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封邮件
赤乌摇摇欲坠,却是始终挣扎着,不肯屈服于层叠的山峦间。城外,药膳铺门外。
“快赶路吧,不然今晚,少侠得该露宿荒野了。”女子自然地倚在门框边,一下一下轻轻地挥动手中的蒲扇。
“我……”男子顿在原地,固执地牵着缰绳,却又不上马,但也难以继续开口说下去。
“难不成是盘缠耗尽,羞于启齿?”她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对方的三尺开外,停了下来。随后,她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禁步,递了过去。
“别的不多,小女子倒是攒下了几个铜板。少侠可凭此物寻就近的天云钱庄,兑到银钱。户头里的,管够少侠取用的。”女子以扇掩唇,眼中笑意盎然,“若少侠实在过意不去——他日,你仍可执信物,往账户里存银钱。唔,我也不太懂利息则个,便记一厘,按年算吧。”
“若我逃债,云娘可如何是好啊?届时,可连斥骂也不知对方姓甚名谁。”他握拳抵在唇边,轻声咳嗽起来。
半年前,因遭遇敌对门派暗算,他身携剧毒逃奔于此,幸得店铺老板娘的收留与搭救。他还记得自己醒来后,对方笑着划清界限的一番言辞——
“欸,打住!公子究竟是何人,姓甚名谁、身家几何,云娘不欲得知。这世道,还是明哲保身的好。当初救下公子呢,也是为形势所迫。虽则云娘孤身一人,死了也就死了,店里的伙计倒还上有老、下有小的。但一码归一码,云娘也要在此给公子赔个不是。我仗着自幼习得些许医术,凑巧对您身上的毒呢,十分感兴趣,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吧。呵呵,想来公子也听烦了——其实说这么多呀,云娘希望,公子您将养好身子后,自行离去便可。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如此便好。公子,意下如何?”劈里啪啦说完一堆后,云娘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以眼神向对方施压,迫使他点头同意。
现下再次想起,这回他倒是品出了里头的漏洞来。当日半夜里,他满身脏污血迹地倒在药膳铺的后门处。若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狠下心来,弃之不顾,也是无可厚非的。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明哲保身之举。他也知晓,当时自己情况有多糟糕,追杀之人可是下了极大的毒手。云娘啊……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秘密,他自己也不例外。
挟恩怎么能不图报呢?云娘啊云娘,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好歹相识一场呢。”云娘笑声清脆,头上戴着的唯一一支步摇也跟着小幅度地晃了晃,连带上面坠着的玛瑙珠子。
“千金散尽还复来。即便没了,再赚就是了,都是身外物,不打紧的。”
“起风了,你的伤势还未痊愈,还是早点启程吧。入夜后,更深露重,路更不好走的。”云娘放低了蒲扇,嘴角的弧度变缓了,眼中的笑意变淡了。他知道,她不开心了。
原以为还能借着伤势再赖上一段时间的,他却在这天的申时收到了山庄饲养的信鸽。停落在窗栏上的鸽子,羽毛上还沾染了点点深褐色血渍。他神情严肃地取下了纸条,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儿速回。
纸张就像是被随手从某处撕扯下来的,不同于以往的整齐边缘、精良质地,上面还印了数枚凌乱的墨迹手指印。
“崇安。”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刻进脑子里。
“嗯?”
“我的字,崇山的崇,平安的安。下次重逢时,便唤我崇安。”他右手执着云娘的玉佩,拇指来回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图样,约莫是只动物?
他之所以收下了玉佩,不过是因着心中的执念。笑话,堂堂夕剑山庄的少主,况且族中经营的生意遍布举国多地,又怎会落得无人接应之地。
“礼尚往来,开过光的,可安神、保平安。”崇安撸下了自己手腕上的檀香手串,递给了云娘,“它很重要,崇安日后定当寻云娘讨要回来。”
“崇,安。”云娘细细地咀嚼了二字,复又勾起了唇角。正当她抬手往前,打算拒绝对方时——崇安伸手扩大珠串,顺势将其沿着云娘的五指、套在纤细的手腕上。
指尖猝不及防地感受到男子掌心的温度,她晃神之际,手腕又贴上了一层细腻的余温。
“云娘,珍重!”待她循声望过去时,对方已利落地跨坐在马上。
崇安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扬鞭打在身下的马儿,踏上树林中的官道。
云娘站在原地,望着逐渐隐入林中的背景渐行渐远。
店铺门槛内,扒拉着门框、偷摸观察的掌柜、店小二还有厨娘们,正在你推搡着我、我推搡着你。
“云一,你等会上前去问问啊?”云三手里拿着块抹布,用手肘碰了碰掌柜的后背。
“啧,老三你推我干嘛!我年纪大,得尊老!”云一揪了下自己的假胡子,“再说了,你之前的承诺都还没还完呢!想得美!”
