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妘千里入城的第三天清晨。
清亮的笛声吹醒阳城百姓沉重的夜晚, 因着昨晚有人入户提起今晨有事发生,潘小熹听到曲子响起,立刻爬上房屋顶, 四处张望。
笛声逐渐转弱,古琴声乍然响起,宁静温婉, 沁人心脾,光听着此音, 似乎人世间所有的离恨哀愁, 都渐渐远去。琴声一弦弦,空旷寥落, 让人到永无乡。
说来也奇怪, 这偌大的阳城, 东西南北走向皆有数千米,但这琴声却响彻每一个角落, 即使关了门窗, 这道琴曲依然在耳畔若隐若现。
潘小熹听到隔壁屋顶的人一声惊呼, 他立刻转头, 发现自己门前的那条长街,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侍女。
侍女宽袍大袖,衣衫雪白, 人人口鼻蒙着白色布帛, 头上一盏斗笠垂下。间距颇长。她们一边行走,一边从手中抛出粉白的鲜花。
与此同时,湛蓝的苍穹上有东西掠过,瞬间,空中落下星星点点的东西。
潘小熹肩上也落了一点这东西, 他用手一摸,放在指间,竟然是一片花瓣?!
明明此处无花树,这花瓣怎么从空中落下?
潘小熹看不懂,他也没时间思考,他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惊呼声,他四处张望,见到侍女们汇集在中央。他邻居在房顶上大喊:“快看天上!”
潘小熹顺着他的手指向,抬头看天,心中惊涛骇浪卷过,眼睛瞪大。
阳城正中心处,竟出现了一个人。
人,处处可见。但令潘小熹心脏狂跳的是,这人不是站于地上,也不是站在房顶,而是在半空中飘着!
人怎么可能在半空飘荡?!
可众目睽睽下,这人就是在半空端肃站立,一动不动。
她四周有莹莹华光绽放,她身后的那颗高树上,出现比白昼更明亮的光焰,令人无法直视。在这道光焰的映射下,此人也让人无法逼视。
潘小熹眯着眼睛,强迫自己硬着强光注视她,他眼睛流出泪来,心头欣喜若狂,心脏跳得快跃出胸膛。
此人白衣翩跹,长发如云,宽袍大袖中露出一截雪白皓腕,皓腕尽头是纤纤玉指,手掌平摊开,掌上持着一只玉瓶。
她从净瓶中抽出柳条,洒下一道弯弯水波。轻灵的声音遥遥传来,却清晰无比——
“此役,以肥皂净手,戴口罩,不聚会,可解。”
“不净手,不戴口罩,有如此树。”
金花朵朵落下,鼓乐声响起。潘小熹眼睁睁地盯着白衣仙人身后的那棵树,无火无人下,千年古树树身上闪耀的白色光点中,突然升腾起浓浓烟雾,随后砰地一声,有火焰从树上升起,瞬间卷遍了这株千年古木。
熊熊大火燃遍此树,与此同时,鞭炮声自大街小巷,同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在阳城乍响,传遍每个角落,尘嚣顿起,灰尘弥漫。
潘小熹目瞪口呆,神魂俱裂,他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火焰燃烧。
有人激动的大喝:“仙人保佑!我们勤洗手,勤戴口罩,多通风!必能度过此次大劫!”
“对!勤洗手,戴口罩,定能度过大疫!”
潘小熹再抬头,仙人已经消失,她的出现仿佛一场梦境。但是那棵熊熊燃烧的大树却彰显,神迹真的出现过。
阳城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和绵延不绝的鞭炮声响,证明这不是他的幻。
震惊过后,是百般庆幸。阳城有救了!
潘小熹加入了四周的朝拜声中,他的泪水打在屋顶上,多谢神仙,多谢阳城太守,他昨日的祈福,居然能把仙人祈求下来!
