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林策几乎是拖着脚步, 缓慢走回山顶客苑。
逐月一见他回来,立刻询问:“将军,你昨晚……”
“昨夜喝多了酒, 随意找了一间偏殿睡了一晚。”林策用早已想好的说辞,冷声将她打断。
将军面色黑沉,不悦的心情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逐月乖顺闭嘴。
追星同样不敢再询问,只能仔仔细细将他打量。
“对了将军, ”逐月转而说起昨晚宫女死亡一事。
林策听完后, 瞬间想通了之前的一些疑惑。
太常为了让自家女儿成为淮王妃,暗中布置下这一切。
那个宫女是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但她忽然身死, 意外拦住了刘家女, 至使一切功亏一篑。
他问逐月:“宫女因何而死?”
被人灭口?
逐月摇头:“我也不清楚。昨夜叫了羽林卫, 告诉他们经过后,我就回来了。”
“那个阴阳怪气死太监说要封锁消息,而且事情发生的地方离会场远,并未惊动那些公卿。”
到此时, 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想必除了在场的几个人, 没有多少宾客知晓。
为了防止引发不必要的纷乱, 宁越之的做法无可指摘。
这些宫闱秘事, 会有专门的内廷常侍负责处理,外臣随意打听,乃是宫中大忌。
林策刚准备回房好好休息一场,然而说曹操,曹操到。
宁越之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他嘴角高翘朝林策问安:“昨夜之事, 想必孟侍卫已经告知将军。”
林策冷冷瞥他一眼:“有屁快放。”
宁越之哑然失笑, 林大将军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谁又惹到他了?
“宫女死亡一事, 已有初步定论,特来朝将军禀告。”
宁越之将昨夜常侍调查的结果告知。
宫女是从山路边一高崖跌落下来的,周围并未发现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
至于她是自己求死,失足跌落,亦或别人设计谋害,此时还不得而知。
“淮王殿下的意思,将此事当做一场意外,就此结案,不再追查。”
这位宫女被太常买通,在淮王酒水中下药,又引他去往水榭。
若深入追查,必然查到此事。
那么昨晚,周则意和林策的一夜荒唐,势必被人知晓。
林策警告周则意不准把此事告诉别人,周则意听了他的话。
为人不让水榭,迷药等一应事情暴露,就此了之,是最好的情况。
林策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什么意见。
他当然同意周则意的做法。
“对了,”他朝宁越之道,“逐月已经把她的所见所闻详细告知于你们,往后再没有需要她协助的地方。”
“将军的意思是……”
“把将军府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即便以后又要追查,也别来打扰逐月。”
此事牵涉宫闱,若其中另有隐情,某日要深入追查,少不得多次把逐月唤去,无休止地询问。
谁知道羽林卫和宫中常侍会不会看菜下碟,特意为难逐月。
逐月不过意外路过,将军府不想牵扯到里面。
宁越之执掌内廷,这事对他并不难办。
“既然是将军的命令,”他语含暧昧的戏谑,“卑职定然遵命行事。”
人一走,林策刚准备抬脚进屋,又来一个不速之客。
谢信轩然霞举,翩然而至。
又他娘的什么事。
冷戾如刀的目光斜睨他一眼,连“有屁快放”四个字都懒得多说。
谢信一如往常一般不以为意,但笑里藏刀的隽逸眉眼,神情和往日略有几分微妙的不同。
“将军,”他开门见山问道,“真打算迎娶姚林郡主?”
若非谢信提这一句,林策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件事。
“没错。”
他让姚林郡主回去好好考虑清楚,要是真不怕朔方经年战乱,贫瘠荒凉,她敢去,他就应下这桩婚事,免得她被王家那到处沾花惹草的不成器嫡孙糟蹋。
“这桩婚事,将军不能答应。”
所有事情都彷如成竹在胸的谢信,少见地轻微皱眉。
“将军可想过,镇北军本来就被其他三境的兵马紧紧盯着。娶了姚林郡主,更会引人眼红,被人嫉妒。”
“将军已经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应该低调谨慎。”
“谢相担心的,究竟是将军和镇北军,”林策冷笑,“还是担心将军娶了一个身份高贵的前朝皇族,更加威胁到钟家,以及和钟家同气连枝的谢家?”