“磨磨唧唧,多大点事啊!还说要争云阁第一呢?”云六低头理了理围裙上的褶皱,轻轻嗤笑了一声。旁边的云八一声不吭地吃着碟子里的果脯干,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几人拌嘴。
“行了行了,老大你就和老三划拳呗,不会是输不起吧。”云二把胳膊搭在老四的肩上,换了话题,“四儿,你是不是长个了?”
“激将法对我可不起作用。”云一翻了个白眼。
“肘子撒开!”云四矮身往旁边躲闪,“那就一局定胜负啊!老大输了的话,就去问。若是三哥输了,那他等会就去后院,把欠下的柴给劈了。今晚烧水的任务,也顺便就麻烦三哥了。”
“好你个云四,今晚明明轮到你烧水了!”云三眼珠子一转,双手交叉抱胸,“云一,你应不应?”
“可!”云一思索了几秒后,挑眉同意了。五局过后,终于分出了胜负。
“我去便我去。”云一淡定地理了理宽袖,低头勾唇。号称云阁心眼最多的云老大,居然输了?!就挺不可思议的!
“赶紧赶紧,他骑马离开了!老大加油!”这时候,云三倒老实起来了。
其实,他们都是会武功的,云阁云字辈可是长老级别的存在啊!练武之人,耳力都不差的。若不是担心崇安起疑心——
啊?你说云娘啊?她轻功学得顶好的,为了逃跑。可她也只学了、只学会了这一项。其他的天赋点,被她用到了钻研祖辈留下的医书上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别人故意测试她的武功底子时,她也是不带怕的。要是对方想害她,可就别怪她下毒了,医毒不分家嘛。事后,她还可以鞋底一抹油,溜之大吉。
咳,跑题了!总而言之,他们都没怎么偷听门外的对话,而且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事后要派谁去打探情况”这件事上了。
“云娘可真舍得啊。”云一站到她身旁半步后,将折扇敲于掌心。那玉佩可是云阁的令牌,见玉如见她。
“我一向大方。”云娘听着富于节律的声响,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掌柜的,这可不符合你的人设呢。”
“现下并无外人。”他“唰”的一下打开了折扇,笑得肆意轻狂,连脸上的胡子也显得愈加生动。
“云娘可知道,女子送离别男子玉佩,意味着什么……平日里,可从未见你佩戴玉佩的。”云一低头看向对方发间随风轻晃的步摇。
“是嘛……”云娘后知后觉地呢喃了句,复又开口,“我本就不需要则个。带上那面具,何人不识云阁云岸。是你们非得让我拿出个东西来充当令牌,这倒是愁煞了阿六。令牌什么的,左不过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我若认下,不管何物,便都附上了意义。我若不愿,便是那难得之至,也与地上的细沙碎石无二。不过也多亏了她的一番搜索,我都快忆不起这玉佩来了。”
“左不过云娘一句话的事,呵——那为何赠他玉佩?”一个“赠”字,精准地戳中了心云娘中最隐晦的角落,她从未设想过有这么一天——亲手归还玉佩于崇安。不知为何,云一念及于此,心中不甚痛快,脸上不复往日的风轻云淡,连言辞也捎带上了些许质问的语气。
“物归原主罢了。”云娘压低声音回了句,轻易地就被风吹散了。她抚上左袖,衣衫下遮盖的——是一道长约三寸的浅淡刀疤。云娘自认不是一个良善之人,虽然云字辈的众人却不这么认为……
十五年前,有这么一户人家,世代从医。那一晚,那户人家的宅院里堆满了断臂残肢,半空中弥漫着粘稠的血腥之气。在行凶的歹人都撤离作案现场后,装死的女孩等了好久好久,才敢颤抖着双手,推开了死死压在自己身上的阿娘。
“阿娘……阿云、阿云不哭、不哭……”小云娘小声地抽泣着,环抱住早已冷却的体温——直到最后一刻,阿娘也不忘用生命来守护她。
先前,小云娘伸出的左手,在阻挡大刀之际被刺伤了,起初对方是想砍下她的右手的。何其歹毒的心啊,这样的行凶者,又怎会是仅为了谋财呢?生死存亡之际,她被激发了自身最大的潜力,夺命往前跑。
身后的云娘兄长趴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那人的脚踝,奋力嘶吼:“阿云,快跑!阿兄从未责怪于你!阿云,快——呃……”跑!
