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12章
王府里伺候的丫鬟哪经历过这般锤炼。
陈王世子这些年也是越发不着调了,敢与谢府里那位有的一比。
丫鬟的手是抖的,稍不经意,那尸身的脸上就被抹长了一道红痕,瞧着更煞人了。
靠在一侧的陈王世子脸生不悦,揪着那丫鬟的头发,把人拎下来,踢了一记窝心脚:“废物,滚。”
那丫鬟捂着心口,压抑着咳嗽滚下去了。
剩下的几位小姑娘停下手中的动作,哆嗦着磕头求饶。
陈王世子端量着榻上那“人”,困惑道:“果然死人和活人是有区别的,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是鲜活点好看。”
其中一人壮起胆子,向陈王世子进言:“死人和活人当然不一样了,世子爷,给死人上妆可不是随便谁能都做的——奴婢在家时,曾听说民家有专门干这个的老师傅,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装扮出来的人儿,比画上都好看呢!”
陈王世子不大相信:“真的?”
丫鬟猛点头:“那可不,有些人家里的汉子犯罪砍头的,若舍得花钱找那师傅上家里,都能把头身缝得齐齐整整。”
陈王世子奸滑地笑着:“玄乎——你知道门路,给你钱,去请一个回来。”
那丫鬟接了世子扔下来的钱袋子,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忙磕头退下了。
恰在此时。
前院王爷跟前的心腹传话进来,说叫世子爷去见客。
刑部的人找上门,也不敢太过放肆,委婉地请陈王世子将那具女尸还回去。
陈王世子平时办事就四六不着,纵情纵性,看着也不是个好像与的模样,连他老爹都拿他没办法,刑部的人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可是今天来的不止有刑部的人。
——“进了我陈宝愈手里的东西,就没有再交出去的道理。我晓得,你们无非是想找个能定罪的证据,我可以明白告诉你,那姑娘确实不是淹死,而是掐死后沉水的,但是呢,人你们不能带走,我留着有用。”
陈王世子正在前厅里和刑部的几位大人耍浑。
陈王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似威严,但在自己儿子面前,只有杵着脑门叹气的份儿。
忽地,外面传来了骚动,陈王府看门的府兵撤进了院里,一个下人慌忙赶来报信:“王爷,世子爷,不好了,谢大人上门了,他不肯等通传,直接闯了门。”
一行人神色各异,齐刷刷往外面张望。
说话的功夫,谢慈人已经到了二门前。
他独身一人,闲庭信步,将陈王府的私兵步步逼退。
他仿佛闯得不是别人的府邸,而是回的自己家。
陈宝愈望着那道人影眯了眼。
谢慈一掀袍角,迈进门槛,道:“宝愈兄言之有理,一具尸体而已,又不能说话,你们死磕她干什么?”最后一句话,是冲刑部诸位说的。
刑部侍郎瞬间警惕道:“谢慈!你来干什么?”
谢慈冲他们笑了起来:“听说王府里今个热闹,我来瞧瞧。正好,趁着人多在场,顺便也请宝愈兄给我做个见证,毕竟刑部是你们的一言堂,把清白交到你们的手里,我实在不放心。”
刑部侍郎吹胡子瞪眼,很想嘲讽一句,你有什么清白可言?
但他们刑部办案不能单凭一张嘴,于是死活咽回去了。
陈宝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半天,才开口:“谢兄想要什么见证?”
谢慈与陈王府平日里没什么交情,见面也就点点头的情分。
以他们彼此的身份,没交情才好,一旦有了交情,那便惨了,不是狼狈为奸,便是腥风血雨。
整个朝堂都得跟着悬心。
但没有交情也不影响他们假装惺惺相惜地称兄道弟。
谢慈从刑部一行人中挑出一个最不起眼的,用扇子一指,说:“请仵作出来核对伤痕,看她究竟是不是我掐死的?”
