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有话要说(10)
夜间的路总是崎岖不平,险象迭生。更何况敌暗我明,此时出手,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哪个都不沾边。
陆小凤说:“明早我们再动身。”
叶障目眨了眨眼睛,应道:“好。”
他每次回答别人的样子都很乖很乖。
而这柄很乖的罗刹剑平静地坐在房内,目送着两人离开。陆小凤回头看,那人慢了半拍,却还是姿态端正地朝他微微颔首,这是非常礼节性地告别。浑然天成的贵公子姿态,使得罗刹剑莫名带上一种,连岁月都漫不经心的迟缓感。
那是天生的迟钝,却也是恰到好处的温和涵养。
陆小凤走向自己的房间,走着走着叹了口气:“我曾经觉得他和你很相像,但我错了。”
“哦?愿闻其详。”
陆小凤没回答:“当他拔剑的时候,我觉得他和西门吹雪很像,但我还是错了。”
花满楼淡淡道:“人本来就是多样的。”
“你要知道,即使是我,有的时候也会不那么聪明。”
“所以你更该多看看,而不是只停留在片面的猜测和怀疑上。”
陆小凤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多看看他。”
小楼的灯被熄灭。
此时天至三更,夜色正浓。本该进入睡眠状态的陆小凤在床上半晌没合眼。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糟乱纷扰的线索已被理清,但是有关某个人的信息却迟迟没有头绪。
陆小凤翻了个身,突然想到,在询问叶障目时,叶障目的第一反应是问自己过去后应该做些什么。骇然之下陆小凤猛地坐起来,他摩挲下巴:这是潜意识的默认,叶障目根本没想过拒绝。
陆小凤突然有些哭笑不得:所以,在这人心中,自己其实也是所谓的‘权威者’咯?
关于上位者的诸类发言突然失去了神秘莫测的感觉,那些沾着腥风血雨的烟雾被什么东西一扫而空。陆小凤想着想着,摇了摇头失笑:竟是这样天真的璞玉。
白玉无瑕,就不应该被人为玷污。陆小凤握紧拳头,他下定决心:一旦出了什么事,就算拼尽全力,他也会将友人摘出的。
还有,明天要去问问叶障目关于‘权威者’的定位。
把他当成权威者还好说,陆小凤自认自己不是个坏人。可是若被别的有心之人迫害,那就不妙了。
。
吃过早茶后,三人便在庞大的珠光宝气阁里寻找小楼。
花满楼问陆小凤:“霍休是怎样的人?”
陆小凤是霍休的朋友,他应当是了解这人的。
陆小凤答:“一个爱喝酒,武艺高超的有钱人。”
他也说不出更多了。
陆小凤的确对每一个朋友都十分用心,但他的朋友实在太多了。就算是他,也做不到面面俱到。
“你见过他用武?”
“没见过。但我知道,他练的是童子功。而且一练就是几十年,这样有恒心的老光棍,天下绝对不出十个。能坚持练下来的人也就必然是武功登峰造极之人。”
花满楼:“你觉得霍天青可信吗?”
陆小凤点头:“他心爱的女人在霍休手里,在这种时候,他不至于说谎。”
“上官丹凤?”
“上官丹凤。”陆小凤凝视着花满楼,“你真的恋慕上了她那个姊妹上官飞燕?”
花满楼轻笑着摇了摇头:“她表现得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了。如果她能收一收浮躁,我大抵能真的对她抱有十足好感。”
陆小凤注意到叶障目一路都没说话,故而向前一步轻拍叶障目的肩,笑他:“你怎么一直不作声?”
叶障目回以茫然脸:“?”
一看就是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的剑客。陆小凤大笑,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揶揄他,只是道:“对了,我想问问你,你所谓的权威者是什么?”
花满楼不禁侧目,他也好奇叶障目会给出怎样的答复。
叶障目“啊”了一声,思索了半晌,很认真地回答他:“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是自古以来的常识,大家都是这样定义的。”
陆小凤缓缓睁大了眼睛:“我以为你会像江湖中人一般,以义气或者是武力为准则。”
“你若是长袖善舞,胜友如云,天下无处不知你的名声,那你也会以义气待人。”叶障目望着他,平静地道:“你若是武艺登峰造极,自觉盖世无双,在你之上的仅有寥寥几人,那你也会以武力为准则。人是一种以自己的思想为基点,然后出发的生物,你可知否我的意思?”
陆小凤笑着道:“我知晓。我更是知道了一件事,你必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
“也许吧。”
叶障目摩挲着自己的剑,垂下的鸦黑眼睫流露眼底的细碎淡漠:“我不够聪明,所以只能盲从前人的影子,追随时光末端里的只言片语。你若是在午夜时分回首展望漫长的岁月,你或许也会生出如我一般奇异的想法。”
陆小凤摸摸下巴,问出了昨晚一直徘徊在心中的问题:“那我之于你是权威者吗?”
