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守残缺（一）
天魔其实相当擅于和疯子打交道。
毕竟若是追本溯源，它几乎就是“疯子”这个词的始祖。
它大笑三声，说：
“要是瑶光小儿知道当今居然有不愿意学她的《九转照心涅槃经》，反而像条小狗一样巴巴等着学我功法的，就是死的只剩一捧灰了，肯定也要气的活过来。”
那个对镜流泪的女人叫瑶光吗？舒以想了想，却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天魔继续显摆。
即使看不到天魔的样子，也能想象得到它扬眉吐气的神态。
“天魔传承，核心功法便是《逆阴阳倒行五轮经》。你盘腿坐下，凝神聚气，功法倒行，五心向地，到身心浊重无明时，我会将这本功法传入你的神海。”
顿了顿，天魔又用一种反派特有的、阴测测的声调在舒以的耳朵边强调：“《逆阴阳倒行五轮经》虽比不上你手中那本修炼简单迅速，但在上古之时，也算是最顶尖的功法之一。”
舒以沿着玉阶继续往上。
刻着“龙门”二字的牌匾离她越来越近，乌云中传来的隐隐雷声也似乎近在耳边。
天魔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催促起她来。
“小崽子，你是听到《九转》来头这么大，临到了了反悔了，是不是？”
玉佩不安分地开始在舒以身边蹦哒，偶尔发出一点宝物特有的荧光。
“也对，你现在不过是个毫无仙根的凡人，连功法都没有，更别提倒行功法了。”
天魔的声音掺了些浮于表面、毫无诚意的关怀：“这样吧，你先用那本《九转》入门。这可是真正的仙人留下的经典，哪怕你毫无仙根，也能修炼。天魔功法虽然说是没什么扎实根基稳固境界的说法，但是用仙家典籍做基础，威力肯定是要强些。”
舒以：“哦，是吗？”
天魔冷笑一声：“要是我肉身还在，你敢这么和我说话，肯定现在就把你脖子给拧下来。”
舒以冷淡地回答：“你这么干也不只是一两次了。
天魔：“什么意思？”
舒以：“在今日之前，我居然都没有猜过你就是天魔。”
天魔被舒以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堵得心里发慌。像这种自出生起，可能就没有正常过几天的家伙，心里发慌的具体表现就是暴跳如雷，想要杀人。
天魔：“我告诉你，小崽子——”
没等天魔说完，舒以突然插嘴：“你嘴上说要给我天魔传承，实际上却字字不离《九转》神妙之处。”
天魔浮夸地笑了一声：“即使在上古众法兴盛的年代，《九转》也是传说中的传说。”
舒以：“你没有在觊觎《九转》，却鼓励我修炼这门功法。要么就是，你绝对给不出天魔传承，只希望我能用一本差不多的传承代替，以免迁怒于你；要么就是，这门《九转》，有难以消除的隐患，你希望看个乐子。”
天魔猛然沉默，之前那几乎能让舒以直接感受到的沸腾愤怒顿时消失。
片刻之后，它才缓缓叹了口气。
天魔苦笑：“既然被你看穿，我便不隐瞒什么。世人皆知，要论隐患，没有哪一门功法能比得过《逆阴阳倒行五轮经》。我要是想要看你的乐子，还不如直接传给你这一本”
天魔：“天魔传承，并非什么机缘。哪怕你就是个小疯子，学会这个，迟早也会后悔。”
接下来天魔向舒以讲了一个小男孩的故事。
小男孩出生仙界名门，却家道中落。为了复仇，他修习魔功，杀人无数，修为异常高深。等报完家仇，天下几乎无人能敌之后，他后悔了。
天魔：“《逆阴阳倒行五轮经》绝不是为了让修炼的人能够得道成魔的。它的全篇只有一个核心——抱残守缺。不管是儒释道，或者其他杂家，功法的原意都是修补自身漏洞，让身体逐渐贴合自然。但是魔功不是这样，它不仅不会修补漏洞，还会随着功法修为的逐渐高深，创造出更多的缺陷。你自身缺陷越大，修炼的速度越快。”
“而杀人——杀人之后，会继承他们的缺陷。杀人越多，自身缺陷越大，修炼速度越快。”
“到最后，也许你会失去五官四肢，失去喜怒哀乐，只留下一个会魔功的躯壳。”
“所以在那时我便发誓，不能让这邪门功法继续流传。”
“小疯子，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想走这种捷径。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这不是捷径，是条死路。”
舒以无意识地用拇指擦过玉佩，微微一笑。
“是吗，我不相信。”
天魔：“……像我这种曾经的魔头，你不相信也是正常。”
舒以：“我知道你是个疯子，但不是个傻子。而只有傻子，才会把神识留在玉佩上，为的却是给后辈穿几句训诫。我的时间很宝贵，不想浪费在和你勾心斗角上。如果你还有什么遗愿，趁早和我说了，然后把传承给我。”
天魔声音里那股得道高人的气息终于也散了。
天魔：“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传人。”
它的声音高亢又癫狂，依稀能够窥得到天魔活着的时候是个怎样肆意妄为的人物。
