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双倍
语气如常, 吐字却分明比平日慢一丝,似乎说得很艰难。
许久未见梦到从前,可梦中雪肌玉骨,香帐春暖, 仍藏在脑海深处, 倏而浮现, 重重撞散他的理智。
齐辂指尖一颤,笔须上凝着的墨汁, 落在刚画好的图纸上, 将其中一处机关图遮去一半。
只一瞬, 理智重新回笼,齐辂抬臂,将手中笔放回矮几上的笔洗中。
“如此美事,臣愿帮忙。”齐辂起身道。
调侃的语气, 嗓音分明带着笑意,轻易便将萧青鸾的窘迫驱散大半。
听到齐辂缓步走进来的脚步声, 坐在妆镜前的萧青鸾, 望着镜中自己,忽而出声:“等等。”
脚步声停下, 萧青鸾稍稍松了一口气, 起身坐到榻上。
她面朝里,背朝外, 左侧身子轻倚雕花床头, 左手绕至颈后,勉强拉住顺滑的寝衣衣料,轻道:“齐大人进来吧。”
说完,她心下微微揪紧, 眸光无措地落在床榻里侧云水蓝纱帐上,突然想到什么,匆忙抬臂去解左侧弯月形帐钩。
寝衣衣料顺滑,仅套着一只衣袖,失去钳制,立时朝身子左侧滑落,被她因紧张而微耸的细肩勾住。
弯月勾咚地一声磕在床头,左侧一面纱帐轻柔垂下,向右拢去,似雪肌玉骨之外拢着一层薄薄烟岚,烟岚之下的景致越发引人遐想。
她匆匆扯帐钩时,齐辂已然得令走进来,本以为她已遮掩妥当,没想到竟是眼前情形。
听到他已进来,萧青鸾脊背一僵,双颊灼然,他会不会以为,她又是故意的?
或许,若假装成故意,倒能缓解窘迫。
萧青鸾暗暗咬唇,微微侧首道:“先前看过齐大人,如今双倍奉还,齐大人还满意吗?”
闻言,齐辂想到他曾问她的话,垂眸敛去眼底情动,含笑应:“满意。”
这是当日,她回他的话,萧青鸾记得。
更记得,也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满意她,却仍是惑于她的容色。
“看够了就过来替本宫更衣。”萧青鸾竭力维持镇定,她声线偏艳,此刻嗓音却透着一丝冷意。
齐辂听出她嗓音里的异样,却并不在意,也不去猜她又想到什么,或是误会什么。
缓步上前,他伸手,并未直接触碰她软滑的寝衣,而是将手伸向右侧帐钩。
天水蓝的纱帐合拢,将她一身风华拢在温柔烟岚中。
萧青鸾眼角余光看到他解帐钩,看到纱帐垂下,反而心口一颤。
身后纱帐轻晃,不经意擦过她肌肤,微痒。
心衣挂在肩头,齐辂避开她肌肤,慢条斯理替她系上身后细带,又牵起她寝衣衣料,动作极小心地替她穿好右臂。
眸光落在她白皙的右肩、右臂,只右肩处微红,并未肿起,伤势不算重,养几日便会痊愈,只还会再疼两三日。
躬身靠近些许,将她身前左侧那片衣襟拉至右侧,齐辂替她系上腰侧衣带,起身离开纱帐,轻笑:“臣服侍好公主,公主是不是也该起来陪臣作画?”
衣衫齐整,萧青鸾心下彻底放松,注意力轻易转移,她转过身来,隔着纱帐望他:“什么画?”
“公主出来看看便知。”齐辂转身朝外间走去,萧青鸾撩开纱帐,心下疑惑不已。
看到矮几图纸上的一点墨污,萧青鸾更疑惑,指着那处墨污道:“齐大人自己滴的墨汁,怎么来怪本宫?”
齐辂屈膝坐在短榻上,取过另一张纸,抬眸望她,理直气壮道:“因为臣定力不好啊。”
翌日,萧青鸾醒来时,窗外日光高照,外间静谧无声,只有浅浅墨香。
右臂仍疼得抬不起来,一回生,二回熟,她脸不红心不跳唤齐辂进来服侍净面、更衣,发髻没办法,齐辂不会挽发,只得出去请老板娘来。
同齐辂一起走到外间,萧青鸾一眼便见矮几上多了一张图纸,不是他们昨晚共画的一张,像是舆图,没画完。
“这是什么?”萧青鸾拿起图纸问。
齐辂侧身望来:“北疆舆图,劳烦公主替臣把它撕了。”
说完,便打开门扇,出去请老板娘。
北疆舆图,萧青鸾只无意中见过一次,没刻意去记,印象不深,却知道,大致就是齐辂画的模样。
他竟然能默画出来?
