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士有话要说(14)
这是叶障目昏迷不醒的第三天。
望着苍白瘦削,躺在床上沉眠的剑客,花满楼忧心忡忡:“叶公子仍未苏醒。”
陆小凤没有回答他。
他疲惫的叹了口气,眼底下是一片青黑。若是叶障目从沉睡中苏醒,他必然能发现:此时的陆小凤瘦了整整一大圈。
而陆小凤确实在这几天做了不少事。
他又要焦头烂额地去寻找能医治叶障目的医生,又要去那个神秘的小楼进行必要的调查,还有……
陆小凤必须找出杀死大金鹏王和上官丹凤——准确的说,实际上应该叫上官飞燕更妥当些——的凶手。
花满楼侧着脸庞,“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在那座小楼到底查到了些什么?为叶公子找到医生后,你就再没停留。之后几次过来,也仅仅是为了探查叶公子的情况。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陆小凤苦涩地笑了下:“你可能永远不会猜到我发现了什么。”
花满楼凝重了神情:“与金鹏王朝有关?”
“与金鹏王朝王室的那几个家伙有关。”
“他们怎么了?”
“他们死了。”
“死了?!”花满楼一时失声,半晌后他才问道:“怎么可能会突然……”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处,这几天里,它已经长出了稍短的胡渣——这是唯一令陆小凤感到些许安慰的事情了,他毕竟是个很会苦中作乐的人。
所以尽管心中已经苦到极致,他仍然能用带着三分满不在乎的混账语气说着:“我亲眼见到了上官飞燕和大金鹏王的尸体。他们整齐地摆在霍休尸体旁边。”
陆小凤又苦笑了一声:“——简直就像在特意示威一样。”
他觉得自己是很难忘掉那幅情景了。
陆小凤其实不是很想再踏足一遍那里的。
他是个喜欢一切美好事物的人,而与之相对的就是,他对那些不美好的事物着实没有好感。
而那阴暗可怖的小楼之中,到处都是招招致死的机关部件,即使是使得一手好轻功的陆小凤,在踏足之前都要慎重。更别提渐渐稀薄的空气,散布于其中的古怪气味?就算给陆小凤百斤好酒,他都不想再在那鬼地方走一遍了。
可他必须走。
那个主动前来勘探的奇怪神医,先是焦急地观察了一番,接着思量出结果后,奇妙地扫视了一眼陆小凤和花满楼,才在他两焦虑的眼神中道:“一……这位公子的外伤不重,内伤倒是有些可怖。在昏迷之前,他似乎是吸入了某种毒药。嘶……这毒药的成分有些古怪,我暂且无法直接给他根治,只能暂时地调和,以稳定公子的内息。你得尽量快点找到那毒药,不然他可能很难支撑太久。”
所以陆小凤重新回到了小楼。
他的胸口处贴着一个玻璃器皿。为了不让脆弱的器物碎掉,他只能行走得更加小心一些。只是这样一来速度就会慢下去。
而在这段多出来的时间里,陆小凤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叶小公子当时是抱着何种心情,行走在这里的呢?
侠客的目光落在破碎机关上的剑痕处,入目是干脆利落的锐气,像极了剑客一往无前的气势。
锋利的剑意在上面散发着磅礴的势,陆小凤抿了抿唇,旁人确实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若是像他一样明察秋毫的家伙,却能发现这剑痕的力道比之前还要重上三分。
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思出手的?陆小凤想想都觉得于心不忍。一个年龄比他轻得多的青年人,独自前往敌人的要塞。他失去了所有记忆,对前程一概不知。支撑他走下去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突然屏住呼吸。
并非是他想到了什么……而是在一瞬间,他的眼中出现了新的景象。这骇人听闻的场景令他近乎失去呼吸。他猛地停顿,又毫不犹豫冲上前去。原来在他面前,除了霍休之外,又多了两具尸体!
尸体是一男一女。年迈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安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们的脸上被白布盖住,看不清脸。敏锐的陆小凤一下就看见他们两人身上穿着的华贵衣服。
——那是大金王朝皇室的衣服。
他内心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侠客的手非常平稳地揭开白布。面前的人果然是大金鹏王,和上官丹……
……?
上官飞燕……?
陆小凤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脑海中万般念头百转千回。但在几个呼吸起伏的思量后,他没有选择勘查现场,而是直接跃过尸体,收集为叶障目救命的毒气。
好奇心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它是组成陆小凤必不可缺的元素之一。
但陆小凤明白:朋友的命更加重要。
有个失忆的青年剑客为了友人的安危独自闯进龙潭虎穴,而后身受重伤。救命的解药就掌握在友人手中,这时候若友人还三心二意,那他准是个禽兽。
陆小凤若是仍然执着于断案,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侠客赶回了住处,他小心翼翼地将玻璃器皿交给神医。那脾气古怪的神医先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气体,在扇闻了一会后,他轻咦一声:“紫藤花?为什么要以这种毒性极弱的花为原料?”
“而且,”神医对准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毒气,自言自语:“这毒……其实毒性相对来说并不是很强。为什么公子会因此虚弱成这样?不不不,换个思路。有的人天生不能吃鲜虾,有的人天生不能碰葱蒜。公子的弱点竟然是花……麻烦,不能让那位知道这个消息啊。不然的话,叶障目可就真的走不掉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变得微不可查,就连耳力甚好的花满楼,在那句“换个思路”后,都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陆小凤问:“这毒你究竟能不能解?”