妘千里落地后,扫视了一圈众人,嗯,没外人来。
这片区域尽数被方子俊封锁,让他们一群人从容演戏。妘千里放下瓶子,顺手解开层层累赘的外衫,手一伸,摘下从戏团买来的现成高冠头发。她戴上口罩,侧头看见霍江脸上表情极度复杂纠结。
除了他,人人脸上是喜色。这支小队伍昨夜商量好如何造神后,以谢遇随负责仪式方式,妘千里负责器物选择,方子俊负责找人抓人,秦非誉负责编顺口溜。人人齐心协力,一夜未睡,硬是在早晨赶鸭子上架,造出了一个神来。
听着街外的欢呼声,谢遇随支着下巴道:“现在最主要的是造声势,把这次神迹和千里要推行的具体行医方法第一时间放出去,让大家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妘千里点头,不错,谢遇随深谙洗脑包的道理。
“正在放正在放。”秦非誉忙得嘴上起泡,她不仅要负责管理城中的医生,还在负责肥皂口罩工厂的推进,现在宣传也要她插一脚。无他,她是妘千里目前阵营中,除了谢遇随外,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位。
妘千里一拍腿,“我来,现在我没什么事。我负责宣传。”
霍江忍了又忍,他没忍住,靠近妘千里,小声说道:“大人,卑职知道您此举,是为阳城百姓好,但假装神祗,会有祸害在身。”
妘千里微笑:“啊,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个。”
妘千里见霍江开口,还劝说。一旁的方子俊却咳了一声,他胳膊一拦,把霍江抓到自己身边,一边扫着妘千里,一边嘀嘀咕咕小声说话。
妘千里见到霍江的表情先是迷茫,随后是满脸震惊。她心中好奇,侧耳细听。
“……所以兰台真人是真下凡的神,不是假神。我们的事情就是好好听大人的话,不要东西。你,仙人不比我们懂得多?我们才见过多少东西,仙人见过多少?像现在的瘟疫,我们东西,仙人一下子指出来该怎么干。”
妘千里也震惊了,方子俊可以啊!她本以为方子俊傻乎乎的没心机,没到跟自己待久了,骗人一套一套的,居然把霍江这小子唬住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方子俊都能当宣传人才了,了不得!
妘千里朝方子俊投了个赞许的眼神,方子俊脸上一凝,拍了拍胸口,正色以待。
连带着霍江也望向妘千里,他脸上一红,站直了身子,眼中含有丝丝愧意。
妘千里给他们分派完任务,自己写了几版宣传语,准备去试试效果。
她尚未出去,胡田元身边的副将风风火火过来了,带来一个消息——胡田元高烧昏迷,症状和其他染病的士兵一样!
“你站在那里不要动,离我远点。”
妘千里驻足,她坦然道:“既然已染病,我没有办法。”
“大人怎么会没办法?”副将恳求,“请大人出手,救救我家将军!”
妘千里盯着他,她所言非虚,她知道抗生素的合成公式,但在这个时代,完全不具备做出抗生素的条件。
她可以造出简单的肥皂、火/药,但她无法徒手造出抗生素。
她张了张口,“我随你去看看。”
“千里,”谢遇随开口,他眼眸中露出痛楚,“我……”
他突然倒地。
周围一片惊呼,妘千里顾不得副将,她凑到谢遇随跟前,一把揽住他,秦非誉也放下手中事情,立刻过来,把住了脉搏,她眉头蹙起来,表情凝重。
妘千里见秦非誉神色不虞,她抱起谢遇随,一脚踹开昨晚临时征用的太守府,扭头喝令方子俊:“你在外边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
妘千里把人抱进屋内,焦急道:“怎么了?”
秦非誉揽了揽自己的头发,神色飘忽。
妘千里见秦非誉这副神色,心头一动,她垂眼去看谢遇随。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手,谢遇随睁开眼睛,脸上流露出歉意,“抱歉。”
妘千里怔了一下,他不让自己去看胡田元?
她问:“你是担心有诈?”
“我担心你。”
妘千里望向他,两人一路行来,目标一致,同心同力,不曾有过半点分歧。
但在此时,妘千里突然意识到,不可能永远如此。
她与他,终归是两个人。
妘千里轻声道:“胡田元没有诈,他是真被传染。你不我去,你不我救他?”
谢遇随沉默。
若胡田元打算对他们一行人动手,昨晚至今天的这场戏,断然不会如此顺利。造神这样的大事,他甚至没有阻拦一二,要么他乐见其成,要么他分身乏术。
不会是前者,如今看来,是后者。
妘千里轻叹:“你放心,我救不了他。”
谢遇随慢慢从床上起来,淡声问道:“既然你救不了,为什么要去?”
妘千里哑口无言。
她挣扎道:“……我看看他情况……”
“他的情况有什么好看?”谢遇随笑了一声,他语气无丝毫笑意,“你要带着一捧污血,灌入他嘴里,助他早死?你要做的,是抢在第一时间,接管他在阳城的势力。”
“千里,兵贵神速,间不容息。为何要浪费时间,在一个将死的人身上?”