林策身为一品镇国将军,统御朔北三州,唯一逊于镇南军,被人时常挂在嘴边不屑嗤嘲的,便是低微的出身。
钟家和谢家,怕他娶了身份尊贵的公主,有了子嗣,往后镇北军统帅就不再天生低人一等,可供簪缨世族们随意嘲弄。
谢信沉默了半晌,眉眼中笑意不在,温润如玉的豪门公子,身上显出几分气势锋锐的暴戾。
“没错,是我谢书怀自己不允许。”
清雅嗓音咄咄逼人:“这桩婚事不可能成。我不允许将军迎娶任何人。”
林策气极反笑,他想娶谁,轮得到谢信指手画脚?
“谢相真把自己当成挟天子令诸侯的丞相?”
对于林策的讥嘲,谢信并未回嘴,只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
漆黑深邃的眼眸,目光幽锐得令人后背发寒。
林策如刀的双眸同他冷眼对视。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懒得在这里同对方浪费时间。
他恍若无物一般,二话不说扭头就走,长腿一迈,几步便走入苑内房中。
谢信在原地站了多久,他不知道,更不关心。
逐月跟着林大将军进房,小心观察了一会将军神色:“有句话……”
林策:“讲。”
“绵里藏针笑面虎方才和将军说话,”逐月有几分不确定的疑惑,“看他的语气,应当真的知道,徐如就是将军。”
谢信方才是和“徐如”在说话。
可听上去,完全就是对着将军在说。
林策今日心情烦躁,听逐月这么一说,才想起自己此刻未戴面具,在别人眼中并非林策。
逐月越发好奇:“谢信究竟从何得知徐如的身份?”
似乎从谢信第一次看到徐如之时,他就已经知晓那是林大将军。
“知道了就知道了。”林策以前曾思忖过,却无半点头绪。
在他入京之前,从未见过谢信,他不知对方究竟从何处见到自己相貌。
此刻他心绪烦躁,更懒得想这些琐碎小事。
纵使谢信知晓他和徐如为同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并非什么隐秘军机。
一整夜的荒唐,令他身体似如被拆吃过一般,无一处不隐隐作痛。
他朝逐月说了一句“我回房休息会”,大步走向后院卧室。
逐月知趣地退下,追星却跟着进了房。
没等林策说话,他已站到他身旁,服侍他宽衣解带。
林策神色疲惫,心情烦闷不想说话。
追星也缄默不语,只温柔恭敬地解开他的腰封,帮他褪去外袍。
柔软的阳光从窗棂穿入,房外偶
有几声清脆鸟鸣,衬出室内暗含几分暧昧的宁静。
林策躺上床榻,追星坐在床沿边,给他轻轻揉着太阳穴。
他放任了对方自作主张的举动,缓缓闭上眼,没过一会,呼吸渐缓沉沉入睡。
追星目不转睛,凝视眼前荡魂摄魄的灼目睡颜,贪婪目光掠过微动的长睫,高挺的鼻梁,精妙的薄唇,尖削的下颌……
在触到白润脖颈上惊心的殷红血痕时,翻涌出深沉的晦暗。
……
秋山宴一共两日。晚上的宴会林策不想去,再次让追星假扮他,代替他出席。
他叫周则意把昨晚的事情忘掉,自己当然也是相同打算。
但还未过去一天,此时见面,怎么都略有尴尬,他不想见到那张脸。
第二场盛宴,不再有太后指婚这一环,流程也更为简单。
珍馐美馔依旧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送来,彰显天家的雍容和富贵。
宾客们尽情享用这难得一遇的美酒佳肴,席间觥筹交错。
到了第二日,百官还朝。
往年,董太后每逢此时都会在行宫小住上一段时日。
可惜如今多事之秋,她没能有这份闲暇。
淡日为点缀在青翠山间的白玉宫殿染上一层跃金浮光。
公卿们的车驾按照来时的顺序,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回到京城。
队伍百里连绵,声势壮阔,即便没有天子高坐龙椅,也将天家威仪表现得淋漓尽致。
周则意坐在队伍最前列的撵车上,神情淡漠,似乎若有所思,又像神游天外。
偶尔回头看一眼,镇北将军府的车驾在后面不远处,车门紧闭,竹帘全部放下,阻碍了所有探查的视线。
……
林策回到府邸,又休整了一日。
第一次情/事就被侵/犯得太过,即便伤处已无大碍,全身血痕仍未消散,反而变成一种深得发紫的暗红。
气性凶横的林将军,心中憋着一口气没地方撒出来,越来越烦躁。
隔日他醒得晚,还未起床,孙有德已在外面敲门:“将军,淮王殿下来了。”
周则意又来做什么?林策不想见到那张脸,却不得不恢复将军的身份,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关系与他会面。
最好是必须尽快商议的大事。
若敢用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他心情不悦,周则意心情也别想舒畅。
走到将军府主厅时,宁越之守在路口。
他神色亲昵地朝他的林大将军轻微一笑,暗中示意他,淮王殿下为何突然前来,连他都不清楚。
林策让孙有德也守在此处,一个人进了主厅。
主厅大门不轻不重地关上,隔断了清晨秋阳的暖光。空阔的大厅光线略显阴暗,浸染一丝深秋夜雨后的寒凉。
林策冷冷问道:“何事?”