“能能能。”神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过只能以调养为主。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大量失血使得他本就不稳的内息更加紊乱。而且他的经脉也有部分受损。但以他的恢复能力,应该大概可能是养一养就行了。只是这调养的时间嘛……少不得一年半载就是了。”
陆小凤沉默一会,低声道:“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神医搔搔脸:“在他醒后,让他少练武就成。要知道伤筋动骨可都是要瘫一百天呢。”
陆小凤应了声好,确定没有别的事情后,才带着些恋恋不舍意味地离开住所。而在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奔向小楼,去寻找关于那两具尸体的更多信息。
很快他就发现了新的东西。
在这两具尸体旁边,各有两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大气而锋利,颇有大家风范。可是书写者的口吻高高在上,带着一股有些恶心的傲慢,这令读着字条的陆小凤感到些许不适地拧了拧眉。
每张纸条上的内容都对应着死者所行的罪过之事。大金鹏王的罪名是以平民百姓的身份假冒顶替大金鹏王本人,上官飞燕的罪名是与霍休合作杀死大金鹏王和上官丹凤公主,并顶替上官丹凤的身份,试图夺取金鹏王朝的财富。
陆小凤望着字条,沉默了很久。
这两张薄薄的纸确实解决了他很多疑问,但随即而来的更多疑问则是慢慢浮现。是谁写下这些这内容的?在一切背后,究竟是哪方势力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金鹏王朝和青衣楼的钱财,最后又即将落在谁的手中?
叶障目。
陆小凤的心中已有答案。他无声地开合双唇,默念青年剑客的名讳。这一切线索都指向这柄剑背后的人。侠客拧紧了拳头,字条被他揉得遍布褶皱时,他才恍惚回过神来,把这重要的证物妥善存好。
紧接着,被陆小凤找来的上官雪儿指认了表姐的尸首。陆小凤没有意外,只是心中传来淡淡的叹息声。
他感觉自己和好友们正身处一个无声的阴谋中,而这阴谋化作波涛海面的汹涌漩涡,铺卷着他们深入其中。
上官雪儿不懂陆小凤的沉默,她用泫然欲泣的小鹿眼睛盯着侠客,年幼的小姑娘带着哭腔问他:“谁杀了他们?”
陆小凤说:“我不知道。”
上官雪儿:“你可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你若是不知道,谁会知道?你定是可以查出这事的。答应我,查出杀了他们的凶手可好?”
陆小凤苦笑:“我会调查清楚这件事的,但不是为了你。”这事关叶障目的性命,他不得不查,也一定会查。
上官雪儿为他过于直接的话,愤怒地踹了他一脚,一路哭着跑开了。
陆小凤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他真的很累,他连自己的情绪都难以安抚,又怎么来得及去安抚姑娘家的情绪。
叶障目,叶障目。
叶障目对得起他的名字,果真是一叶障目。陆小凤想,幕后的人定是位心狠手辣之人,所以狠心将绝世剑客推出,只为生生遮蔽我们的耳目。我该如何让这剑士脱离苦海,重返正道?
无根的浮萍需要浮木指引。陆小凤问自己:我能做这块浮木吗?这样想的我,是否太过自大?陆小凤啊陆小凤,你从来就是个胆小鬼,是个大傻瓜。
他强打起精神去探尽小楼的内部结构,很快他便探查出了所有通道。他自然也发现叶障目当时所处的房屋是一座巨大囚笼。
囚笼是百炼精铜铸就而成。即使陆小凤夹断手指,也不一定能扭曲其中某根柱子。陆小凤描下机关的实图转身就去问老友朱亭。毕竟术业有专攻,这是朱亭的拿手好戏,不是他的。
而朱亭淡淡地瞥了眼,随即眼神便定格在那潦草的图纸上。他露出了个带着些许兴味的表情:“这个机关有点意思。”
“怎么有意思?”
“机关落于地下,所以外表看其实是看不出来的。你之所以能看出来,那是因为有人踏足过并且走进了这囚笼。”
“这么说来……”
“对。只要有人踏进房间内部,这些栏杆就会自地下升起,将人困死在里面。”
陆小凤呆呆地重复道:“这么说来……”
朱亭道:“若不是有旁人相助,掉入陷阱的家伙将再也无法走出。这个机关妙就妙在,若不在第一时间及时发现发现,想方法堵住一两根柱子的出入口,否则,再也没有人能打开囚笼。”
陆小凤瞪大眼睛,他又冲进那房间之中。那是普通至极的房间,唯一不够普通的地方在于,房间内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大概只有成年人巴掌大,透气是绝对不够的。但既然作用不是通风,那还能是什么?
陆小凤心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内心中回荡:——是为了让被困死的人望着远处的出口,死在被希望遗弃的阴暗处。
想想看吧,屋内全是毒气,屋外远处是敌人得意洋洋的脸。自己即将为朋友死去,可朋友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
叶障目就站在房间中央。他手持着冰冷的剑,呼吸着紫色的雾。唯一信任他的西门吹雪早就离开,待他友善的花满楼回到住处。而陆小凤?
陆小凤听信了霍休的话,他走去寻觅大金鹏王,而将叶障目遗落在原地。
侠客浑身冰冷地站在屋里,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混蛋的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