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郁延不确定阿吼对人类语言的了解程度有多少,但它得名那回,自己说了“不走”,便能起到安抚效果,起码对方不是完全不懂。
他连说带比划,努力向阿吼传递自己需要肉类的意思,真诚之余,能有多卑微就显得多卑微。
向强者示弱,是识时务的一种。
在郁延看不见的地方,一双金色的巨大瞳孔一动不动盯着人类。山洞里没有别的光源,仅仅是这双眼睛,就能照亮。
它有些好奇。
人类醒过来也有一周的时间了,虽然第一日就从计划着逃跑到放弃,但后来的这些天,总在被动接受。
无论是它的投食,还是它的玩弄,又或是它的怒火,他都表现得很乖顺。
人类就像个没得感情的机器,它给什么,它就要什么。
但今天的人类,有些不一样。
还是头一回,他在向它索要什么。
它歪过头,感受着人类双手的温度,细细打量着他仰起的脸。
种族隔阂并不影响它对这张漂亮脸蛋的欣赏——最开始也正是因为觉得飞船里昏迷过去、脸上沾着血污的他很好看,才会动了带回巢穴的念头。
人类似乎视力受损,眼神失焦,看的并不是它头颅的方向,却万分认真地同它说着话。
这样的场景有些奇特的好笑,但它静静地听,想看看这小东西还能有什么招数。
郁延边说,边轻轻抚摸着它的尾巴。
他最近发觉,靠近最尖尖的地方鳞片会逐渐减少和软化,若是轻柔地剐蹭一下鳞间的缝隙,会让阿吼格外舒坦。
蛮怪的。
但是有效。
他正通过阿吼尾尖和呼吸的轻微颤动评估着它的心情好坏。
目前还不错。
何止不错,简直是兴味盎然了。
郁延不是个话多的人,和阿吼这一通单向谈判几乎耗光了他几个星期的讲话份额。
就在他口干舌燥、假定阿吼要么没听懂要么听懂了不想答应时,双臂怀抱着的尾尖忽然动了动。
郁延乖巧地松开手。
尾巴从他怀中缓缓撤离,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算是答应了吗?”
尽管对巨兽总像个人一样拍肩的行为很是不解,但郁延也明白,这是它表达善意的习惯性动作。
阿吼用行动代替了语言回答,把他卷起来放到草垛上,再轰隆隆地迈开步向外面走去。
它此刻,的确心情很好。
自己的小宠物之前实在是过于冷淡了,难得愿意撒娇——没错,人类的行为怎么看都是在撒娇嘛——它当然要满足。
之前觉得阿吼像需要顺毛的猫科,可这家伙每次回巢都给他弄来点新鲜的干草枝叶,郁延又觉得它像什么鸟类。
总之,草垛越垒越高,越叠越松软,往上一靠困意就止不住地翻涌而来。
郁延等啊等,等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嗅到一阵非同寻常的香味。
和之前果子们清淡的甜香不同,这一次的是更加能勾动人类原始欲※的气味——那是肉的味道!
阿吼不仅理解了他的指令,还真的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
郁延彻底清醒了。
他一个激灵,差点从垒得高高的草垛上摔下来,还好一条强壮有力的尾巴及时捞住了他。
阿吼将他轻柔地放到地面,这回香气更加清晰,近在咫尺,每一个小分子都争先恐后地扑鼻而来。
说起来有点丢人,但郁延馋得忍不住咽口水。
阿吼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个准许的指令。
郁延顾不得思索究竟是谁在驯养谁,先吃为敬。
原本他没抱什么期望,就算阿吼弄懂了意思也不一定会上心,带个什么小鸟兔子的都行,实在没有的话啮齿类也可以。
可他仔仔细细嗅了嗅,这个味道,是……鹿?
没错,就是鹿,阿吼竟然为他猎回了一头鹿!
郁延已经做好了生吃的打算,没想到的是,这头小鹿不仅已经烤熟了,甚至连皮毛都处理得很干净。
离人类餐桌的备菜,也就差个分割和调料。
郁延当然很好奇阿吼是怎么做到的,当然也没人能给他解释。
他只好暂且认为,阿吼是从人类手中抢来的。
……希望别有人因此受伤。
他在心中画了个十字,为未知的同胞祈祷,然后再无愧疚地大快朵颐。
肉香填满味觉时,郁延幸福得有些鼻酸。
快毕业、对前程充满憧憬时,他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因为出任务和战斗需求,长期伏击,很久吃不到好的,以野草为生——这些在实践课上他都经历过。
但绝对不是被一头野兽困在山洞中,被动地接受喂食,竟然还产生了一丝感激。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吧。
郁延把自己吃撑了之后,阿吼用尾巴捏碎了一颗类似于椰子的果实,把里面味道很淡的果汁浇到郁延手上。
人类为这突如其来的清凉触感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阿吼是在让他洗手。
……作为野兽,这家伙竟然还洁癖。
郁延以最大的食量吃光了所有能吃的肉,却还是剩下许多。
他有些遗憾,这些要能存起来留着明天吃多好,可转念一想,自己既然拥有了阿吼这么个全能型的“猎犬”,还怕吃了上顿没下顿?