什么样的机密,需要把宁越之等人全都屏退?
周则意同麒麟鬼面后的眼眸对视片刻。
一贯淡漠的音调此时坚毅而锋锐:“将军可知,两日前的那一晚,徐如身在何处。”
林策:“……”
他自己就是徐如,他能不清楚?
“你什么意思?”
他明明警告过周则意,那一夜的荒唐不准再让第三个人知晓。
“徐如那夜并未归院,将军知不知道,那夜他和我在一处,和我共度春宵。”
在不明真相的人眼中,徐如是林大将军的枕边男宠。
周则意不但把这事告诉了第三人,这人还是林策。
他把自己和林大将军男宠的一夜风流,在林大将军面前,亲口告知。
“周
则意,你……”他娘的究竟什么意思。
“林将军,”周则意躬身拱手,抬眸和他坚定对视,“周某深慕徐如,又和他有了夫妻之实。”
“愿林将军忍痛割爱,成全我二人。”
饶是一向处变不惊的林策,此刻也不禁怔愣。
他应当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叫周则意把那一夜荒唐忘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则意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一句没听。
“你和他那晚都中了迷香……”
“将军已经知道?”周则意略有意外,不过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徐如对林策忠心不二,他和别人有了肌肤之亲,无论后果如何,他绝不会将此事隐瞒。
“既然将军知晓一切,”周则意再次重复,“还望将军割爱。”
周则意冥顽不灵,林策心中愈发火大。
“不过一夜露水,能代表什么?”
“周某早已心属徐如,有幸得做夫妻,周某势必有所担当,以正妃之礼迎娶徐如,并昭告天下。”
“周某必定一心一意珍之重之,此生永不相负。”
林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冷嗤道:“要你这么说,有过一夜露水就要娶进门,那秦楼楚馆的的生意还做不做?”
“我说过了,此事绝无可能。”他已没耐心再同对方多说,“徐如已经对你说过,把那夜的事情忘掉,你我都当做无事发生。”
“你若再这么纠缠不休……”
“若我偏要纠缠不休,”周则意直起身,颀长身影投下深黑阴影,将人完全笼罩其间,就连常年面对千军万马的林大将军,都感到一股气势森寒的压迫。
“将军又待如何?”
“何况徐如这等风华绝世之人,有如皎皎皓月,怎可同风尘乐人相提并论。”周则意也带上几分火气,“还望将军慎言。”
周则意不明真相,不满林策对徐如的无意贬低。但这番话听在林策本人耳中,着实好笑。
——又令他万分愠怒。
别说他如今手握兵权,身居高位,即便在以前,也没人这般大言不惭,在他面前高傲睥睨,问他:你敢怎么样。
宣武帝再世时,对他轻声细语。就连北燕敌将,对他又恨又怕,也没人敢小看他。
“周则意,”他冷声道,“老子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这事烂在肚子里面,往后不准再提半句。”
“否则……”
周则意戾气逼人:“否则如何?”