天魔：“仙家典籍诱惑不了你，修炼的风险也吓不到你。正是我魔道需要的人物。你过了龙门，去北方寻到魔凰幽昌，在它山洞前叩首三下，便算是入了我魔门。”
“到时，我再传给你《逆阴阳倒行五轮经》。”
舒以默然无语，终于走到了最后一个台阶。
刹那间，风云变幻，天地似乎同时垂首，望向这个凡人。
雷声更显。
舒以站在玉阶的最顶层，抬头望去，“龙门”二字似乎有着锋锐的剑气，直接刺入她的眼睛。
舒以：“是我想错了。”
天魔：“你什么意思？”
舒以：“如果我有一天修成魔功，不幸身死，附身在玉佩上，想到的事情，绝不是将功法传下去。可惜之前我一叶障目，没有想到这一点。”
天魔：“呵，那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舒以：“人活着，总有觉得活够了的时候；但是死了，又一定想要活过来。虽然不知道你的具体打算，但无非就是为了自己复活。”
舒以：“诱骗我学《九转》也好，让我去寻魔凰也罢。无非就是为了复活做准备。我居然还听了你这么多废话。”
舒以：“不过，你现在在我手上，魔功也迟早会落到我手上。”
天魔阴阳怪气笑一声：“要是别人听见我们的谈话，也不知道会认为谁才是天魔。”
它沉入玉佩，舒以再也感觉不到天魔存在的气息。
这已经是玉阶的最顶层。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不管之前如何，现在都会脱去凡胎，有了修仙的资质。
再往前一步，便会直接坠入海天镜，然后被传送到一个小型幻境。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门派，都会派人驻守在这个小型幻境内，等着十年一度的登玉阶结束，招几个好的苗子，为宗门的繁盛做出贡献。
蚩尤看见了已经登顶的舒以，便迫不及待地激活宗门令牌，传送到幻境里去。
老酒鬼在蚩尤身后怪笑一声，也跟着过去了。
舒以往前一步。
眩晕感传过来。
海天镜是一枚巨大的河蚌，不过内里镶嵌一块银镜，银镜的周围画着繁复的花纹，全都指向同一个小幻境。
它猛然将舒以吞入腹中，闭上蚌壳。银镜周围的符文次第亮起，连接上另一边的阵法，将舒以传送过去。
舒以稳稳落地。
还没有睁开眼睛，便听到熟悉的声音。
“族老，你再等一等，她今天肯定会来的。不来怎么办？不来我们就再等等啊，毕竟咱也不差这十几二十年的，对不对？”
舒以慢慢地朝着声音的主人看过去。
那人穿着一身红衣，全身上下都是最顶尖的材料堆砌而成，幸好自身有几分男子汉气概，才没有被这一身打扮压下去。
不过一说话，那身气质全没了。
“族老，我不骗你，那天我在梦里就梦到了一个特别好看、特别温柔、特别善良……总之什么都特别的女孩子，要是我错过了，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天天晚上睡不着觉的。”
如果是其他人做梦，族老肯定会一个耳刮子过去，让他清醒清醒。
但是面前这个人不相同。
不仅仅因为他是朱家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更是因为，他从小到大，可谓是福运无双。别人做梦都想不来的东西，面前这个人出去遛个弯，随随便便就能捡到。
所以哪怕是他的一个梦，都能引来族老的注意。不然，本来作为世家大族，是不会和门派抢夺这些凡界来的人。
有人在笑他：“朱二，你梦到个姑娘，还不赶紧去勾栏里看一眼，来升仙境干什么。”
这小幻境的名字就叫升仙境。
朱家的未来继承人，在接手朱家之前，一般不会起名，只按照年龄序列做个统一的称呼，原因如何却众说纷纭，不过被多数人相信的说法是，为了防止通过名字进行咒杀。
朱二理都没理那碎嘴的人，一双眼睛完全盯住了舒以，连眨眼都不敢。
他拽了拽族老的袖子：“族……族……族老。”
朱二激动地有些结巴：“我看见她了，就在那就在那。”
族老无奈地捏了捏胡须，按照朱二的指的地方看过去。
那女孩身穿粗布衣服，头上也没多少发饰，只用一根木簪挽起。
但是却没有人可以忽略她的美貌。
那是可以忽略周遭环境，衣服配饰，一眼就能夺取注意力的美貌。
族老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褶子堆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你就是今天过了龙门的凡人？恭喜恭喜，从此之后，你就会脱去肉|体凡胎，长生不老也大有可能。”
“相信你也听说过，所有门派齐聚升仙境，为的就是多招几个好苗子。但是我们朱家向来是不招人的，毕竟修仙的苗子，我们不缺。”
族老怕凡间来的人不懂这些，便用这种方式含蓄委婉地给舒以介绍了朱家。
“但是，凡事都有一个例外。”
说完之后，他便只是面带神秘微笑，看向舒以。
如果舒以真的是一个初入修仙界的凡人，恐怕早已认为自己便是那天选之子了。
但是舒以不是。
舒以看着朱二，脸上也没带什么笑容，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尾还泛着点红色。
