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初雪冬来
黄昏,望月崖下。
一个少女身影灵动,正在练习飞罡总诀之梯天渡星河,她行走奔跃之间,时而坚如铁,时而柔如絮,刚柔并济,合二为一,起步如水清月朗,风轻日暖;腾跃如山间涌泉,无碍无停;落地则稳如泰山,外诱难挠。更有奇者,少女步之所及,似有星光洒落,时而是青光,乃缭绕护身之灵光,时而是红光,乃照远出威之神光,时而又闪烁黄光,那便是内外功满之元光。三种光芒在她身后汇合,洒落成璀璨星光,便是浑元之光。
那人凝视着一切,知晓她渡星河大成,就在今日。
“精神凝结一团团,动静之为贵自然……”他提点。
“随所往来无阻滞,任从指点合先天。”她迅速接出下一句,随即纵身一跃,“扫除不祥,普渡仙航,梯天超海,如遁如藏。飞罡第一式,梯天渡星河!”
语音未落,一条璀璨星河赫然横于海面之上,伴着踏水的微浪,星光抖落在海里,竟比九天银河倒映的星光还要璀璨耀眼些,那是少女正以渡星河的轻功,施展踏水奔行。
忽地,只听一声最大的踏浪声,一条竖直的星河从海面架起,眨眼间延伸到望月崖顶,明亮耀眼,比方才更甚,水中的鱼儿道是银河坠落,纷纷涌到水面,欲窥这人间奇景,却只看见一个少女,亭亭立于望月崖顶,她看着天幕,看着远海,是那样美,那样自信而勇敢,她如同一轮人间的太阳,照亮了望月崖,黯了天上的月,也羞了海底的鱼。
跟着,另一条星河显现,夜倾城也飞身上崖。
与夜倾城同时落地的,还有今年的第一片雪花,洁白的一片,轻轻落在了少女的发梢。
“司教,我……练成了?”
她望向他,一双清眸,映出漫天星光,渴盼着他的肯定。
他迎着那盛满星光的双眸,轻轻抬手,为她摘下发梢的雪花:
“下雪了,终是练成了。”
他的眼中极尽温柔,雪花化在他的掌中,少女的身影则化在他的眼中。
“下雪了吗?”
她抬头,漫天白雪飘洒而来,那一刻,天地之间,仿佛都沉静了,崖下的人,忘归岛,大海,还有海尽头的世界,都沉静了,天地万物,都静候着这场圣洁的洗礼。
她伸出右手,任由雪花在掌心落下、融化,那一刻,她眉间的冰雪也消融了似的:
“原来下雪,是这样的好看。”
夜倾城凝望着她,她舒展的眉头、惊喜的表情,像一轮太阳,照亮了他心中的荒芜暗夜。道是,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可这雪、月、梅再美,都无一样可与他的太阳相比。
那一瞬间,夜倾城知道,她之于他,再不是碧痕剑的传人那么简单了。
她美丽而聪慧,自信而果敢,跟他一样,背负着惨烈的过去来到忘归岛。
人人都说她像他,一样的孤独又决绝,隐忍又骄傲,只有他最清楚,她虽像他,可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她偏偏最不像他——
她的天真和赤忱,是他从未有过的东西。
夜倾城在武学方面是绝对的天才,他熟读当世现存的大部分上乘武学,变通化用自如,甚至能自创一派,对武学之道早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解和架构。而他的极度聪慧,自然而然地,也从武学之道延伸到生存之道,凭借这天生的聪慧,他早已看破周边的一切规则,可以利用规则又不屑利用,可以更改规则又懒得更改,所以他干脆选择漠视规则,他当然也看穿岛上的人情,一度觉得虚妄可笑,干脆就躲到一边,不求恩,不施恩,不负恩,偶尔迫不得已,给予他人一点人情,也是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忘归岛上,自负而寡淡地活着,直到——
那个少女毫无征兆地闯进他的视野。
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规则,或者说,还有跳出规则的存在,毫无疑问,他被吸引了。他的目光再没移开。
这一年,他对她的态度也是矛盾的。
他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知道在暗夜的丛林中,只有最冷血的兽,才能活到最后,所以他一次次警告她,天真赤忱在忘归是没有出路的。
可当她一次次顽强地抵抗这绝望的黑暗,拼命护佑自己内心的坚守,他又觉得新鲜而被触动,想要助她一臂之力,护住这件连他都不曾有的东西。
他的天平在一次次斗争中,终于偏离了,他知道自己再逃不掉了——
就像光偶然照进暗夜,暗夜从此开始渴望光。
她捧着将化的雪花转过来,冲他分享初雪的喜悦,像一个遗落在人间的精灵。
“司教,我从不知,下雪是这番景象,比书上写的还要美!”