二人再次对视,一息之后,破风声划破沉沉死寂,两人不约而同挥拳出击。
林策一肚子闷气找不到人撒,周则意对林策敌视已久,两人早就憋着火,想将对方好好教训一顿。
一触即发的争端瞬即被点燃,两只拳头裹挟强烈起劲,以风雷之势,狠烈撞在一起。
咔擦一声裂骨脆响,林策被强戾气劲冲击得后退半步。周则意天生神力,赤手空拳正面相抗,他完全不是对手。
“周,则,意。”林策怒不可遏。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戎马十载,也曾多次失利,吃过不少败仗。
但输给一个此前一直看不上眼的绣花枕头,对正在气头上的人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巨大的错骨声响和强烈的内劲冲击,瞬间惊动了守在不远处的孙有德和宁越之。
以及暗藏在房外的追星。
两人还未出第二招,追星已显现身形,挡在林策之前。
淮王是金尊玉贵的龙子,又和将军同乘一条船,其中利害他知晓。
但他伤了将军。
倘若关系再恶化,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别说王孙公子,即便天王老子他都不会放过。
双方对歭不过一息,孙有德和宁越之已经赶到。
谁也未曾想过,淮王和林大将军居然一言不合直接动了手。
林将军手臂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垂着,看样子似是肩关节脱了臼。
孙有德怔愣一霎,急忙出言劝解。
这两人动了手,这,这算什么事儿……
麒麟鬼面后的双眼目光冷戾。
这口气,他咽不下。
南昭战鬼征战多年,少有受伤。伤过他的人,都已经化作尘土。
周则意同样面色阴寒。
他想朝徐如,朝所有人证明,他不比林策差。
宁越之一直暗中筹谋,该想个什么法子,让淮王在知道真相之前,彻底触怒林大将军。
免得林大将军再对他另眼相待。
他还未从中作梗,淮王自己寻了死路。
可他见不得心慕的林大将军受伤。
何况淮王要登帝,他们之间可以在双方底线之内互相提防,互相敌视,却不能恶化到同盟破裂。
“殿下,”他清楚如何能够即刻劝阻周则意,“你伤了林将军,徐如会怎么想。”
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
周则意身形一顿,咄咄逼人的暴戾气势,须臾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收起出拳的架势,虽然一言未发,止战之意已溢于言表。
追星和林策依然杀气四溢。
孙有德急忙出言劝解:他们之间动手,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何况将军肩膀受了伤,当务之急,应当先唤军医来疗伤。
宁越之以“别惹徐如生气”为理由,匆忙将周则意劝走。
孙有德在另一边劝着林大将军此事作罢。
二人默契得令宁越之自己哑然失笑。
他并非正人君子,从来只会隔岸观火,甚至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
今日却和老好人孙有德一样,生怕事情闹大,想方设法想要大事化小,息事宁人。
离开将军府,上了车驾,他忍不住问道:“殿下究竟因为何事,同林大将军发生如此严重的争执?”
周则意城府极深,感情又淡漠,少有人事能激起他心中波澜。
唯有一个徐如,拿捏着他的三魂七魄,让他和平日判若两人。
有时宁越之甚至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周则意。
但周则意心思通透,知道衡量利弊,断不会轻易和林策正面冲突,把事情闹得难以收场。
宁越之猜不到为何他忽然来找林大将军,更想不通,他竟然没忍住怒火,和林大将军大打出手。
周则意一身暴戾怒气散尽,又回复往常冷漠姿态。
他只冷冷掠视宁越之一眼,示意不关他的事,别问长问短。
徐如是林策的枕边宠将,秋山宴上,林策无所顾忌,把对徐如的深爱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佩服这份担当,更嫉妒这份感情。
然而没过不久,他就和徐如有了肌肤之亲。
无论何种缘由,他确确实实在二人之间横插了一脚。
这事若传出去,不知会引来怎样的飞短流长。
他自己是无所谓,但徐如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就听他的话,守口如瓶。
他只会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将徐如接到自己身边,同他在天下人面前,拜堂成亲。
他不能离开徐如,否则他会疯会死。
……
周则意一走,孙有德即刻要去唤军医来给将军诊治。
