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清脆的碗盖敲击声接连响起, 似在嘲笑他们的痴心妄想。
一声声的“没有”更是把他们的幻想轻松击碎，让他们不忍去听。
直到妘千里掀到第四十八份盖子时，手顿了顿。
她盯着那碗液体, 没有说话。
大夫们的视线落在碗中。
碗的中央，呈现了一个清晰明显的圆。
以那一点深白为中心，污浊的水面上, 出现一圈澄澈清澈的圆形，四周的污秽之物避之若浼, 慌不择路。
他们的呼吸停滞, 大脑发出尖锐嗡鸣。
这些天这一百个碗放在静室里，被所有人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 绝对没有人可以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动手脚。
那些东西是他们亲自放的, 亲自模仿着做出来, 亲自盖上盖，亲眼注目下掀开盖子！
屋子里站着二十一个人, 但却安静的好像空无一人, 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唯恐惊醒了这场梦境, 心头卷起惊涛骇浪。
他们盯着那碗出现反应的液体。
他们不确定这是什么，却十分确定这代表什么。
一个浩大瑰丽、复杂神秘的世界，正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扇有迹可循、遮天蔽日的大门, 在这一瞬间，正式向他们打开。
仰望不足以形容，应该说，是有幸，窥见了神迹的一角。
他们头皮发麻, 四肢震颤，几乎想跪倒在地，看向碗里的东西，又看向捧着碗的人。
听到她发出一道命令：“把四十八号拿过来。”
四十八号，是唯一有效的抗生素。
妘千里不敢放松，她准备一番后，拎着东西走到方子俊的屋子。
多日过去，方子俊屋中的大夫依旧愁眉紧锁，唯一的变化，多了一个大夫，和几位亲友团。
妘千里风风火火地踏进去，秦非誉嘴唇动了动，妘千里道：“都退后，非誉过来。”
所有人站起来，站到了墙壁边。秦非誉跟上，小声为她讲了方子俊的症状。
前几日方子俊还时昏时醒，如今两天昏迷不醒。妘千里为他祈福，希望方子俊福缘深厚，不致于青霉素过敏。
妘千里对秦非誉道：“按住他胳膊，看我怎么做。”
她取出自秦非誉来柳城后，让秦非誉率领丹砂院做的注射器。碍于工业水平所限，注射器针口极粗，扎入人体会无异于和匕首相当，会给人造成严重的伤害和痛苦。
但目前，她显然不用考虑方子俊是否痛苦，是否受伤。
妘千里将注射器扎入他大臂的肌肉中，缓缓把药剂注射进去。
眼看着抗生素一点点减少，妘千里收了针管，方子俊的大臂上已经涌出了一滩鲜血，妘千里自筐子里取出厚厚几层棉花，捂着方子俊的伤口，神色不定。
她嘱咐陈瑛：“为你家将军捂好，直到不再流血。有反应了叫我。”
陈瑛紧紧地捂着棉花，他颤声问道：“我家将军……”
“生死在今天。”
陈瑛愣了一下，脸上表情极度痛苦，“……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承受。妘千里心头回道，她拎着筐子，走出了屋。门口与她同做实验的大夫们，沉默地跟随着她。
她到了最大的屋子里，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受伤的士兵，她挨个儿给昏迷不醒的士兵注射了青霉素。
最后一支下去，她开始为感染不深的士兵做皮试，这些士卒大多清醒，觉察到有人来了，懒洋洋地转动了下眼睛，见到是妘千里，面上一惊，想要下去行礼。
“不用动。”妘千里连忙制止。
“我发现一种东西，能避免被感染。但这种药品有一定概率会遭到你们身体的反抗，反抗激烈可能会致死。同时，感染激烈也会致死。比如你们的方将军。所以我需要少量的药剂，测试你们身体会不会反抗。”
士兵们懵懵懂懂，有个年轻人热情道：“真人，我们不会反抗，您来吧。”
“是啊，真人放心，我们信得过您。”
她身后的大夫们若有所思。秦非誉直接开口，“你们以为这是自己控制得了的？这么厉害呐，你们怎么不直接要自己的身体不要生病。”
秦非誉作为妘千里旗下医疗团队第一人，从阳城瘟疫，到柳城治病，无一不给这些将士带来深重的心理阴影。她一发话，将士们情不自禁地避开她的视线。
柳城本土的大夫们互相对视一眼，死死地盯着妘千里的手。
妘千里开始做皮试。
将士们一个个青筋毕露，神情扭曲，硬是咬着牙不敢叫出声。怕堕了自己的面子。片刻后，几个人的胳膊上起了一个突起物。
过敏了。
妘千里避开这几人，给其他人采用青霉素。
一道炙热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将军醒了！将军醒了！
秦非誉猛然抬起头，柳城的大夫们惊骇出声，他们亲手做出来的东西，知道会有反应，但他们谁也料想不到，反应竟会这么快！