对北疆安定,他果真用了心思。
既然轻易让她撕掉,想必他需要时,也能再轻松画出。
萧青鸾依言,将画纸撕烂成无数片,丢入渣斗中。
一日后,萧青鸾手臂已能抬起来,不需要齐辂服侍。
又过三四日,痛意消散大半,二人才加快速度往京城赶路。
“公主骑术很好。”齐辂侧眸,望着身侧同她一起纵马疾驰的萧青鸾,赞道。
萧青鸾面上笑意明艳恣意,极有感染力,任谁见到,都会随之心情大好。
“那当然,本宫平日打马球,在京中可是难逢敌手。”说着,萧青鸾顺口邀请,“待事情了结,本宫向齐大人下战书,不知齐大人敢不敢接呀?”
话说出口,她又有些后悔,从前的齐辂并未同她一起打过马球,甚至没去看过她打,他应当是不喜欢马球的。
正思量着,却听齐辂笑道:“荣幸之至。公主若输了,臣便向公主讨个赏。”
口气不小,萧青鸾不服气:“本宫若是赢了呢?”
齐辂眸光一闪,回应:“臣便以身相许。”
轻飘飘一句话,惊得萧青鸾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幸好她骑术是真好。
说说笑笑,转眼便回到京城。
长公主和监察御史齐辂,在宁阳城,双双遇难的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圣上龙颜震怒,已降旨,把上报死讯的胡知府,和当年监修江堤的蔺巡抚等人,押解进京!
听说萧励身体不太好,这两日都是国师和太医一起想法子养着。
萧青鸾不放心,撩开帷帽前面纱道:“国师一定会害皇兄的,本宫必须入宫,让皇兄不要吃国师的药!”
说着就要跑,被齐辂急急拉回窄巷中,温声安抚:“臣知道公主担心,公主且再忍耐几日,入夜之后,臣替公主入宫面圣。”
齐辂入宫?萧青鸾愣住,凝着他,心中焦急被他胸有成竹的镇定安抚住。
是她太着急,齐辂入宫可以不被人发现,而她想悄悄入宫,难如登天。
“好,本宫听你的。”萧青鸾迫使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前世皇兄活到二十五岁,还有几年,他不会有事的。只要扳倒国师,再设法请神医替皇兄驱除国师下的情丝草毒,皇兄会长命百岁。
所以,她必须镇定,不能轻举妄动,被国师发现。
“公主暂时也不能回公主府。”齐辂站直身子,垂眸扣住她纤柔的手,朝巷子里走去,“臣带公主去一个地方。”
绕过几条巷子,站在一处普通小院前,齐辂叩门,门扇打开,门内站着的是状元郎季长禄。
他臂上系着一根白布条,眼睛睁得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齐辂和萧青鸾:“你……你们……”
随即,他扯下臂上白布条,仍在齐辂身前:“就知道你会福大命大。”
隔壁还住着人,他声音压得低,却仍是惊动邻居探头往这边望。
季长禄没给齐辂说话的机会,让开身形,把二人往里推,冲邻居笑道:“我家表哥,来之前也没打声招呼,家里什么都没准备,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表哥是怕季大人破费。”那人笑笑,冲季长禄摆摆手,“季大人去招呼客人吧,需要帮忙可以叫我一声。”
“好说,好说。”季长禄笑着应付几句,栓上大门,回身走进小院。
眼前庭院不大,院中一株大樟树,墙根下修着竹篱笆,爬满蓝紫色朝颜花。旁边还有一口大缸,做工不精细,里面睡莲却开得好。
季长禄竟住这么小的院子?萧青鸾有些惊讶。
“季某自幼家贫,见笑了。”季长禄朝萧青鸾恭敬施礼。
院子不隔音,他并未直接称呼长公主,萧青鸾倒不介意,不仅没看低季长禄,反而心生佩服。
他自幼家贫,却能高中状元,甚至从深巷小院,一步步走到首辅的位置,仍不失本心。
廊下立着一位温婉女子,着妇人打扮,萧青鸾记得,是季长禄的妻子许氏。眼前的她,还没有一品诰命的威严,看起来性子很好。
“夫君,他们是?”许氏看得出季长禄对齐辂的熟稔,也看得出他对萧青鸾的恭敬,虽未见过二人,可联系到近日大事,还有季长禄扯下白布条的样子,心下已有猜测。
“进屋说话。”季长禄冲许氏笑,他是真高兴。
得知二人身份后,许氏认真见过礼,便下去备水烹茶,留三人在屋里说话。
“季兄,我和公主需要在你这里借住几日,不知方不方便?”齐辂率先开口。
“方便方便!”齐辂能首先想到来找他,季长禄心下更确定自己没交错朋友,“你跟我挤挤,只是要委屈公主跟芸娘挤一间。”
方才在园中,萧青鸾便知晓,只有两间房可以住人。
“本宫一路风餐露宿,这样已经极好,先谢过季大人,要麻烦芸娘几日了。”萧青鸾含笑道。
不料,她话音刚落,季长禄惊诧地望向齐辂,扫了扫他腰间钱袋:“齐兄也有缺银子的时候?竟让长公主风餐露宿?”