谢遇随突然住了嘴,屋中三人,皆是静默,片刻后,谢遇随脸上显出懊恼之色:“抱歉,我方才口不择言,到他先前所做的事,一时气愤,你莫往心里去。”
妘千里的心,像是被从九天落下的银河泼了个透。只是这银河也是夏天的瀑布,温温热热,显不出冰凉。
却能让她辗转反侧。
她望向谢遇随,嘴唇动了动,把面前的斗笠纱放下,“我去去就回,你不用担心。”
妘千里把事情嘱托下去,随着副将去胡田元的府邸。
她骑在马上,望着阳城因疫病人丁寥落的街巷。不时见到有的屋子外画着大大的红色x字,意为里面有患者。
走马观花看了大半个城,她自马上下来,随着副将进了胡府中,听到了悲悲戚戚的哭声。
几名衣着华贵的女子围上来,妘千里赶快道:“都不要过来,回到自己屋中去。”
她进了主屋,见到躺在床上的人,床旁的弱质女子口戴口罩,肿胀着一双核桃眼睛望过来,任由眼泪落下。
副将焦急道:“将军怎么样了?”
女子声音悲切:“将军中间醒过一趟,大夫药来了,强灌进去,没见好转。”
副将走到跟前,低声喝道:“将军!将军!兰台真人来了!”
妘千里靠近,她试探道:“胡将军?”
胡田元微睁眼睛,充满血色的眼睛转了一圈,对上妘千里。
他声音沙哑,“真人?”
“是我,妘千里。”
“我有一女,名唤阿英……”胡田元声音微弱,“她今年八岁,希望真人看在她年纪小、同为女子的份上,手下留情。”
妘千里诧异:“胡将军多了,我为何要对你家人下手?”
“我知道……”胡田元自嘲一笑,却发现脸上僵硬无比,似乎连笑都做不出来。
“真人为不让瘟疫蔓延,进军营、抵抗柔然、提醒我令牌……是我看差了。我死之后,阳城三千士卒,在真人手中,比在我手中好。”
“虎符,在吾妻手中……萍萍,把它……给真人。”
妘千里愕然地看着胡田元,他这是在做什么?
临危托孤?临死放权?
胡田元看向副将:“黄名,侯爷不在,凭我们……守不住阳城。厢屋下埋了一箱银子,你挖出来,遣散我妻妾,剩余的,买些田产屋子……”
胡田元泪水滚滚落下,他冲妘千里吼道:“你不是说你是仙人吗?为什么不能治?我求求你救救将军啊!求你救救他!”
“不怪真人……”胡田元咳了一声,血液自唇角溢出,他嘶哑至极,“真人说过,不要接令牌,是我没有听……”
“你一定能治!你是仙人,仙人有什么办不了的?我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求求你!”黄名跪下朝妘千里磕头。
床边的妇人亦转头,冲妘千里下跪,“仙人行行好,求求仙人,我老爷之前有什么地方得罪仙人,仙人怪到我身上,能不能留我们老爷一命?”
地上沾染上鲜血。
妘千里吼道,“你不要求我,我不是仙人!我治不了!”
她胡乱从桌上抓到个东西,弹到两人肩上,“快起来,不要磕头了,有伤口,你们会感染!”
“停下!”胡田元突然一声暴喝,他扶着床边,上半身枕在枕头上。
两人一时呆住,胡田元目光炯炯有神,盯着他们:“哭哭啼啼!让人笑话!”
“记住我刚才的话。”他看向妘千里,目光灼灼,“真人,我要你一句誓言。”
妘千里果断道:“我会照顾好阿英,多的不敢保证,只能保她健康安全。”
“足够了,但不是阿英……”
胡田元突然开始咳嗽,萍萍和黄名上去,被他推开,大股的血水咳出来,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中。妘千里的心猛地向下坠去,她知道,自己第一次亲眼目睹人被疾病夺去性命。
有一把看不见的镰刀,一下一下,毫不留情,无可避免,横在胡田元脖颈上,慢慢地割着他的性命。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原先鲜活的生命,转眼流逝。
胡田元倒在了床上,他四肢突然停止挣扎,胸膛静止,眼睛瞪大,瞳孔开始扩大。
萍萍一声尖叫,黄名跪在旁边哭泣。
妘千里拿出布帛,盖上了他的眼睛。
“我会尽我所能,保护阳城。”她说出了胡田元要的誓言。
妘千里从旁边的房子里,找出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神情瑟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抱着小姑娘上马,狂奔回太守府。
方子俊见她待了个小姑娘回来,神色一怔。妘千里把小姑娘推到秦非誉身边,背上弓弦和间,对方子俊道:“穿好防护,走!”
方子俊莫名:“去哪里?”
“去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