“不需要。”林策一边说着,一边面不改色左手压着肩膀,咔擦一声将脱臼的骨节正了回来。
看似
轻描淡写,苍白的脸色和滴落的冷汗浓墨重彩描绘出,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剧痛。
林策甩了甩肩膀,手臂活动如常,应无大碍。
因着那一夜荒唐,他见到周则意,难免有些微尴尬,无法完全做到无动无衷。
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好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被怒火烧得灰飞烟灭,只剩满腔咽不下的闷气。
他暗自骂了一声,提醒追星道:“周则意天生神力,往后须得避免赤手空拳和他正面交锋。”
下次再打,他就不是动手,而要动刀。
“周则意功夫底子不弱,只是从未有过实战,毫无临阵经验。”追星冷静分析,“但他往后多和人切磋几次,知晓如何对敌之后,那身蛮力极难对付。”
“将军,你确定要继续……”
“我说过了。”林策不打算听他的劝谏,大步将人撇在身后,“他是周宁的外甥。”
周则意是周宁此生唯一的愧疚。
周宁的遗愿,他会帮他达成。
孙有德叹道:“周家子侄,德薄才疏难堪大用。唯有淮王殿下,文武双全,有治国之能。”
“想要继续陛下的盛世中兴,天下太平,也只能助殿下登帝。”
北燕一直虎视眈眈,若朝纲不正,社稷有危,他们所在的朔方首当其冲。
林大将军也别无选择。
将军府迎来送往,所有客人皆来者不善,今日总算有了一个例外。
一辆精致风雅的马车停在了朱红的五间三启大门外。
车里下来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娇羞少女。
她的侍女朝门口守卫递上拜帖,守卫心中调侃,将军府除了逐月一个男人婆,连马都是公的,何曾来过如此娇软女子。
守卫脚下没闲着,飞速去往内院。
林策见到拜帖,命人将姚林郡主请进来。
逐月蓦地才想起,将军让她认真考虑,想必今日,来给答复。
“郡主亲自跑这一趟,想必已经下定决心。”
林策不置可否。
高门贵女注重仪态,纤腰微步行走缓慢。过了多时,姚林郡主才穿过宽阔的将军府,走入林策所在的主院。
她朝林将军行了一个福礼,声音细若蚊蝇。
她已经考虑好,嫁入将军府,跟着林大将军去往朔方。
此事已经禀明太后,余下的事,便听从林大将军安排。
那日秋山宴,姚林郡主当着太后和公卿们的面,说要嫁给林大将军。那么多人在场,她声音虽颤,音量却震惊四座。
今日在将军府内,没有外人,她的声音反而小到难以听清。
“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林策让她回家收拾好行装,等着尘埃落定,他返回朔方之时,就带着她同回朔北。
至于这段时日……一旦离开京城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有什么未竟之事,未了之愿,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完成,尽量不留遗憾。
即便二人定下婚约,姚林郡主此时仍未出阁,林策不便和她多待,叫逐月送她出府。
姚林在将军面前说话细声细气,提心吊胆,此时离了主院,在同为女子的逐月面前,方才缓过一口气。
她嘴唇几动,思虑大半晌,才问出:“今日,怎么不见将军夫人?”
那日秋山宴,林大将军当众示爱,倘若太后想看他的婚礼,他一回朔方,即刻操办。
在外人眼中,徐如就是将军正室,无关男女。
逐月愣了愣,含糊道:“你说徐如啊,他,他今日有事出去了。”
“孟姐姐,”姚林面色霞红,小声询问,“我,我嫁给将军,夫人他,他会
不会,对我心生不满。”
郡主一口一个夫人,听得逐月略有不适,又觉十分好笑。
“你要么就叫徐如,要么叫徐校尉。”
总之别叫什么夫人,否则被将军听到心情不快,不知又要迁怒于谁。
至于心生不满,有什么不满的。
那就是将军。
何况郡主嫁入将军府,只是一个名头,又不会真和将军圆房。
除非……
逐月乍然惊诧:“郡主真打算嫁给将军?!”
“姚林今生已是将军的人,”她红着脸道,“往后全听将军吩咐。”
“就怕夫人……徐校尉心中不快。”
她又小心打听:“我见那日宴会上,将军对夫人……对徐校尉细致体贴,他们平日想必十分恩爱。”
“不知徐校尉平日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
逐月听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秋山宴上的林大将军,是追星假扮的。
将军一个月二十天处理营中军务,十天定夺朔北三州的重大政务。
追星晚上值夜,替将军对付刺客。
若非京城闲暇,平日二人琐事繁多,哪来时间恩爱?
不对!这说法本来就有问题!
