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锦灰
姜禾登基的第二年, 礼部侍郎建议天子给自己的母亲加以追封,以彰孝道。
姜禾听了这话有些出神:崔珑,清河人, 字从玉, 永淳十七年生人,载初元年薨逝,年仅二十六岁, 谥号承宪仁贞皇后……
念及这个谥号, 姜禾才反应过来:礼部侍郎指的并非崔皇后,而是他名义上的生母, 并未得到谥号与升祔太庙尊荣的前雍王侧妃。
礼部的人多半是想以此奉承上意, 讨得他欢心。
但提起“母亲”,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崔珑。
哪怕对方做姜澧的皇后、他名义上的“父后”还不到一年——但他到底成了姜澧唯一的皇后。
此后数十年让本朝所有人都印象深刻。
若问姜禾对他的印象,他嘴上只会说些“善政务, 有美德, 识见卓越, 志邈浮云……”诸如此类的话, 左右离不了那个溢美的谥号。
其实他确实不了解崔珑,比起民间的寻常母子, 他们之间的相处太少, 不过一段时日总在一起吃饭、或他向崔珑请教皇帝所出的难题。
他喜欢与崔珑说话,对方衣袖间的熏香好闻,说话的语声悦耳, 低垂下来的睫羽总显得温柔。
若不是皇帝将他带到这么一个人身边, 只怕当初他并不能那么快适应皇宫,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后来反倒是崔珑一直没有适应后宫的生活,只怕也不曾认可自己的身份。
每日与他吃饭、说一会儿话似乎是崔珑强加给自己一项必须履行的责任, 其余时候他无意与姜禾这个东宫太子亲近,也不曾主动来见他、问候或关心他,但疏远他和姜湄的时候,对方偶尔看过来的目光也是忧愁而隐含愧疚的。
那个眼神也不像皇后。
皇后理应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冷落、不喜欢一两个子女算得了什么?他不需要对得起所有人,这类人和皇帝一样,最好是被身边的人敬重、畏惧,才越凸显出自己的身份。
何况崔珑永远不知道他给出的东西分量有多重。
他曾给予姜禾的并未叫他不满足,反而珍而重之,多年后回想起来也是他在宫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那时皇帝给他出难题,他害怕这个父皇,更害怕答不上来后要去面对他的苛责,走投无路下找上了崔珑,那人起初并不想插手,只是他认准对方和软好说话的脾气,将他当一根救命稻草赖着不撒手,灵机一动想到姜湄往日的行为言语,姜禾硬着头皮、撒出了人生中头一回娇。
崔珑偏偏吃这一套。
对长辈撒娇是姜禾有生以来头一回,得到对方的纵容亦是头一回。
仿佛他当真还能做个普通的孩子。
他低下头去佯作认真听崔珑说话,其实脸上发热,眼角也有些烫。
那之后,他有些真正把崔珑当做自己的“父后”了。
可惜……
姜禾回过神,拒绝了礼部侍郎的提议。
在崔珑死后的第五年,也曾有人提议给崔皇后加封尊号——不过也是想拍皇帝的马屁罢了。
姜澧拒绝了。
在当时许多人对此感到讶异,但姜禾联系皇帝这些年的一些做法,并不认为奇怪。
每逢崔皇后忌辰,姜澧不会收翰林院和朝臣所写的悼词、祭文、祝文,哪怕是姜禾作为名义上的儿子为父后所书。他只会自己写好几页东西,而后在殿中默默烧掉。
没有人知道他写了什么。
皇帝多年来不再立后,更不曾选妃,偌大的后宫空旷冷清,而他常年不是憩在乾化宫就是没有皇后的中宫。
久而久之,即使皇帝没有这样说过,有件事却是举世皆知——崔皇后乃皇帝心头挚爱。
市井间兴起一股风气,以皇帝和崔皇后为蓝本,编撰了一系列传奇和话本,反响极其热烈。
这也引来了皇帝的反应——对此他大力打压,甚至对一两个屡教不改的书商动用了这些年罕有的酷刑。
他将那些书稿搜罗到一处,通通焚毁了。
没有人知道皇帝为何对这些故事不满。
此后,再没有人敢写这样的故事了。
但载初年间的怪事何止一桩?——最奇怪的事都发生在载初元年、皇后逝世之后。
中宫失去了它的主人,但皇帝没有空置或封锁中宫,他不允许中宫原本的宫人离开,仍叫他们白天待在里面,如常生活,就如皇后还活着一般……到了夜里他会驱逐正殿所有人,自己独自憩在中宫,夜夜如此。
很快就有宫人知道皇帝夜里在中宫做了什么,那也是发生在皇帝身上最奇怪的一桩事。
皇帝将皇后常穿的那身绯色鞠衣挂在床前,会对着它絮絮低语,夜里还会搂着它睡觉……
私底下中宫的宫人都说受不了这种日子了,总觉得那宫里的阴气越来越重,只怕显赫的“中宫”就要成“鬼宫”……
但皇帝在朝堂上的表现却越来越符合一个“明君”,只是与他往昔的作风判若两人。
他不再追踪逃脱的怀仁太子及党羽,甚至不在乎违背“君无戏言”的说法,下制书赦免和释放了许多过去被他定罪的罪囚……
再往后的十年,类似的旨意层出不穷,无论是各地赈灾、严治官场贪墨或减免苛捐杂税……皇帝的种种举措几乎能当得起一个“仁”字。
他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串佛珠,时时捻在手中——这次连姜禾看到也十分讶异。
听闻皇帝闲暇时还特意往知名的无量寺亲自走了一遭,没见高僧也没拜佛,只是想请一樽佛龛——最后到底没请回来。
皇帝道:“看来看去,一律面目可憎,料它见我如是。将它摆在屋中,只怕我会与它相看两厌。”
皇帝是古怪,但到底能力拔群、又多有善政,十年来无论在朝在野,人们对他都大为赞誉,完全忽略了他的诸多古怪之处。
或许鲜有人知道,这些年皇帝患上了一个毛病,一个月里有十天半个月都在失眠,鲜有能好好睡上一觉、做个好梦的时候。
此病药石罔效,而他公务繁重,事事亲力亲为,一段时日下来,身子再硬朗的人也会给拖垮。
一年里大病小病不断,用于调养的汤药就不曾断绝过。
姜禾作为太子,也曾到皇帝榻前侍疾。
有一次皇帝病得很重,在中宫昏睡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还有些浑噩,双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姜禾俯身凑过去,侧过头将耳朵悬在对方嘴边,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从玉……我还清了吗?”