“莫非小阳春,从没见过下雪?”他淡淡地笑着。
“我生在彧水落英镇,人说彧水之阳,四季如春,我们家没有冬天,从不下雪!”
“彧水之阳,四季如春?所以……阳春?”他双目炯炯,像是窥见武学奥义一般。
阳春笑:“是呀,三冬无雪,四季如春,这就是我的名字啦,姓阳名春,小字无雪。”
“无雪?”他轻唤了一声,柔情百转却不敢轻易表露。
她正要应,只觉周身一暖,抬头,他已举起披风护在她的头顶。
“这是无雪。”
他的话如春来第一缕阳光,融化了她心头的冰雪,少女的心湖映出岸边的新绿。
“司教,你怎地待我这样好?”她抬头问他。
她的问题如叶落寒潭,在他的心湖激起涟漪,他沉默了许久,目中星光如泻:
“等你长大了,便会懂了……”
第一场雪过后,大雪便接二连三地来了。忘归岛迎来真正的寒冬。
腊月,天寒地冻的一天,阳春和岸芷完成修习,一起从武渊阁离开,朝伙房走去。此时天色浅暗,二人途径海滩,平日空荡荡的海滩,今日却停满了船只。
“是有人上岛了吗?今日为何这么多船?”岸芷疑问。
阳春朝海滩望去,粗粗一数,共有五艘大船和十来艘小船,整齐地排列在海滩上,船头冲海,船尾冲岸,不像远航将至,倒像是即将离岛出港。
“我猜,不是有人来了,是有人要离开。”
“看,那又是什么?”岸芷指向不远处的一座离岛。
阳春顺着岸芷的指向,看到不远处的忘归冰原亮起点点火光。那火光穿透沉沉暮霭,照亮冰原四周的海面,也照向忘归岛,如同一座座指路的灯塔。
可,忘归冰原不是一向无人么,今日又是为谁指路呢?
阳春不解,但很快,某种不祥的预感便笼罩在她心头:
“岸芷,你还记得我们藏的腊鱼在哪儿吗?”
“记是记得,不过,”岸芷疑惑,“你要腊鱼做什么?夫人不是通知今晚在伙房集合吗?”
阳春又看了眼冰原,那不祥之感不减反增,她脸色一沉:“我也说不好,但保稳起见,岸芷,现在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把我们藏的腊鱼带来,能带多少带多少,我回石室拿东西,一定要快,一炷香以后咱俩伙房集合。”
岸芷虽然不解,但丝毫不怀疑阳春的决定,两个少女就此兵分两路,消失在沉沉暮霭中。
一炷香后,忘归伙房。
黑压压的人群陆续涌进简陋的伙房,烘得房内更暖和了。岸芷背着一包腊鱼先到了,迟迟不见阳春的身影,眼瞧绿蕊夫人就要到了,岸芷焦急如焚,终于,在最后一批玄衣少年进来时,阳春背着一个更大的包跟着混进来了。
岸芷:“你可算来了,你去拿了什么?”
阳春“嘘”了一声,小心地望望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二人,才压低声音:“我怕,今天有别的安排……咱俩护好包袱,千万别走散了……”
说着,那位碧玉花簪的主人驾到了。
这是小选之后绿蕊夫人第一次露面,她身披素白貂皮大氅,一头如瀑长发依旧只以一支碧玉花簪装点,雪袍碧簪,却丝毫不显得朴素寡淡,反而衬出她本身的美艳雍容来。
她在黑铠侍卫的护卫下,款款行至人群中央,望望比小选时更少的人群,唇角勾笑:
“看来小选之后,各位勇士又私下较量了一番呐……今天我想告诉大家,错过了小选,没关系,今天开始忘归大选,你们人人都有机会!”
一语出,四下皆惊。有在小选出尽风头欲乘胜追击的求胜面孔,有错过小选正等着大选逆风翻盘的隐忍表情,但更多的是想起小选的腥风血雨就忧愁恐惧的众生相。
绿蕊夫人接道:“大选是我忘归一年最盛大的选拔,相比小选,历时更长,形式自由,而且是全体选拔,所有人必须参与。今天出了这个门,大选就此开始!”
一听所有人必须参加,且已迫在眉睫,大部分人惊慌失措,直呼准备不足。
“准备不足?无妨,门外海滩有五艘大船,分别装着秘笈、兵器、草药、食物、衣物,自愿选择上其一,一人领一件物品,船会带你们去到大选的地方。”
绿蕊夫人说着,招手示意,四位黑铠侍卫搬着两大个粥桶上来了。
“出门前,一人领一碗粥,今个儿腊八,喝了腊八粥,讨个好彩头!”
