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灯火阑珊
忘归冰原。
雪崩过后,三天,又三天,再三天。
司教、侍卫们陆续上岛,救下一批批尚有培育价值的幸存者。
最先获救的是奕星和玲珑。
当侍卫在一处山洞寻见二人时,玲珑已是重伤高热,神志不清,仍以手护着身旁的奕星,以期给他最后的温暖,而奕星,被阳春的剑气震伤,又拼着最后的内劲,背着玲珑逃离雪崩,伤乏交加,也陷入昏迷,好在青芒诀护体,并无生命危险。
龙星见最为出色的两名弟子获救,心满意足,拂手而去,再不管门下他人。
跟着,侍卫在迦明山斗武的地方挖出了杀神刺。
当那柄曜着惑乱邪气的绝顶杀器被奉给虎星时,虎星眼中腾起比杀神刺更令人胆寒的杀气,他盯着蹒跚走出冰原的元寅,一把将杀神刺扔在他的脚边,冷冷道:
“武器都能弄丢,没用的东西!”
说罢也转身离去,丝毫不顾身后元寅一声声虚弱的道歉。
而后,便是兔星门下、羊星门下的大部队获救。
兔星门下以野外求生见长,羊星门下通常是群体活动,又生性胆小,二者都选择了地势安全隐蔽的洞穴藏身,未受到雪崩的牵连,也未受到奕星联盟、虎星联盟的清洗,并凭着对有限食物的严格分配,硬是挨到了最后。
兔星月姬喜上眉梢,大笑,显出鱼尾纹来:
“不错不错,谁说我们吃草的不及他们吃肉的,关键时候,还是咱吃草的活得长久!”
羊星也喜,但胆小怕事的性子使他不敢外露,不敢言语,生怕开罪了别的司教。
再跟着,便是零零星星十二星门下,有被众人识得的段想、辛草,也有蛰伏许久、此次初露头角的无名少年,还有一头鸿运撞到最后的运气王,形形色色,相继被救出冰原。
直到腊月三十,十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就在十二星司教纷纷欲撤之时——
雪色缭绕中,出现一个少年的身影。
他的步履沉缓而坚定,踏雪而来,一下吸引了众司教的注意。
“诶,那个好像是十三组门下的……”
“好像是哎,没想到十三组还能有人活着……”
“你们看……好像不止他一个……”
顺着那人指向,众人于雪雾之间,终于看清那个少年——
那是一个极为冷峻的少年,他眉间凝锁,不显山,不露水,却如同一把长戟,劈开了晚间的迷雾,而他的背上,背着一个少女,身后拖着三把长兵器缠制的担架,躺着另一个少年。
“十三组,秦少臻,楚笑笑,周浦深,胜!”
计分的侍卫高声宣告道。
众人惊异地看向那个姓秦的少年。
没有人知道,他在雪崩中经历了什么,他们三人又在雪崩中经历了什么,他们看到的,唯有一个比小选之王更像王者的存在,活了下来,还带出了两个昏迷不醒的队友。
只有当他看向绿蕊夫人那一瞬,眼神复杂又带有一分感激,绿蕊夫人方才忆起。
是他?!
小选之上佯降于奕星,拿了一颗辟谷丸的少年。
看着他,看着他们,绿蕊夫人仿佛看到了他们的十日——
雪崩之下,一个少年将仅剩的食物让给了队友,自己则服下一粒不知真假的辟谷丸。
三个人,无械斗伤痕,无内耗自损,他们像是被一种自身利益以外的东西联结着,共同扛过了冰原的风雪和饥寒,不靠救援,而是在原定的期限,自己走出了冰原。
绿蕊夫人有一瞬的震撼,良久,她牵动嘴唇:
“赏,韦陀心经。”
一语落,众司教皆惊,《韦陀心经》乃是天罗的秘传,由天竺传入,又由历代天罗夜尊倾注心血丰富而成,修心,摄魂,高出青芒诀一层不止。
绿蕊夫人也懒得理会众人的忿忿不甘,望着天色彻底暗下来,转身朝回船走去。
夜色中,她的声音随海风飘来,如同鬼魅一般:
“十日期满,大选到此为止,动手!”
语罢,一枚信号弹升空,璀璨夺目,照亮了今年的最后一夜。
然,那不是除夕夜的烟花,而是一朵死亡之花——
烟花漫天,那些没有走出冰原的少年们,皆成了花下亡魂。
忘归大选,生者为王,而那些伤势惨重、再无培育价值的不幸者,只能在胜者的身后,被无声地清洗掉,因为——
忘归岛从不留无能之人。
烟花落尽,冰原的风多了几声不知谁的呜咽,夜,重归平静。
另一头,迦明山崖底。
一个侍卫提着夜灯匆匆跑来,颤声道:
“夜,夜司教……夫人她燃了往生花,大选结束了,您……您该离开了!”
夜倾城一眼瞥过来,那侍卫吓得登时跪下了:
“夜司教饶命哇!属下只是为夫人传话来的,求夜司教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夜倾城眉毛都懒得抬一下:“夫人说了什么?”
“夫人说,她说了十日为限,就是十日为限,就算是您也不行,忘归大选,生死由命,一个学生而已,希望司教您……莫要强求,坏了规矩!”