※※※※※
皇帝对姜禾来说,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只是恩人。
没有皇帝,他或许还是路边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卑微乞丐。
偏偏就有万里挑一的运道,被皇帝看到、一张脸被选中,带他回皇宫,让他做“姜禾”,不止得到一个国姓,今后更要做太子、做皇帝。
一夕间命运颠覆,脱胎换骨,不真实得像一个荒诞的梦。
他不敢问、不曾问,终日惶惶不已,一度听到姜湄叫他“哥哥”,他的背脊就僵硬、发凉。
后来大概是皇帝看不下去他这副惨相,开口与他说:“说了是你的,就是你的。除非还有够胆像我一样造反的人,那就端看你守不守得住了。”
“为什么是你?”
“呵,我讨厌姜家人。”
“何况,立姜家人做太子,说不得他还会恨我,立乞丐做太子,说不得他还会感激我。”
姜禾很早就知道,真正的“姜禾”死在姜澧手里,或者他的一句命令下。而那位雍王的侧妃,虽然不会是姜澧亲自动手,但她也因他而死。
姜澧骗了她,答应她若是她能挑准时机赴死,他会追封她为妃,给她谥号,让她祔太庙,不必担心日后自己的孩子遭受争议,在另一个世界安享孩子的供奉。
于是那女子在姜澧带走姜禾不久后,挂了一道白绫在府中悬梁自尽。
但他作为假姜禾,毕竟是从中获利的人,没立场去对姜澧的做法评判什么。
姜澧也害了崔珑。他很喜欢崔珑,但姜澧是他的恩人,他也不能为崔珑做什么。
——可若是姜澧自己也不想活下去呢?
这个人行走在这世上,却像半具身子已入土的活死人,只为了还债罢了。
那他有了一个既不会对不起恩人、也能为崔珑报仇的方法。
姜禾心随意动,很快在暗中行动起来。
他所计划的每一个环节在推行中都相当顺遂,仿佛暗处也有一只手推波助澜。
他把日子就定在这一年崔珑的忌辰,崔珑三十六岁了。
那天夜里,姜澧照例憩在中宫,殿内殿外皆无人侍奉,为姜禾接下来要做的事大开方便之门。
他亲手将一碗汤药送到了皇帝榻前。
皇帝自榻上半坐起来,接过药碗,转手却又搁在一边,道:“等一等。”
他起身到架上取下了那件鞠衣。
那一刻,姜禾在皇帝身后看着他动作,心头一凛,幡然明白: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
他默许了这一切发生。
皇帝重回榻前,一手紧紧抓着衣服,一手端起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姜禾收回药碗,小心扶皇帝在榻上躺下,再退后施礼,“父皇,臣告退。”
“嗯。”
姜禾又说了一句这些年从未有过的话:“好眠。”是他的祝愿。
他转身走了出去。
在门外等了一炷香,姜禾推开门再度走进去,只见皇帝蜷着身体抱着鞠衣躺在榻上,眉心微颦,隐约残留痛苦之色,而双眼已经阖上了。皇帝不过而立之年,头发却白了一片,散落在红色的鞠衣上极鲜明。
枕边多出了一封诏书,遗诏立他做皇帝。
姜禾看过后将诏书仔细收好,俯身把鞠衣从皇帝手中一点点扯了出来。
他低头摩挲一阵,恍惚间想起十年前崔皇后穿这身衣服的模样……的确叫人一见不忘。
而后他拿出火盆点燃,将衣服丢了进去。
活着的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
姜澧要活在过去,那是他心甘情愿。
于是整座中宫十年来都成了坟墓。今日,它终于埋葬了早该死在这儿的第二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仿照宋朝制度,曾垂帘听政的皇后谥号四个字,普通皇后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