巨兽在他心中已经从猫科变鸟类又变全科了。
阿吼见他吃不下,连骨架带肉一口嚼完,嘎嘣脆。
又补充了点儿果子,维生素和水分齐全,健康营养又美味。
吃饱喝足以后,就该睡觉了。
阿吼卧在地上准备小憩,闭上眼又睁开,看着静静地呆在角落里的人类,卷起他放到自己身边。
它鳞片的温度根据环境而改变,这时候洞穴很凉,它和地面都处在人体所无法习惯的低温,郁延仿佛被突然塞进冰窖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吼注意到人类的不适应,把他拨开,又用尾巴卷起干草铺过来。
郁延只能听见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几根草叶落下来,灰尘呛得他鼻子痒痒的。
哪怕看不见,他差不多能猜到阿吼在做什么:它怕娇气的人类嫌冷,才大费周章移动很容易散架的床铺。
学院里过冬天时,也会有学员给流浪的小动物做些窝,阿吼现在做的行为和他们差不多。
阿吼的尾巴拍了拍,把弄散了的干草重新压实后,再次卷起人类放在上面。
郁延被他几下折腾得晕头转向,刚接触到草堆还没一会儿,阿吼再次把他往自己身边扒拉。
然后,人类就这么(被迫)靠在巨兽的怀中,(被迫)安睡。
而巨兽的大尾巴裹在他身上,尾尖还轻轻地、富有节奏地拍打着,仿佛在哄人类睡觉。
阿吼对他,简直像小女孩必须要抱着心爱的布娃娃才能入睡。
……所以到底是谁哄谁啊。
身底下的草垛软绵绵的,和湿冷的岩壁相比,简直算得上舒适了。
更奇妙的是,明明巨兽的身上也是凉的,可他心头竟然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暖。
莫名其妙就成了野兽的安抚抱枕,可就算是抱枕,待遇也还不赖嘛。
郁延闭上眼,回想着自己给阿吼打下的标签。
超大只。
喜怒无常。
头脑简单。
洁癖。
现在,又多了一个……贴心。
或许在阿吼看来,自己这个“饲主”对“宠物”已经仁至义尽。
而在郁延眼里,他对阿吼的驯化卓有成效,小狗狗都知道给自己被子了。
总之,两位都觉得对方才是更符合宠物身份的那一个。
人类和巨兽间的“驯养及反驯养及逆驯养”计划就这么怪异而和谐地进行下去。
如今阿吼进出巢穴都会发出符合它庞然是身躯的巨大脚步声。
比起一开始悄无声息的谨慎,从某种程度而言,这是对郁延付诸信任的表现——就算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声息,小宠物也伤不到它。
至于郁延,他同样习惯了这种成天地震般的轰隆,甚至会在长时间自己待着以后再次听见而感到安心。
他陷入与世隔绝的境地,与枯槁白骨无异。
阿吼或许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山洞里没有光,郁延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便把阿吼每日离开出去觅食的时间当做他一天的开始,而它的归来则是结束。
每日的生活一成不变,睡很多的觉,做很多的梦,等着野兽为他猎食归来,再不容反抗地被抱着继续睡觉。乏味得可怕。
郁延早就不再去思考自己在这儿已经呆了多久。
如果在这里的不是郁延,如果换成任何一个精神意志力稍显薄弱的人,早就崩溃了。
但即便是他,偶尔也会恍惚地想,难道自己拼搏的前半生,从无名小卒走向光辉的前半生,换来的竟是这样被野兽豢养、直到某日从储备粮升级为盘中餐的悲惨结局?
在再一次梦见老师将年幼的自己带离孤儿院、进入“晨星计划”后,郁延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苟活下去。
刚掉进洞里的那个念头重新燃起来:一定要离开这里!
摆在面前的障碍很明晰:
首先,他视力受限。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阻碍;
其次,他对这个山洞的地理位置一无所知,或许在地下几千米、洞口全是熔岩;
再次,阿吼每天的作息并不固定,难保不会中途回来。
阿吼看起来对他百般“宠爱”,底线同样清晰:他不能离开。
所以,若是被再次发觉逃跑的意图,难保不会直接撕碎他。郁延不能拿自己的命和一头野兽去赌。
想离开这儿,或许需要一些曲线助力。
然而他被叼回山洞这么久,从未有过客人造访。
谁能来帮他——谁能来救他?
但机会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某个按照郁氏新版作息日程表上的黄昏,他从漫长的梦境中转醒,听见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动静。
“……阿吼?”他试探性地喊。
不对。
不是阿吼。
且不说他家那只到哪儿都跟自带挖掘机似的,这个摩擦地面的声息也不太一样。
阿吼是有鳞片的,也许是巨蜥、鳞甲目的某种。
但今日的不速之客,显然是……长毛的?
郁延瞬间戒备起来。
那把匕首他一直藏着,对付阿吼的鳞片没什么用,但有皮毛的动物一定有金属所能穿刺的弱点——
“咛。”
细弱而幼嫩的叫声蓦地从脚边传来。
郁延习惯性地低下头望去。
尽管郁延的视力并没有恢复,可他却“看见”了。
小心翼翼磨蹭着他小腿的,分明是个长着粉色茸茸鹿角、雪白雪白的毛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