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公道
储秀宫中, 舒妃正在悠闲地泡茶,内务府才送来一批徽州进贡的上等祁红,里头虽包含兰贵人的份例, 舒妃理所当然就给扣下了——孝敬主位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兰贵人那里,回头送点茶叶沫子就够了, 想来她也不敢争。舒妃自认为此举已算得十分阔气,去年帝后外出祭祀诣陵, 她请阖宫嫔妃来诵读女诫,那时招待用的还是陈茶呢。
小钮祜禄氏好歹还能喝到新茶, 理应感恩戴德才是。
说起来她当初请这姑娘同住真是太对了,虽说兰贵人位份低微,也不怎么得宠,可好歹有层跟太后娘娘的亲缘在, 内务府多少得照应些。这人又生得老实, 叫她往东不敢往西,舒妃理所当然就将每个月的月例扣下一半, 想来兰贵人也不敢去慈宁宫告状。
舒妃自个儿倒是滋润多了。
可惜悠闲没多久,便被气势汹汹的一行人给扰乱好心情。舒妃重重将茶盏往桌上一顿,不悦道:“豫嫔妹妹好大的阵势, 你要来请安, 不得先通传一声?”
郁宛潦草屈了屈膝,便拉着小钮祜禄氏上前,“若非必要,嫔妾也不愿来打扰娘娘, 实在有几句话不得不问。”
接着就叫金桔将衣裳失窃的事说了。
舒妃冷笑, “那是她自己不当心, 与本宫有何干系?豫嫔你又忙着充什么荆轲聂政!”
郁宛心平气和道:“储秀宫不是娘娘管辖所在么?既是在娘娘宫里出的事, 您总得过问两句,否则太后那边亦不好交代。”
她很怀疑偷窃之事乃舒妃故意纵容,或者叫授意更贴切些,否则一个无根无据的小太监,哪里敢打太后侄女的主意,又如何进得了偏殿的大门,转移贼赃也需要时间罢。
舒妃勃然大怒,“豫嫔,你敢拿太后威胁本宫?”
她这副举止在郁宛看来更像色厉内荏,“娘娘若是行的端做得正,又何须惧怕旁人过问呢?”
两军对垒,比的就是气势,大概郁宛模样太过平静,舒妃担心她是有备而来——若真闹到太后跟前自然不妙,虽说未必搜得出贼赃,但总归是家丑,何况她身为主位亦是有责任的。
舒妃勉强定了定神,“你待如何?”
郁宛眼睛滴溜溜在殿中一扫,并未发现金桔所说那个形迹可疑的小太监,“若要查明真相,或得请娘娘将宫人叫来集中审问,让金桔好好辨识一番,再则个人房里也须搜上一搜。”
猩猩毡也不是人人都消费得起的,小钮祜禄氏搬来未久,那衣裳也没丢几天,仓促里寻不着买主,贼赃必然还在。
舒妃大怒,“放肆!你竟敢搜宫?”
郁宛含笑:“先前瑞官女子在胭脂中下药,妄图毒害兰妹妹,娘娘不也提议搜检永和宫么?怎么轮到您自个儿就心不甘情不愿?自然,嫔妾不会像您一般横行霸道,若娘娘不愿,嫔妾也不会强求,只是少不得就得求皇后旨意了。”
舒妃气得胸脯上下起伏,这个豫嫔打从怀孕之后真是越来越嚣张了,虽说这点鸡毛蒜皮小事犯不着惊动皇后,可她跟那拉氏那么要好,保不齐那拉氏真会听她的。
只得让菱角传话,将储秀宫的太监悉数召来此处,命他们一字排开,冷笑道:“你自己看吧。”
金桔细细望去,最终却是失望摇头,她跟那小太监也只模糊打过几次照面,还是从侧边望去,眼前的这些大同小异,又都是苍白脸庞瘦削身材,实在难以辨认。
郁宛咦道:“确定都在此处么?”
“本宫还能骗你不成?”舒妃颇觉恼火,这个豫嫔还真把储秀宫当自己家了,跑别人的地盘上撒野,她是真不记得何为王法两个字。
等这事解决,她必得到御前好好告上一状,皇帝再怎么宠爱豫嫔,也不能任由她被个黄
毛丫头踩到头上——说黄毛丫头还真是抬举她了,不过是个老妖精而已。
郁宛见金桔面露难色,想了想道:“脸记不住,那么气味呢?”
小钮祜禄氏一愣,可在触及郁宛含蓄的眼色后,便点头道:“是,豫嫔姐姐曾送给我一种香粉,是陛下特意让内务府为姐姐而制,那人若来过偏殿,必然会留下气味。”
话音方落,便见一个小太监神色紧张,还偷偷闻了闻衣袖,金桔尖声喊道:“就是你!”