戛然而止的声音,拐角处后的小云娘死死地咬住唇瓣,更加不敢缓下步子。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怎的就变成了这般人间炼狱,彼时年幼的她尚且不懂“怀璧有罪”!
阿兄……
“阿娘,其实医书是阿云损毁的。”小云娘抱着娘亲软乎乎的腰肢,“阿云不想背书,但又害怕爹爹罚,才……”她抬起湿漉漉的双眼,内疚又不安。
“阿娘知道,你爹爹也知道,你不懂。”她叹了口气,“那阿云去书房给阿兄诚恳地道个歉吧。”说完后,她还摸了摸小云娘的丱发。
小云娘依言跑去找被罚默写的兄长,随后却又红着眼离开了。
“阿云莫不是来监督兄长是否偷懒了?
“不若阿云帮阿兄誊写几页?哦,忘了阿云就是为了躲避背诵,才那般行事的。
“是阿兄的不是了,阿云可连毛笔都握不稳呢。
“罢了,免得阿云将阿兄写好的部分,再次毁掉。届时,你可再无借口可寻了。
“平日里这个点,你该歇下了,难为你特意跑一趟了,睡你的午觉去吧!”
……
小云娘趴在地上、见血的十指扣住地砖缝隙,拖着无法行走的酸疼双腿,艰难地爬过血红粘腻的地面。她好不容易爬上了台阶,一门之外传来纷沓的马蹄声。至亲都惨死于乱刀之下,她在这世上已无依无靠了,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丢了自己的小命——好像也没什么了,能活便活,不行就下去和家人团聚吧。
自暴自弃的小云娘,正欲张嘴呼救,但发现自己已累得无法发出一丝声音了。
就这样吧,好累啊,阿爹阿娘阿兄,阿云好没用啊,辜负了你们的期盼……小云娘被泪水打湿了半张脸,听着马蹄声逐渐远去,安静地阖上了双眼。
“爹,刚才那户人家,好浓的血气。”小男孩抬首望向与自己同乘一骑的父亲。
“嗯,莫多管闲事,我们还要赶路。”男子语气冷淡至极,挥鞭打向了身下的马儿。
“爹!你怎么能这样!前两天你才教过崇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假惺惺!”无奈之下,男子只好调转马头,折返回去。
两名壮汉合力撞开了沉重的大门,门外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小崇安跑向离得最近的小云娘,蹲了下来,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爹,她还活着!”他兴奋的喊叫声吵到了虚弱的小云娘了。她忍着困意,掀起了眼皮,只看见一只白嫩嫩的爪子,手腕内侧印着一朵暗红色的火烧云。
对此,小云娘脑子里的第一想法是:真漂亮。为此,她还特意多看了一会儿。
之后,小云娘被崇安父亲抱到了马车内。崇安母亲给半昏迷的她换了衣物、简单地包扎了下,连忙将人送去了下一个小镇上的医馆。
“爹,你多给她留点银两嘛!她伤得那么重,还孤苦伶仃的!很可怜的!”小崇安得知自己不能带上小云娘一块赶路后,就不停地围着父亲,为她多做争取。
“喏,大夫,你可得多用好药,将她治好!”小崇安豪爽地把沉甸甸钱袋子放到柜台上,“保不准,我下个月就回来她她!”
“哟,你这小子!”老人家笑着捋了下自己白花花的长须,算是应下了。
“崇安不得无礼!”崇安父亲双手抱拳,“麻烦前辈了!”
帘子后、仰躺在病床上的小云娘咬着舌尖,才不让自己彻底昏迷过去,但她到底也没听到多少。她艰难地挪动右手搭在肚子上,碰到衣服里的硬物……
“太阳要下山了,今日怕是又等不到他咯,进来用饭吧。”小云娘坐在医馆门外的小板凳上,听着老头的调侃,右手藏在衣袖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玉佩上的纹路。
“小丫头,你可想跟着老夫学医?包吃包住。”小云娘拿着筷子的手瞬间顿住了,潸然泪下……
“嘭——”药膳铺后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巨大的黑影摔倒在地上,继而昏迷不醒。
“!”坐在天井旁处理食材的云六,搁下放腿上的筛子,往云娘卧室方向跑。
“怎的了?”云娘被她引着来到院子后门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铁锈味。看到地上生死未卜的男子,云娘下意识上前蹲下,拉过对方的左手切脉。
“欸,这人怕是很难活下来了,半只脚都迈进鬼门关了。阿六,你——”云娘怜悯地收回右手,下一秒却又神情严肃了起来,“唤云三过来,把人抬去我房间。快去!”云娘沉默地端详对方的侧脸,真是他啊!