京郊外的野山上,悄无声息多了一座无名塚。
石碑上没有刻名字,只背面有一副画。那是一座江南小院的一角,桃花繁盛的时节,一女子正捧着书,躲在落花亭中,静谧而安好。
一顶青纱帷帽挂在墓碑旁的矮树枝上。
碑前有祭品,还有一捧烧纸后的余烬。
竹安将祭奠用的物件收紧竹篮子里,说道:“她也是当年和我们一起进府的女孩子。”
芙蕖问:“她长得与我很像么?怎么我不记得了?”
竹安道:“骨像,皮不像,前几年,谢大人请了一位东瀛的圣手,对她的皮相做了一些雕琢,所以,她看上去才能与姑娘有七八分的相似。那一年,主子刚得知您身在太平赌坊,知晓您将来脱身恐怕不易,所以早做了准备,留了后招。”
人是血肉之躯,不是草木石头。
芙蕖:“那得有多疼?”
竹安道:“疼也忍着,就像姑娘您一样,您后颈上的那道伤口,我摸着当初必是透了骨的,且伤痕边缘极不齐整,要么是因为反复崩裂,要么是因为多次叠伤,姑娘当时疼没疼过,不也忍过来了么?”
芙蕖后脖颈上有一道伤,但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有时藏在一头乌发里,有时盖在厚厚的脂粉下。
回谢府的第一天晚上,卸了妆,竹安和吉照立时便摸出来了。
但谁也没有问她。
包括谢慈。
不问才更令人忐忑。
芙蕖:“他最近在查我的过去?”
竹安说:“是,主子爷发了狠,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查明你那些年到底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芙蕖觉得他多半要白费心思了,道:“那些知情人都被老侯爷料理得差不多了,这些年,因为我而死的,不止这位姑娘一个。”
竹安很平静地说:“姑娘别难受,我们这些人,迟早有一天,都要为了谢家去赴死的。这是我们的命,不该怪到您身上。姑娘,您应该好好惜命。”
竹安难得在她跟前说这么多话。
整理好祭奠的用具,竹安在篮子上盖了一块白布,安静了下来,站在一侧。
芙蕖心想——这不仅是你们的命,也是我的命。
等将来轮到她躺进泥里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也给她备上几两薄酒的祭奠。
芙蕖戴上帷帽,拍了拍墓碑,说:“好姑娘,走好,来世莫遇谢家人了。”
陈王府。
陈宝愈命人抬了那具女尸出门,在仵作的仔细查验下,针对她身上的致命伤痕,给出了定论:“这伤痕……观其痕迹和发力的位置,以及明显的指甲划痕,臣初步推测,凶手也许是个女人。”
刑部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是不太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的。
此定论一出,他们心里不约而同沉了下去。
无论此人的死与谢慈到底有无关系,可只要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便难以将他钉死在这桩案上。
偏偏陈王世子还掺进来搅合了一手。
他们再想从尸体上做手脚,也是不可能的了。
仵作继续道:“而且,小的方才查验了谢大人右手的伤口,贯穿了手掌,深连筋骨,按理一时半刻是发不出力气的,至少,掐死人不合理……据谢大人说,他的伤口是当时在赌坊里,因芙蕖姑娘反抗,不慎中了招,也有医馆里的郎中可作证,谢大人手伤在芙蕖姑娘死之前,小的私以为,案情复杂,还有待斟酌。”
谢慈是得意了。
他目的达成,向陈王府告了罪,说走就走。
甚至目光都没往那尸体上再扫一眼。
陈宝愈目送人离开了,上前很是疼惜的拍了拍那女尸乌紫的脸,道:“他嫌你丑呢,没关系,我找人来给你扮上,保证你和生前一样漂漂亮亮。”
刑部众人也待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恶寒。
谢慈纵马从闹市上经过。
一辆印着谢府标记的马车绕着偏远的小路回城。
他们好巧不巧,在进门前面对面撞上。
谢慈勒马,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车走角门进了府。
谢慈遛着马跟在后头。
芙蕖下车摘掉帷帽。
谢慈一声不吭盯着她看。
芙蕖却有话要对他说:“今日出门,你提前打点过了,外面守城的人见了车便招呼我为苏小姐。”
谢慈道:“你以为我平白扣个苏小姐在府里干什么,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帮别人养女儿。”
芙蕖提着裙衫跟在他身后,追问:“苏小姐如今是你的未婚妻,我尚可借用她的身份,等到将来你们奉旨成婚,她成了谢府主母……”
谢慈蓦地停下,芙蕖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他转身,满不在乎道:“那你在外行动,便可以我妻子的名义。”
芙蕖张了张唇:“那她怎么办?”