整个将军府,谁不是低眉顺眼跟在将军身后,看将军脸色,并在他生气时逃走。
她又忽然想到,姚林郡主自小寄人篱下,看太后眼色行事。入了将军府,首先就打听“将军夫人”的喜好,怕得罪于他。
这般如履薄冰过着日子,着实有些可怜。
“将军……和徐校尉脾气虽然不太好,有火都对着外人撒,对内护短的很。你别犯军纪就行。”
“你要见他脸色不对了,什么都别说别做就成。”
“其他时候,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将军心情再不好,也不会把火气迁怒到一个女孩头上。
姚林似懂非懂点点头,她不清楚,镇北军的军纪有哪些,还得尽快背下才行。
二人交情尚浅,只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慢慢朝将军府门口走去。
主院里,姚林郡主的身影一走远,追星即刻询问:“将军真打算迎娶她?”
林策点点头。
那晚姚林无声又声嘶力竭地朝他求救,他忽然就动了点恻隐之心。
既然她愿意离开京城,去往南昭百姓眼中的“苦寒之地”,他多带一个人回去也无妨。
追星又问:“她入了将军府,将军打算如何安排?”
如何安排?这倒是没想过。
“你也知道朔方什么情况,定然不会有京城的锦衣玉食。不过吃穿总归能有保障。”
“我想问的,”追星语气微凉,“是她以何名义入将军府。”
这毕竟是桩婚事。姚林郡主是“嫁”给林大将军。
林策淡然一笑:“她有个郡主的尊贵名头,又是当着满朝公卿定下的婚事,来了我府上,也该是将军夫人。”
按礼制,该什么样什么样,他没必要为难一个小女孩。
一个夫人的名号而已,又不圆房。
追星的眸光瞬间晦暗:“将军觉得,她在朔方能待得了多久?”
“她待不下去,我派人把她送回来。”
现在答应的好,毕竟没有真正去过朔方。娇生惯养的郡主,说不定两三天就哭着闹着要回来。
林策不可能真的不管,还不是只能将她送回京城。
“那属下换个说法。将军觉得,郡主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在朔方能活几天。”
林策双眼微缩,仔细看向今日话特别多,态度也异于往常的
追星。
追星神色冷峻,迎上他的目光。
“北燕派来的暗探,刺客,一日未曾停歇。即便南昭人,冲着那万金重赏,也想要将军的性命。”追星冷言冷语,毫不避讳,“她成了将军夫人,那些人难道不会把她当做目标?”
想抓将军夫人 ,逼迫林大将军就范的人,恐怕不计其数。
“属下是将军的侍卫,定然会倾尽一切护将军周全。对于其他人,属下没有保护他们的义务。”
追星的未言之意,再明显不过。
有人朝姚林郡主出手,他只会冷眼旁观。
想必她一到朔方,就会遭遇各种挟持,绑架,亦或更糟的情况。
“孟追星。”林策从未想过,最听他话的追星,会以如此傲慢,甚至带着几分威胁的口吻同他说话,“我镇北将军府,就只你一个侍卫?离了你不行?”
“并非属下小看将军帐下的兄弟。”追星冰冷陈述着他眼中所见的事实,“将军另外安排别的兵士值守,至少得安排两三百人,才能确保姚林郡主安全无虞。”
“鲜血淋漓的厮杀场面,想必也不在话下。属下敢肯定,郡主时常会被刀剑声吵得睡不着觉。”
没人可以如追星这样以一敌百,下手干净利落,保证院中干净没有残肢断臂,并且不会吵到将军睡觉。
“将军觉得自己在救她,实则在害她。她嫁入王家,能活多久属下不知,但她去朔方,活不过三日。”
追星继续诘问:“或者将军要为了这个弱风扶柳的将军夫人,专门下令五六百兵士,一日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着?”
“倘若她被北燕抓住,用以威胁将军,将军救她还是不救?”
