在林司良肩头,许久,才发出低低的一声抽噎。
破旧的酒吧里,音响总是滋啦滋啦的响着杂音。酒吧老板就像聋了一样对噪音充耳不闻,还是某桌客人不爽地嚷嚷了几句,老板才一脸木然,迟钝地关掉了那还不如没有的音乐。
“草,这破酒吧,要不是看他酒便宜,老子才不来这儿。”
那桌客人有那么四五个人,一个个看着就不像什么善茬。
“红哥要是不喜欢,咱就换地儿。”
旁边的鸡冠头谄媚地说道。
“咱今天终于教训了那小子,得让红哥好好喝痛快了!”
“哎,得了得了,酒都买了。”
被叫做红哥的红衣男挥挥手,抓起酒杯,仰头就是一大口。
“红哥下手够狠的,也不知道那小子死了没有。”另一边的肥壮男人说道。
“死就死了,他扎我胳膊那会儿,就应该想到有今天。”
红衣男点起根烟斜斜叼在嘴里,一脸满不在乎。
其他人点头附和着,一边喝酒,一边又说起别的事情。谁也没注意到邻桌的男人脸色微变,将几张钱压在桌上,就匆匆离开了酒吧。
北哨塔广场外有三条小街,又延伸出无数条横七竖八的小巷,就像一张随意乱织的蛛网。
当男人从这张凌乱的蛛网里找到那两只小虫时,天已经重新黑了下来。昏暗的小巷深处堆满了垃圾,不知从哪流出一大滩的泥水,渗得石砖地上满是脏污。远处某家店铺播放着吵闹的重金属,透过重重矮房传到这里,就只剩下几缕稀薄的乐声,忽隐忽现地飘浮在空气之中。
大孩子瘫软地歪在墙边,看起来已经没了意识。小孩子静静依偎在大孩子身边,眼神呆呆的,灰灰的,视线不知落在哪里,许久也没动上半分。
城市的嘈杂被隔绝很远的地方,在这条安静的小巷中,人世间如何热闹,或是如何污糟,仿佛都已经与这两个孩子再不相关。
男人脚步很轻,但鞋底碾过沙粒的声音还是惊醒了神志游离的小孩子。小孩一瞬间警觉起来,瞪着圆溜溜的眼看向来人的方向。看到有人从阴影中向他们走来,小孩子立刻绷紧身体,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一下子如临大敌。
男人没多理会,蹲下身子,掀开盖在他们身上的塑料布,上下看了看早已昏迷不醒的林司良。小西没等他怎么多看,便一把推开他的手,用身体死死护住林司良,扭头瞪着男人,半点不让他碰。
男人看着小西戒备的模样,有点无奈。
“再这么拖下去,他会死的。”男人说。
小西表情动了动,但仍是压着眉心,冷着眼神,并不信任眼前这个陌生人。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站起身来。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确实是来救他的。跟我走,他或许还能活,不跟我走,那他就一定会死在这里。”
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沉稳笃定,莫名地,就让人觉得有几分可靠。小西直直盯着男人的脸,男人也认真看着小西,眼神中并没有一个成年人对九岁孩子的居高临下。
“怎么样,要不要试着赌一赌?”男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