失去意识的崇安,并不晓得自己的命是在那一瞬间被“救”下的。他搁在地上的左手,掌心恰好向上,缠在手腕的破碎布条彻底散了开来,露出底下的暗红胎记……
“云娘既然在意,为何不让云四去打听,”云一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玛瑙撞击步摇的声音,随即将未完的话语咽下。
云娘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夕阳,希望它能尽可能地再多坚持会儿。起初的那两年,她听见马蹄声,总会第一时间跑出医馆的门槛。再到后来,她迟疑了步子。再然后,她渐渐地学会了不期待,虽然仍会时不时地站在门外,等黄昏。
“师父,他是不是忘了,当日偶然搭救的孤女了……”那时的云娘个子长高了不少,倚在门板上,无意识地卷着发梢。
“江湖之人,行事向来率性而为。徒儿既然晓得那实属偶然,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对对方最好的报答,也不枉当初的相遇了。若是日后有缘重逢……”老头儿躺在摇椅上,没再接着往下说,摇着一把半破的蒲扇,惬意地眯着眼。
心结得解的云娘,豁然开朗,此后不再执着于此。乃至云阁成立、日益壮大后,她也依旧铭记着师父当初的教诲。
哪怕重逢后,她也没吩咐云四去调查崇安,更没有提及往事。给他的玉佩,不仅是为物归原主,更是给对方添了一个可靠的平安符。之后,他不仅能获得经济上的支持,但凡遇上云阁的人,都会受到他们的暗中保护。
云娘自知留不住崇安,更不该。江湖的刀光剑影固然可怕,但她此时走的每一步,又何尝不是?怕是,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有他的江湖梦,我有我的复仇道……路不同,怎可同归。他日,他若再来,我若还在,我必亲手为他再煮羹汤。
当云娘正陷在自己的思绪时,她听到清脆的呼唤声:“云姐姐——”她循声看过去,像是突然才发觉一辆豪华马车出现在自己面前,因而也错过了树林中折返的身影。
“怎地这般晚还过来?”
少女欢快地放下帷裳,随即门帘被掀起,云娘下意识伸出右手掌心接应。谁知,下一秒出现在车厢外的,竟是一名年轻男子,她愣了愣,从容地收回了五指。
“姐姐,近来可安好?”少女提着裙摆跳了下来,并没有让随从帮忙。
“胡闹!”男子皱眉呵斥。
刚欲答复的云娘,看了眼身前背着男子的少女——对方正对着自己调皮地眨眼睛、吐舌头。
“是嫣儿的不是,望阿兄莫气坏了身子!”说完后,她上前挽住云娘的胳膊,“哇,这是姐姐新得的佛珠手串嘛?我在阿兄房间里也见过相似的。”
“不值钱的小玩意罢了,怎可与世子的珍藏相提并论呢。”云娘噙着抹笑,低头拂袖子,一并遮下珠串被那兄妹俩打量的目光。
百米开外。
“少主,我们还是快快赶路吧!”
半道上,崇安遇到了前来寻自己的门派族人。他看着为首者腰间挂着的玉佩,忽觉眼熟。他从衣袖里摸出云娘的信物,轻皱眉头,总认为自己遗忘了什么。于是经过一番思索后,他再次挥鞭、以更快的速度原路返回,也就恰好看到了前头的那一幕。族人的无声催促,和着风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崇安的肩上。
临行之际,崇安一再想得知,云娘可愿跟他走?或是,他日是否打算去夕剑山庄寻他?他想告诉她,那是他的家,可愿与他一同归家?差点就问出口了,就差一点了。
但奈何,最后他胆怯了。须知江湖凶险,刀光剑影的,也不知山庄现况如何了。
说到底,崇安啊,私以为还未成长到可以凭一己之力护云娘周全的地步。况且,她现在的生活那么安稳快哉,自己何必拉她入这纷扰局呢。
是盔甲,抑或是软肋?他无法拿云娘作赌……
“走吧!”崇安再次牵起缰绳,没入树林深处。
云娘似有感应地抬首,望向黑漆漆的林中。
“嗯?姐姐?”
“没什么,”云娘收回了视线,伸手将人往店里请,“请各位移步小店内,此处入夜风大,容易着凉。”她礼貌地看向世子,旋即温顺地垂眸笑了。用心筹划了多年的好戏,终于要上演了……
水远山高,愿崇安肆意逍遥。水远山高,望云娘遂意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