上前揪着便厮打起来,难为她一个姑娘家力气非凡,那太监又不敢还手,几拳下去便眼冒金星起来。
当然嘴里还是抵死不认。
郁宛道:“既如此,只要搜他一人的屋子即可,娘娘以为如何?”
舒妃冷笑,搜吧,她倒要看看能搜出些什么来,固然是她默许这内侍去偷的,可能变卖的早已变卖干净,不能变卖的也早已到了舒妃寝宫,还能剩下什么贼赃?
最终当然一无所获。
舒妃冷冷道:“豫嫔,你吵也吵过,闹也闹过,可以请你离开了吧?”
那太监也露出放松姿态,到底娘娘还是肯保他。
郁宛嫣然一笑,“还没完呢,娘娘再看。”
说完就见小桂子变戏法地从怀中捧出一抱东西,正是方才箱笼里搜出的。
“他一个三等太监,又是初来乍到,按理月例才二两银,从何攒来许多?”郁宛望着那堆黄白之物,“且内务府发放的多为新钱,这里头大半倒都是旧钱,其中还有康熙通宝,总不见得都是娘娘您赏的吧?”
舒妃一时语塞,不过刹那便已有了主意,走上前去重重踹了那太监一脚,“好你个刁奴!胆敢欺上瞒下,连本宫都险些遭你蒙蔽!”
一面以眼色警告,让他自己认下,以免累及家中老小性命。
又假惺惺地对小钮祜禄氏道:“都怨本宫一时失察,妹妹放心,本宫定会给你个交代,往后绝不再容此等事发生。”
郁宛懒懒道:“不必了,娘娘宫里居大不易,咱们也没这福分,就此一拍两散吧!至于兰贵人如何安置,嫔妾自会回禀万岁爷,让万岁爷料理。”
说完,拉着小钮祜禄氏的手转身离开。
舒妃狠狠瞪了那太监一眼,都怪这蠢材无能,轻轻一吓便露馅了,害她失去这么好一个财源。
再想到郁宛今日盛气凌人的情状,舒妃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这该死的豫嫔,满宫没一个能治得了她么?真是祸害遗千年。
出了储秀宫,小钮祜禄氏方诚心道:“适才多谢姐姐为我仗义执言,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场。”
郁宛叹息,“你呀,就是性子太懦弱了,明明出身不比别人差,还有太后娘娘当靠山,怎的处处被人欺负不敢还手?也太窝囊了些。”
小钮祜禄氏垂首道:“我娘常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吃些小亏也无非,不招人恨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太后……若她天天为些小事去慈宁宫烦她老人家,那姑母对她的耐心想必也会很快耗尽。
郁宛道:“不招人妒是庸才。”
“我就是个庸才。”小钮祜禄氏声音很低。
所以也只想安安静静地活着,不能当展翅高飞的雄鹰,那就当草窠中的笨鸟罢。
郁宛笑道:“是你自己把自己看得太低,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天才,不都在为一日三餐奔波?就算如此,难道就要摧眉受气,受了委屈也不敢还回去?那不是庸才,是蠢材。”
她拉起小钮祜禄氏的手,“常听你姐姐姐姐地唤着,你若真信得过我,就把我当亲姊吧,我再无本事,好歹比你稍稍强些,自家妹子无论有理无理,做姐姐的总得帮她出头。”
小钮祜禄氏泪盈于睫,轻轻应了
一声是。
胸口忽然温暖许多。
趁皇帝闲暇时,郁宛叫李玉把小钮祜禄氏的处境报了上去,仆欺主乃宫中大忌,乾隆果然恼火非常,命将那太监发配边疆,给披甲人为奴。舒妃见事情闹大,难免惶恐,还好以家人相胁,没叫那太监供出她来,又匆忙备了些赔礼送去兰贵人跟豫嫔两处——小钮祜禄氏本来不想收的,郁宛劝她不要白不要,舒妃这种人才不会因你有骨气就格外尊重,还不如狮子大开口,让她好好地破一顿财,这才知道教训。
至于储秀宫当然是住不下了,小钮祜禄氏奉旨搬到钟粹宫随婉嫔同住,婉嫔脾性淡泊,是个好相与的,很乐意多个人作伴。且永和宫钟粹宫同在东六宫,距离又近,也方便郁宛照应。
只是这么一来,小钮祜禄氏算彻底断绝皇恩了,皇帝本就不喜婉嫔,一年都难得踏足钟粹宫几次,小钮祜禄氏搬进去等于自绝后路。
她心里却很平静,这世上的男子固然很少有一心一意的,可她如今也不需要了。无论是从前那个见异思迁的表哥还是现在这个天潢贵胄的夫婿,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已没多么在意,曾经困扰她的烦难如今已变得微不足道。
至少她现在过得很好,身边的人也好,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