这是人造出来的药吗？这分明就是能起死回生的神药啊！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均能看到对方眼中滚烫灼热的神色。
妘千里无视屋内的灼热反应和议论纷纷，她为最后一个士兵注射完，霍然起身，朝外奔走。到了方子俊屋中。
诧异的不仅是跟随妘千里共同制药的大夫，留在房中照料患者的柳城大夫，见到这副场面，更加不可思议。他们联手诊治，几个日夜不休地看管，确认此人已经药石罔效，不管用何种方法都制止不了的高热不醒，身体一天似一天的衰败下去，怕是大罗神仙来了，才能救得了。
如今他们眼睁睁地看见，一支古怪的液体扎进去，那人竟然醒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令他们怀疑自己看见场景的真实性，有些人的目光扫动，对自己的同行，分去制药的人投以询问眼神。
眼神投过去，要么是高深莫测的神情，要么是假装没看到的表情。令他们咬碎牙齿，决定等真人放行，一定要问清楚他们原因！
本以为被真人选过去是杀鸡儆猴，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居然大有收获！
失策了！
不大的屋子里，众人心思各异，陈瑛兴奋到原地跳动，“将军醒了！你醒了！”
妘千里走过去，“水。”
陈瑛递上来水，妘千里端过水，一手扶起方子俊的肩膀。
她想，他轻了许多。
她轻松写意地抬起他，一点点端起水，心头一派酸楚欣喜。
幸好，幸好他没有过敏。
也幸好，在这个抗生素未发现的时代，人体对抗生素没有产生耐药性，因此效果格外显著，让她来得及这一切。
喂了一点，妘千里把水还给陈瑛，她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方子俊沉默了半响，他大脑缓慢转动，自己这是……又被她救活了？
他依稀记得昏迷前的事情，可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他却记不起来了。
妘千里见他愣怔，叮嘱道：“你好好休息，有哪里不舒服，和陈瑛说。”
她放下方子俊，挥了挥手，屏退了满屋的大夫，给方子俊留下一个休息的空间。
满屋的大夫被她赶出了屋，顿时停在院中，不住地询问交流。
妘千里径直朝后院花园走去。
前任留下的将军府不小，偌大的院子套院子，妘千里到了后院，曲水流觞，亭台楼阁，假山蜿蜒，她于水畔边，按住水把，引出一捧地下水。
清凌凌的水涌上来，溅了一盆，妘千里俯下身，将手伸入其中，一寸寸洗干净手，脸上泪珠一滴一滴滚落。
不是悲痛，不是难过，是欣喜。
她终于成功了，成功地把人从奔赴地狱的途中，一把捞回到人间。她不信天地鬼神，只信自己手中的刀，与脑中的知识。
这是她依仗的底气，她原以为自己不能，可真踏过去这一步，恍若新生。
她做到了。
一捧地下水已尽，妘千里站起来，朝外走。
花园门口，她七日前，强制从柳城带来的大夫们，齐齐地守在门口。
妘千里：“辛苦各位了，这阵强留下你们，实乃迫不得已。抱歉。今事已成，诸位可拿诊金归家。”
数十位大夫望着她，神色有敬仰，有畏惧，更多的极致的渴望。
蓦然，他们拱手而拜。
数十人仿佛一人，齐刷刷地俯身而拜，一揖到底。
他们异口同声道——
“愿追随真人。”
“追随真人！”同样的话，在将士们所在的屋中响起。
秦非誉在本上一一记下，“董全昆，两柱香后醒来。林鼎，一炷香后清醒。邓琥诚，三炷香后醒来。姚显宏，半个时辰退烧……”
她越记越心惊，越记心跳得越快。她是医道巅峰之人，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远超当世的水准，是她不可望不可及的程度。
可秦非誉又不知道这是什么，大祭司的超越，是他以无数条鲜活人命做代价得出，而妘千里呢？
以妘千里的年纪，武道上已是顶峰，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去钻研医道。一路行来，她于医道上，明明有许多常识不了解，却在几件大事上，石破天惊。
秦非誉与她相处越久，越看不懂。
屋中的将士们却不像她想的那么多，他们彼此看见一个个被医生摇头哀叹，必死无疑的将士，在兰台真人简单的行动后，退了烧，睁开眼睛，已经击掌而笑，撞床而哭。
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秦非誉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们收声，这些汉子，都是柳城城下与柔然铁骑一战后，侥幸活下的将士。他们差点以身殉柳城，如今安全无虞，她也不禁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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