林策冷笑:“听你的意思,我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追星不答,只冷寂地看着他。似是在说,他想见到她死,她就一定会死。
一个身娇体弱,连刀都拿不动的娇贵郡主,死在朔方太过容易。
“孟追星,你胆子倒是不小。”
追星跟了林策三年,对他唯命是从,这是他们头一次起争执。
“将军不是时常叫属下陪你过招?”追星朝校场方向扬了扬下颌。
林大将军每次找他比试,他都找理由推却逃避。今日他横下心,和将军过两招,将军就知,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若不打算出手,姚林郡主到了朔方,必然很快死于非命。
追星数次语含轻视之意,似乎将军府没了他不行。
林策自从当上三军统帅之后,从未再敢有人这样同他说话。
他本就是不服输的凶悍性子,被人这样轻视挑衅,如何不怒。
他倒要看看,孟追星是否真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强劲。
二人一前一后,沉着脸走进校场。
校场上有不少练武的兵士,见他们来了,正想打趣几句,倏然发现两人神色不对。
似如暴雨来临之前的沉闷气氛,凝重得让人心惊胆寒。
不用说,追星惹怒将军了。
众人无不兴奋好奇,这个将军最偏爱的小白脸今日犯了什么事,惹得将军大动肝火。
却又隐约觉得心慌——气氛这般阴沉,恐怕有些不妙。
林策冷声问道:“刀枪剑棍?”
同时接过一亲卫递来的木棍。
兵士们寻常切磋,怕刀剑无眼,通常使用木棍或者未开刃的刀兵。
精锐骑兵擅马战,最常用的都是蛇矛长戟。
而追星平时惯用的兵刃,为一柄三尺长剑。
追星不答话,在兵器架上拿了根一模一样的木棍。
一个江湖剑客,和他切磋棍术?真没把他放在眼里
?
林策怒火燃的更盛。
兵士们自觉退在一边,安静到有几分忐忑。
林策和追星走到校场中央,沉默对视片刻,同时挥棍出招。
一时间,撞击声嘭咚响起,裹挟劲力的木棍在虚空划过,激荡起阵阵罡风。
林策将木棍舞的密不透风,虚影在空中交织成网,攻守兼备的招式,把对手牢牢围困在其间,寻不到一点突围的破绽。
追星不会正统的棍术,只把木棍当做更长的巨剑。
但他内力深厚,武艺精妙绝伦。
真正的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1)。无论何种兵器,十八般武艺一通则百通。
他一棍挥下,即便浑圆光滑的木棍,也带出无坚不摧的锋锐剑气。
剑气横扫,势如破竹,无形的利剑斩断林策手中的木头。
断面光滑平整,真如利器所斩一般。
那道剑气横斩木棍后并未消散,隐隐带着风声鹤唳的低哮,划破虚空,直冲林策门面。
见状不妙,追星即刻停手,可惜为时已晚。
无形剑气斩在麒麟鬼面之上,面具霎时断裂,明明无声,众人却恍如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鬼面一分为二,从林策脸上脱落,掉在地上。
观战的兵士一边惊声大呼“将军!”,一边围上来查看他的是否受伤。
剑气割破坚硬面具后便烟消云散,林策只感到一阵罡风扑面,刮的脸颊生疼,并未受伤。
虽未受伤,却怒不可遏。
“孟!追!星!”
追星愣在原地,一时慌了神。
将军要迎娶姚林郡主,他被嫉妒冲昏了头,醋火难抑下手失了分寸,差点伤了深慕已久的将军。
“季宇,我……”
他仓皇失措,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才能平息将军的怒气。
林策紧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暴怒。
“孟追星,”他冷声道,“你武艺高强,深不可测,镇北军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烦请另谋高就。”
精致的眼梢瑰姿灼目,一颗泪痣镶嵌在温莹如玉的脸颊上,艳的动魄惊心,轻易就能摄走人的三魂七魄。
孟追星被摄走心魂,一身冰凉呆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林策将手中被剑气平整削断成两截的木棍狠力一甩,长腿一迈沉着脸扭头离开校场,一亲卫赶紧跟上,并朝追星使了个眼色。
将军一走,围观的亲兵即刻围上来,一人一句安慰追星:将军正在气头,等气消了,乖乖认个错。
追星呆在原地,似乎和世界隔了一层纱,四周一片模糊。
他清楚兵士们在和他说话,然而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清。
林策怒气冲冲回了房,亲卫急忙给他上茶,逗笑,不停劝着将军息怒。
“追星这混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亲卫大骂道,“枉费将军平日那么疼他。”
“等会兄弟们把他拖去,先打五十军棍,不,打一百,打得他十天下不了床……”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偷瞧将军神色。
见将军面色稍缓,又试探着替追星求饶:“等他伤养好,咱们再罚他去马厩扫马粪,下一年的马粪,都让他……”
林策冷冽看了他一眼。
亲卫急忙站直身,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