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往事
郁宛等到启程前才想起自己忘了问皇帝阿木尔该如何安置。
她看同行都没有带公主的, 忻嫔是将八公主撇下了,贵妃则是把七公主九公主乃至十五阿哥都放在阿哥所里,毕竟南巡一趟耗费人力物力都十分繁琐,若还带上没长成的皇女们, 难免又是乳母嬷嬷的一大堆, 举动也不方便。
郁宛本来想让婉嫔代管几个月——愉妃与她不太相熟, 郁宛不好意思麻烦;颖妃倒是个古道热肠的,可没养过孩子, 郁宛也不放心, 下剩也就婉嫔跟兰贵人说得上话。
正好她俩住一个宫,相处起来也便宜。
可就在郁宛让人打包襁褓和衣裳准备送去钟粹宫时, 阿木尔忽然紧紧抓住她的袖子,大大的眼睛充满泪水。
郁宛知道这小鬼在做戏呢, 以前想要什么玩具又不肯给她时, 便噘着嘴湿着眼做出一副可怜模样,好博取同情,偏郁宛每次都还上当——谁能拒绝得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呢?
新燕也心软了,“娘娘不若去求求皇上,至多带两名奶口,大不了我跟春泥多用些心,不会太费事的。”
郁宛叹息,这倒不是费不费事的问题, 是皇帝单为她破例的问题。虽说做宠妃的总会有些特殊待遇, 可恃宠生娇的次数多了, 难免引来六宫侧目。
好不容易慈宁宫对她的印象扭转了些,她可不想再度沦为眼中钉。这回容嫔又不去,太后情绪无处发泄, 只怕就该盯上她了。
不过,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郁宛到底没舍得跟她分开,之前无知无觉也就罢了,如今阿木尔已经懂事,她可不能在女儿心里种下一枚被抛弃的种子,那也太残忍了些。
郁宛尚在斟酌等见了皇帝如何措辞,养心殿那边却下了旨意。
王进保满面笑容,“万岁爷怕旅途乏闷,让豫妃娘娘千万将十公主带上,船上人员一应俱全,娘娘无须忧虑。”
郁宛道:“皇上费心了。”
乾隆这样看重阿木尔,多少还是令她有些触动,不管是爱屋及乌还是阿木尔的性格格外讨喜,皇帝这般举动对阿木尔来说都是好事——不同于嫔妃还能安稳领俸禄度日,公主的终身好与不好可完全操纵在她皇阿玛手里,虽然厚此薄彼有些不公平,可人性都是自私的,她自然得先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才能有余力管别人的。
且因是皇帝主动提起,也免得她去吹枕头风,太后那边也不至于生出嫌隙。
郁宛便愉快地将小格格的行李也打包起来。
转眼进了二月,仪驾从北京启程,再由山东入江苏境,在宿迁顺河集撤掉部分随从的兵丁和车辆,之后在徐家集渡河、过江,去往苏州。
郁宛还没坐过船呢,自然十分新奇,舒妃其实跟她一样,但两人的表现却是南辕北辙。郁宛如入无人之地,依旧活活泼泼,精力充沛,舒妃却从刚来的那天就无甚胃口,脸色也不好看,宫人送进去的膳食分毫未动,而她的贴身侍女菱角更是隔半个时辰就到御前叨扰。
王进保拦了几次没能拦住,只得向皇帝请示,皇帝便放下话来,若实在不适,可以派一叶轻舟护送舒妃回宫,不必强自支撑。
第二天舒妃的病就奇迹般痊愈了。
庆妃暗暗好笑,对郁宛道:“她还当自己跟小姑娘一般撒娇撒痴呢,殊不知万岁爷根本不吃这套。”
郁宛显得颇有同理心,“大概真是身子不适罢。”
她自己是不怎么晕船,不过亲戚里有一闻见海风就吐的,坐船跟坐车又不同,还要颠簸许多,虽说这几天江面挺平静的。
庆妃撇撇嘴,“我头次来也吃不下东西,可谁像她这般夸张?恨不得连肠子都吐出来,我若是万岁爷也懒得去看她,怪腌臜的。”
郁宛笑道:“谁和你一样泼辣?人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闺秀,你可是女中豪杰,擒了贼王杀了反叛的。”
庆妃听出她笑话自己看的那些话本子,便要上来撕她的嘴,可碍着干女儿在此,只得忍了,上前亲了亲阿木尔结实脸蛋,“好孩子,别跟你额娘一样学得轻嘴薄舌,仔细以后下拔舌狱。”
郁宛道:“你可唬不着她,这孩子胆子大着呢。”
有几回阿木尔贪玩不肯睡觉,郁宛就挑了几个聊斋里的清淡故事讲给她听——说是清淡,在她看来也够吓人的,可阿木尔非但不害怕,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郁宛就觉得女儿青出于蓝,这性子怕是随了她外公外婆,根敦夫妇那可是真敢手撕狼群的。
两人闲叙了一回,庆妃叹息道:“也亏得你带了个孩子,否则这一路够无聊的。”
陆嘉怡的事虽然过去,庆妃也正式进入养老阶段,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嘉怡容貌与她肖似,又年轻招人疼。皇帝虽然赶了嘉怡出宫,可回想起未尝不遗憾,再一看她日渐沧桑的容貌,难免觉得刺心,虽然这回南巡依旧带上她,也不过是面子情,再往后怕就难了。
郁宛道:“姐姐何必灰心,舒妃比你失宠还早,万岁爷不是照样记着她么?何况我瞧着万岁爷并非忘了姐姐,明明是你不愿理他,这一路过来多少机会,你可有跟他说半句话?”