那侍卫跪伏在地,低着头,甚至闭着眼,才敢将这些话转述出来。
一瞬,只见那双黑眸中掠过一阵冷风,侍卫膝下的积雪便被悉数掀翻开来,那侍卫大惊失色,瘫坐地上,双手触地,才发现积雪之下尽是黑衣少年的尸体,更是吓得爬都爬不动了。
再一回眼,那双魔鬼般的黑眸已在他眼前,他顿觉胯间一股湿热。
那双黑眸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一双冰凉的手扣住了那盏夜灯,低低吐出一个字:
“滚。”
那侍卫一怔,如获大赦一般,屁滚尿流,连爬带退:
“谢,谢夜司教不杀,不杀之恩……”
“慢着。”
夜倾城又唤停,那侍卫旋即僵在原地,唇齿打颤,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吓得。
“你,把旁边那个人,带出冰原。”
侍卫用尽最后一分胆气,顺着夜倾城的目光,看到一个少女,方才如释重负。
那少女手持一对双环,生得娇憨可爱,却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已经陷入昏睡,想来是夜倾城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安置在崖底一处避风的岩石下,此刻尚有体温和呼吸。
侍卫探过以后,赶紧背起这枚保命符,连连说着“遵命,遵命”,溜之大吉了。
二人走后,茫茫冰原,唯有一人。
他望着被他翻遍的崖底,那些和她穿着相同衣服的人,一具一具,冰冷的躺在那里。
他们,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觉得庆幸,又觉得悲哀,无所不能的他,在这一刻黯然了。
夜倾城,你是怎么了?
如夫人说的,只是一个学生而已,你缘何落得这般,失魂落魄?
天地之间,迦明山下,夜倾城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
他原是那么强大而孤傲的一个人,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徒手震塌整座迦明山脉。
可此时此刻,他的力量显得那么苍白无用。
他找不到她。
他几乎翻遍冰原的每一寸雪地,探尽冰原的每一处洞穴,他甚至在所有司教、侍卫之前,就知生者几何,死者几何,可这又有什么用,他还是没能找到她。
夜色之中,夜倾城感觉自己的心再次跌入那个黑潭,浓重的黑水攫住他,他整个人便一点点下坠、沉没,渐渐地,枯萎,寂寥,毁灭,整个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突然,像是有人朝潭中扔了一块石子,夜倾城一下回过神来。
那是一枚自崖上掉落的石子。
石子落在雪地里,仿佛落在夜倾城的心湖,荡起涟漪。
夜倾城迅速捡起,发觉这石子不冷不湿,心下一惊,在这样的天气,冰原各处无不冰封,这温热的石子,想必是被人拿在手中把弄许久。
他仰头看向石子的来处,那是迦明山近乎笔直、如同刀削一般的崖壁。
是了,我怎地忽略了这片崖壁?!
顷刻间,一条璀璨星河自崖底涌出,逆流而上,落到悬壁上的一处平台。
平台上的少年本俯身下望,忽见一步上崖的夜倾城,不由地退了一步。
夜倾城见此少年,神色一黯,又按下心中的失落,仍抱有一丝希望地,冷声问:
“这块石子,是你扔的?”
少年的眼睛扫过那枚石子,点了点头:“崖下有灯光,我以为是援兵到了……”
“往生花燃尽,没有援兵了。”夜倾城冷道,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夜司教,”少年连忙唤道,“你找的人,在那里——”
夜倾城一怔,再次转身,那双如夜的黑眸,像是极夜亮起第一颗星子:
“你说什么?”
少年指着侧下方另一个崖洞平台:“碧痕剑的主人,在那里。”
风雪又来了。
雪落无声,却为少女带来了一个人。
她时而清明时而昏沉的目光中,一抹光亮出现在洞口,黯了天边星月。
她以为又是自己不知第几次的幻觉,无力顾及,任由眼皮重重闭下。
“阳春,醒醒,是我……”
她的神识越来越远,焦急的呼声在她耳边忽远忽近。
什么?谁来了?
她费尽最后的气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她望见一双黑眸。
那双黑眸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紧张和焦灼,切切地看向她,好看得让人迷惑。
“夜……夜司教?”
他的目光笼下来,带着那熟悉的腥甜气息笼下来,她感觉自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这个怀抱,温暖,静谧,宽广,温柔得让人想哭。
是在做梦吗,还是临死前的幻觉?
她竟梦到了司教,那个日日夜夜被她无数次想起、又被无数次按回心底的念想,这一刻,竟真的出现在她的梦里,抑或是幻觉里,好让她不会一个人,在黑夜里孤独地死去。
她的眼角有些湿了。
“怎么哭了,我弄疼你了?”
他望见她眼角的泪,道是自己碰了她的肩伤和梅花镖伤,一眸星光,心疼碎了一地。
她沉在那双黑眸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如同沉入溢满星光的春水,舒适,空灵,飘逸,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灵魂像是要脱离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感觉不到痛了。
“阳春!阳春!坚持住,不要睡!”
听到他急切的低吼,她极其疲倦地抬眼。
那熟悉的俊美的下颌,还有一双明亮的黑眸,揉满了心碎。
“阳春,不要睡,跟我说话,不要睡……”
她沉在那双黑眸中,想抬手,接住他眼中的星光,却触到一滴温热。
他……流泪了?
她烧糊涂了,只道在梦里,那个人变成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来寻了她,拥她入怀,在她的梦里,他甚至为她流泪了……
“司教……我闯祸了……我,我杀了人……”
她喃喃呓语,像认错的小兽,敛起锋芒,一心安抚悲伤的主人。
夜倾城鼻头一酸,护住她严重溃烂的镖伤,眼底的夜幕掠过寒风:
“那有什么要紧,只要你活着,就够了……”
夜色之中,灿烂星河又一次出现,自迦明山悬壁架到迦明山崖顶,如同神祇降临。
与此同时,一枚令牌轻轻落在少年的脚边,跟着,他听到随夜风而来的冷冷声音——
“拿着染月令回去,他们不会再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