叶障目一愣,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陆小凤,里面流露出丝丝困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所以就是不是咯。
陆小凤尴尬得脚趾差点扣出一座万梅山庄,揣着□□湖的架子,他勉强虎起脸:“既是如此,那下次作决定时就别答应得那么快了。”
叶障目抿了抿唇:“但你需要帮助,而我是合适的人选。”
陆小凤突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一定是个纯善的青年人,但他却算得上半个好人。因为哪怕他双手沾满鲜血,心中却仍有一处角落是干净的。
他笑着叹了口气:“话说,我到现在还不知晓叶兄年几何呢。”
叶障目思索,有些迟疑地回复:“二十四五吧。”
难怪会生出这些无端的念头。这般大小的青年人,无论是谁都会多愁善感些的。陆小凤摸了摸曾有着两撇胡子的地方,笑道:“竟是叶小兄弟。你与七童的年龄相仿呢。”
“……还是叫我叶障目吧。”
“是是是。叶小公子。”
“……把小去掉。”
“好嘞,小叶公子。”
话语到此处,三人已走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楼。自他们靠近之后,这小楼连带着之前走过的林子就不再发出任何声响。这无端的静令人不知不觉生出畏惧。
没等陆小凤和花满楼做些什么,叶障目直接大步向前,毫不犹豫推开那门。
门后是漫长崎岖的长廊,漆黑一片。叶障目走了很久,才望见另一扇门,这奇异的门后面是个山窟。
山窟里有醇香的酒味在空气中弥漫,陆小凤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觉得心都醉了。这是上好的女儿红。
而坐在地上温酒的人,正是那霍休。
霍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们来了。”
陆小凤望着他:“我听闻这小楼有一百零八处机关,我疑惑的是,我竟没有碰到一处。”
霍休讥笑:“我小楼的机关,拦得住你身后的叶障目?!既然拦不住,我又何必作茧自缚?”
他朝陆小凤扔了个酒杯:“你若不是来喝酒的,就滚出我这小楼。”
陆小凤坐下来:“我是来喝酒的,也是来问事的。”
“什么事?”
“关于金鹏王朝那一笔巨大财富的事。”
霍休猛地转过头,怒视陆小凤:“你可否知道,我已不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了?”
“关中阎家和江南花家是赫赫有名的富足之家。但所有人皆知,在此之上,最有钱的仍然是你——天下第一富豪,霍休。”陆小凤缓缓道,“你怕不是要告诉我,你这位置要让给这两家的人?”
霍休冷笑,狰狞的青筋从头上鼓起:“你何不问问你身后的叶障目?!”
他似乎与叶障目有血海深仇。
陆小凤忍不住问:“这与叶障目有什么关系?”
霍休眯了眯眼:“叶障目没有告诉你?”
“没告诉我什么?”
霍休昏黄的眼珠一转,里面流过一抹极快的光亮。仗着信息差的优势,他信口开河:“叶障目屠了青衣楼整整十八楼,为了保命,青衣楼找上我,并胁迫我把所有钱财交出。不日后,我就再不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了。”
谎言半真半假才最是骗人。
他们两在前面一问一答,叶障目站在门边,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霍休:这人精是猜到他绝对出了什么状态,所以在说谎呢。
陆小凤问:“那你为什么要来这珠光宝气阁?”
霍休反问他:“你愿意将自己几十年的积蓄轻易交予他人吗?”
陆小凤苦笑:“那自然是不愿的。”
“我来这是为了找阎老板。就算拼尽我这条老命,我也想把这大金王朝的财宝托付给他,让他交还给大金王朝的后人。”这就是彻彻底底的假话了。
可陆小凤是真没听出什么不对,因为这理由确实合情合理,而且说话的这人还是他的老朋友。但是该问的还是要问:“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小楼蹉跎时间?”
霍休:“因为我不确定阎老板是否还对大金王朝忠心。我也不知道,那所谓的后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后人。”
他眼底写满了疯狂,终于是按捺不住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你可知,我积攒这么久的钱财,花了我多少心血?!”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关于金鹏王朝的秘密。所有王室的人,脚上都有六只指头。”
陆小凤走出小楼时,只觉得呼吸都是艰涩的。
花满楼道:“你尽可以往好里想想,至少你得了一壶好酒。”
陆小凤抱着酒坛,喃喃自语:“也许我就该大醉一场,好忘了这什么王朝的旧梦。”
叶障目抱着剑沉默片刻,走向前拍了拍他的肩。
那样子熟悉的很,陆小凤一下就认出来,这是自己平日里的行为。
只剩两条眉毛的侠客听见他有些笨拙地发声:“是就待在珠光宝气阁,还是去找个酒馆?”
如此含蓄的措辞,也就只有陆小凤这样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才能琢磨出如此内敛的善意。
陆小凤突然觉得,失去记忆的罗刹剑……不,叶障目,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适合做朋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