这一眼却让朱二心肝魂儿全蹦出了身体外，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又隐隐约约带些不知名的愧疚。
舒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巨大的酒葫芦就从天而降，正要砸到族老身上。
族老却反映极快，长袖一挥，轻飘飘地将那裹挟着千斤之势的葫芦接下来，不过他自己也倒退了几步。
酒葫芦和地面接触，发出只有金属撞击才有的响声。
伴随着酒葫芦一起到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
他和酒葫芦一起降落，趁着族老对付葫芦的功夫，左脚结结实实踩了族老的头一下，而后像一只巨鸟一般后退，大笑着躲过了族老恼羞成怒的攻击，右脚站在了葫芦尖尖上。
酒葫芦东摇西摆，他的站姿却始终稳定。
“这一招就叫做——白鹤亮翅。只有我老酒鬼喝了酒之后才用的出来。”
老酒鬼朝着舒以笑出了一口白牙。
“别听这个老古板给你瞎吹他们朱家，他们不招人主要是因为朱家的男人都花心，见一个爱一个，生的小孩太多，养都养不过来。”
“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人少，资源多。你拜我为师，稳稳地成仙。所谓东开朱门，北望青楼。他们是朱门，我则是青楼这一代的传道人。”
“怎么样，考虑一下，拜入我青楼？”
在朱家族老招揽舒以时，其实还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在他手上截胡。
但是当老酒鬼也表露出同样的意向，就没有人敢说话了。
青楼和朱门是累世的敌对，虽然说不上你死我活，但彼此之间见了，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而舒以显然就是这一次，他们争夺的焦点。
如果有谁敢从他们手里虎口拔牙，肯定会受到两家的同时打压。
舒以在他们眼里，不值这个价。
族老被老酒鬼踩了一脚，已经愤怒不已。听到他这么说，更是冷笑。
“谁不知道青楼看不上过了龙门的凡人，平日里就差没动手杀人了。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要收一个凡人？不过是为了来和我争个高低。小姑娘，你自己想清楚。”
看来是非要让舒以从他们中间选一个了。
但是舒以看上的是云镜瑶台的禁|书，想要拜入云镜瑶台京房的门下。
她这个人，轮回越多次，骨子里就越偏执，凡是想要的，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得到。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正要拒绝。
这情绪再一次被打断了。
身上还沾着点不知名血迹的蚩尤，气势汹汹地闯进升仙境。
因为进入幻境的方式过于粗暴，让整个幻境都颤抖了片刻。
他抓着老酒鬼的领子，因为身高差距过大，硬生生地让老酒鬼腿部离开地面。
“说，为什么要暗算我？”
脸上表情地凶恶程度，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宰了老酒鬼。
老酒鬼突然又变得懒洋洋醉醺醺，脸上那犀利的神色完全消失。
“哎呀哎呀，就是和你玩个游戏，没想到你的修为又精进了。”
看见蚩尤仿佛要吃人的目光，老酒鬼补充：“脾气也变得更差了一点。别生气嘛，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把你未来徒儿抢走？”
蚩尤本想干净利落地给老酒鬼一下，但是余光撇到舒以，罕见地犹豫了。
蚩尤的拳头捏紧又放松，直接松开老酒鬼。
蚩尤：“我原本……也没这么暴躁。”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向舒以解释。
可惜旁边的人不懂他的苦心，还要捧他臭脚。
“脾气日渐暴躁，可见蚩尤大德修为又精进了，哪天若是能羽化成仙，修真界又多了一桩美谈。”
蚩尤一脉，修为越高脾气越暴躁的形象深入人心。
蚩尤瞪了那嘴碎的人一眼，又和舒以说：“云镜瑶台乃修真门派魁首，成仙之人不知凡几。你若拜在我门下，修炼之外的事情，一概不需要操心。”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奇妙的安静。
朱家想要收舒以为徒，可以说是朱二的突发奇想；青楼掺一脚，可以认为是想和朱门唱反调。但是现在又加了一个云镜瑶台。
三个修真界的庞然大物。
那只能认为，舒以确实有不同之处。
舒以在众人间的重要程度被悄然上调。
虽然现在暂时还没有人说话，但是挖墙脚收徒的念头盘旋在众人心中，怎么也挥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