齐辂愣住,望着萧青鸾,等她自己解释。
接收到齐辂求助的眼神,萧青鸾别开脸,唇角微弯,她自是打个比方。
不过,她也没说错,比起在公主府的日子,回京路上可不就是风餐露宿?
齐辂解下钱袋,丢给季长禄:“买菜去,随便用。”
“好,自然不会跟你客气!”季长禄笑着站起身,方才本就是故意打趣齐辂,却发现齐辂和长公主之间微妙的交流。
唔,宁阳城之行,似乎发生过什么不能细想之事啊。
芸娘手提茶壶进来,替二人斟好茶,笑道:“公主、齐大人稍作,臣妇去后院摘些菜。”
后院还种着菜?萧青鸾惊讶地望着芸娘。
原来季首辅夫妇,年轻之时,过的是这般粗茶淡饭,亲力亲为的小日子。
她自小从不缺人服侍,江南之行,才让她觉察到凡事亲力亲为的不易,齐辂是奉命照顾她也罢了,萧青鸾忽而有些不好意思让芸娘忙个不停。
说起来,她和齐辂本就是不速之客。
“本宫和你一起去,给你帮忙。”萧青鸾站起身,笑着便要同芸娘一道出去。
芸娘骇然,眸光下意识落在萧青鸾细腻纤柔,养得花儿一般精细的手上,连连摇头:“不敢劳烦公主。”
“嫂子不必在意,公主并不是娇弱之人。”齐辂淡淡开口,凝着萧青鸾纤袅的侧影,眼底藏着一丝兴味。
她应该从未见过长在地里的菜吧?倒是很想看看,她会如何帮忙。
被齐辂一激,萧青鸾更不愿退缩,回眸望齐辂一眼,径直朝外走。
芸娘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带两人一起去后院菜畦。
菘菜长得整整齐齐,鲜翠碧绿,芸娘蹲身,拿小铲挖起一株,根部在土埂轻磕几下,沾着的土便磕掉。
萧青鸾看在眼中,伸手接过刚挖出的菘菜,替她放到身后菜篮中,半点没嫌脏。
身后不远处,齐辂默默看着,眉眼笑意温柔。
眼见着芸娘要挖下一株,萧青鸾心里痒痒,跃跃欲试,蹲在她身侧道:“让我试试好不好?”
她身份尊贵,从来只需要吩咐别人照办,何曾需要带着恳求的语气?
吓得芸娘手一抖,小铲掉落在地。
萧青鸾只当她是答应了,也不管她如何惊讶,抄起小铲便要朝眼前的菘菜下手。
见状,齐辂忍不住上前几步,立在她身后,细细看着,唯恐她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手。
萧青鸾学着芸娘方才的样子,把菘菜连着一点根须铲起,登时展颜笑开,她果然也能做好!
正得意着,握住菘菜菜叶,准备把根须上的土磕在土埂上。
忽而,看到根须下的土中,钻出一只细长的暗红的虫子,蠕动着,朝她探头。
“啊!”萧青鸾惊恐地丢开菘菜和小铲,明艳小脸吓得惨白。
逃命似地跑到齐辂身后躲着,面颊埋在他脊背处,身形不由自主地发抖。
方才被她身形挡住,齐辂并未看到她是被什么吓到,见她如此,眸光一紧,盯着菜畦道:“地里有蛇吗?”
话是问芸娘的,芸娘在萧青鸾身侧,看得很清楚,她拿小铲铲起已从根须摔落的地龙,递给齐辂看:“是地龙。”
“……”齐辂默然一瞬,淡淡回应,“公主胆子小。”
语气虽淡,芸娘却分明听出维护之意。
她眼皮一跳,别开视线,不敢看紧紧扣在齐辂肩头,指尖泛白的纤手。
作者有话要说: 芸娘:我胆子也小,哇……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想!
没错,地龙就是蚯蚓,小可爱们怕蚯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