谢慈当着她的面,叫了下人来,吩咐道:“把苏小姐的院子看好了,即日起,不允许她踏出谢府一步,也别让她闹到我跟前。”
芙蕖皱眉:“谢照棠!”
谢慈颇为纳罕:“你生气了?”
芙蕖一双眼睛盛上了忧虑,静静地望着他。“你就不能干点人事吗?”
谢慈觉得她的情绪闹得莫名其妙。“我瞧你对那些男人们,该打打,该杀杀,该用用,从不见心慈手软,一百个狠心,怎么到了这些姑娘们的身上,你就软了心肠啊,做人可不能像你这样。”
谢慈低头牵了她的手,好言好语,带了一丝哄的意味:“你不需要去怜悯一个千金大小姐,你的命比她要苦得多。”
芙蕖冷然道:“我命苦,合该怪我自己,怨不得旁人身上去。”
谢慈拇指用力,摩挲了一下她的腕子,转了话锋,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芙蕖转去了后花园。
谢府的花园简直堪称荒园。
自谢老侯爷驾鹤西去后,谢府便疏于打理,谢太妃成日守在自己的小佛堂里,经营着那一处燕子,极少到外面闲逛。主子家不在意,下人们便也不用心,久而久之,花园便荒了。
芙蕖将轻纱帷帽摘下,命人拿了下去。
谢慈带着她站在一处四角亭下,问:“等回头我把这里建成荷塘,养些荷花可好?”
芙蕖体会不到他的深意,道:“这是你家,你说了算。”
她打量四周,亭子周围生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
谢慈忽然开口道:“老东西们这两日朝上吵得厉害,我趁乱借职权之便,查阅了两年前有关北境的战报。”
谢慈人在内阁,所有呈递给皇上的折子必先经由他的手,他确实有职权之便。
芙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去查了。
由此可见,他是真想料理了陈王一家。
难得谢慈主动开口和她聊聊这些正事。
芙蕖问:“你查到东西了?”
谢慈摇头:“天衣无缝。”
芙蕖道:“也是意料之中。”
谢慈有意问:“怎么说?”
芙蕖道:“因为朝廷兵部尚书早就是陈王府的家臣了,他有意帮陈王世子遮掩,陈宝愈才敢在北境肆无忌惮地连屠三个村子的百姓,用他们的人头,冒领军功。”她的目光凝在谢慈身上,说:“燕京城里官官相护,堪称铁桶一块,你若是想从这里下手,是查不到任何东西的。”
谢慈却笑了,他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敢做,就一定会留下破绽。燕京城里是铁桶一块,轻易啄不破,可别处就说不准了。”
芙蕖皱眉思量道:“你莫不是想去北境?”
谢慈没回话。
芙蕖忽然笃定道:“你急了!”
谢慈遭她点破,竟不否认,神色稍有怔忪。
他如此态度,让芙蕖心里格外摸不着底。
她是一个女人,本就接触不到朝堂,困在高门大院的内宅里,纵有再敏锐的嗅觉也是无用。
芙蕖心里头一回有了个想法——
她若是生成一个男人就好了。
谢慈看向她,说:“你不明白。”
芙蕖心里沉了下去,很多问题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她只道:“你何时动身,带上我一道。”
有一种失望是慢慢向心底里流的。
芙蕖穿过荒园回自己的院子里,及腰的杂草在她衣裙上沾了不少痕迹。她回屋便换下衣裳,发现妆台上有一壶花酿,拎起尝了一口,是樱桃酿的,甜味大过酒味。她想起来,昨天竹安提过,她近日睡觉总不得安稳,打算弄些甜酒,帮她舒缓一下紧绷精神。
一壶酒灌进肚里。
能舒缓是真的,芙蕖搁下九湖,侧卧于榻上,昏睡了整个下晌,直到晚间,方才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