庆妃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什么可说的。”
明明白白表示看不起乾隆品味。
郁宛:……
感觉胸口莫名又中了一箭,她跟皇帝倒是挺聊得来的,难道两人品味都差?
“其实姐姐何不请旨将七公主九公主带来?你也不单只阿木尔一个干女儿,还有两个呢。”
庆妃叹道:“我倒是想,可贵妃不肯。”
魏佳氏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庆妃虽喜欢小七小九,却也不敢过分溺爱,但凡多给一把糖都会被贵妃申斥,还是郁宛这里的气氛更轻松自在。
有时候她难免觉得贵妃为人母太过冷血无情,十五阿哥刚满周岁就被送去阿哥所,甚至不肯陪陪他,宁愿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担惊受怕——她若摊上这种额娘,早已一索子吊死。
郁宛道:“爱之深责之切,大约贵妃怕他们走上歪路。”
庆妃哼声,“什么歪不歪的,她就是处处以孝贤皇后为先。”
孝贤皇后生前极为注重祖宗规矩,连亲生的孩子都不肯破格,哪怕七阿哥永琮生来孱弱,也不曾为他破例——结果永琮不满两岁便夭折了。
明明有前车之鉴,贵妃却还一意孤行,庆妃看着都有些齿冷,她觉得这人是魔怔了,再大的规矩能有亲生骨肉重要?何况她都已经是贵妃了,即便偶尔行差踏错,旁人也不能拿她怎样,她倒跟个苦行僧似的一板一眼,唯恐越雷池半步。
郁宛不知魏佳氏有无野心,但身为宫妃追求更高的志向似乎没错,只要手段正当,何况历史上的她的确做到了,虽然是那拉氏先给她腾出位置。
不过易地而处,郁宛决计做不到她这般,在她这里自身舒服是第一位的,其次则是保护好身边重要的人,因此她说什么都要将阿木尔留在永和宫抚养,哪怕违背祖宗规矩也罢——规矩是做给死人看的,可不是为了束缚活人。
因而她跟贵妃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拉氏正在甲板上看落日,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容嬷嬷来了,“你把那紫金活络丹给永璂吃两粒,就用茶汤送服,我瞧他脸色有些发白。”
身后那个声音却轻轻笑道:“皇后娘娘,是臣妾。”
却是魏佳氏冉冉上前,她穿着一袭秋香色绣缠枝莲的衣裳,依稀还是当年在孝贤皇后身边伺候时聘聘婷婷模样。虽然当了贵妃,魏佳氏却从不忌讳出身,时时衣着俭朴,又爱以通草绒花为点缀,以示不肯忘本——孝贤皇后生前教导她的,她处处都一丝不苟照做,只要她在一日,先皇后的影子便仿佛仍留在宫里。
那拉氏瞥她一眼,并未说话。
魏佳氏道:“天都快黑了,娘娘真是有兴致。”
缓缓踱到那拉氏身边,声音里有种奇异的追思,“看着这般暮色,臣妾倒想起乾隆十三年东巡之时,也是龙舟之上,娘娘可还记得先皇后贪看景色,以致不慎落水?”
那拉氏颔首,“七阿哥夭亡之后,孝贤皇后身子本就不大好,那次溺水更加重病势,不久便撒手人寰。”
贵妃美目流盼,一双眼睛如上了釉的琉璃珠子,泛着丝丝冷意,“臣妾听说是娘娘找人将先皇后救起,当时只有您在身侧?”
那拉氏神色平静,“孝贤皇后觉得船舱幽闷,想出来透透气,才屏退从人,本宫亦是恰好经过方才瞧见。”
“那可真是太巧,”贵妃说道,“当时甲板上无风无浪,又有护栏遮挡,偏偏皇后会失足摔落湖里,连呼救都是一刻钟之后。”
提及往事,那拉氏脸上难免黯然,“孝贤皇后病中衰弱,一时体力不支也是有的。”
贵妃微哂,“那就更奇怪了,病得那样沉重,还有闲情贪看夜色,娘娘不觉得前后矛盾么?”
那拉氏看着她,这回声音带了些警告的冷意,“孝贤皇后已然作古,贵妃有何疑虑,不妨去向太后与皇上质询,但本宫想皇上未必肯听。”
说完,便径自回舱中去。
贵妃轻轻咬着下唇,想拿皇帝来压她?以为如此就会善罢甘休么?
她不会认输的,早晚她得查个水落石出,到那时,倒要看看那拉氏还能否维持此刻纯然无辜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