说完,那碧玉花簪的主人就轻飘飘离去,丝毫不管她定下的游戏,给伙房笼上怎样沉重的阴云。少年少女们默默接过自己的腊八粥,捧着那香气四溢、粘稠丰富的腊八粥,大部分人却食之无味,他们心里清楚,一向苛刻艰苦的伙房,今日竟应节气地奉上一碗腊八粥,在朝不保夕的忘归岛,这也许就是最后一碗送行饭吧。也有旷达者,不去想大选背后的含义,将这一刻的馈赠视为难得的美好,如楚笑笑,已端起粥细细品尝起来。
“大哥,少臻,这碗腊八粥可真好喝,是我上岛以后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周浦深和秦少臻相视,二人不比楚笑笑单纯,已猜到这碗腊八粥过后的腥风血雨,低声合计一番,得出最优对策后,方才端起腊八粥,如笑笑那般细细品味起来。
岸芷由于养伤的缘故,因祸得福躲过小选的血腥屠杀,对大选的残酷尚无概念,此时见众人难得有粥喝,表情反而凝重,甚至有人低声啜泣,疑惑不解,用手肘轻轻碰下阳春:
“阳春,大家都怎么了?”
阳春亦表情凝重地扫视周围,见人群开始三三两两结群。其中,最壮大最显眼的团体,莫过于以奕星为首的近二十人联盟,其中不仅包括龙星门下原本就追随奕星的玲珑□□人,还有其他司教门下看得入眼的高手,如鸡星门下缪音三人、猴星门下段想三人、蛇星门下用毒的两人、牛星门□□格健壮的一人,现下还有人欲加入奕星的联盟,皆因实力不足遭拒;其次是以虎星门下元寅为首的十人联盟,元寅在小选上,惜败奕星斩获七煞魔矿,得猴星亲自打造的杀神刺,一跃成为虎星门下的领袖,狂锤烈威也在其联盟之中,但因小选杀戮太重,鲜有外门弟子;紧接着便是羊星门下,羊星门下以阵法见长,日常修习同一阵法配合默契的伙伴,已自觉站在一起;其余众人,要不三三两两组成小团体,要不落单而焦急垂泪。
“岸芷,还记得梅花镖吗?”阳春直勾勾盯着奕星一行。
岸芷顺着阳春的视线看去,一眼便认出当日以弩器重伤她的少年,此刻正在奕星队伍中,昔日锥心之痛霎时浮现,她的泪水几乎涌出,拿着双环刃的手越攥越紧:
“他也在!现今我心念环月刃小成,必要他血债血偿!”
阳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岸芷莫急,你虽流雪回风已成,且有万念小札加持,但千万别急于一时。我猜,这次大选,是一次完全自由的对决,我们人少力薄,当先避祸,待其他组互斗消耗以后,我们再寻机报仇。”
岸芷咬咬牙,点了点头:“有理,现当如何?”
“夫人方才说,门外那五艘大船,装着秘笈、兵器、草药、食物、衣物,一人上一艘船,一人可领一件物品,我们得想想,该拿什么!”
岸芷:“自是秘笈最要紧,练成奇功,还怕他人挑衅不成?”
阳春沉默片刻,摇摇头:“没这么简单……还记得方才那座离岛的火光吗?”
“记得,不过,那里跟大选有何关联?”岸芷开始不解,但很快也反应过来,不可思议:“你怀疑,他们要把我们送到那边去?!所以才让我去拿腊鱼?”
阳春点头:“现下你包里有鱼,我包里有药,而秘笈和兵器皆非一日之功,但腊八过后,一日寒过一日,这才是最致命也最紧迫的挑战,我们最缺的,其实是……”
“衣服?”岸芷随即应答。
“没错。”阳春坚定道,“其实大选,早在我们踏进伙房之前,也许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也许是船只下海的时候,也许是离岛点火的时候,游戏就已经开始,只有提前参透游戏规则的人,才有可能留下来。岸芷,五艘船,五种物资,她排在后面的,不代表不重要。”
岸芷细细回忆绿蕊夫人方才所言,将人人追逐的秘笈放在首位,食物、衣物最后才提及,难道是有意引导众人思维?放眼周围,各大联盟已开始窃窃私语,讨论着如何分配人手去拿不同物资,岸芷更觉阳春远见,她们虽只有两个人,但七拼八凑,也只差御寒的衣服而已。
“那我们就直接选衣服好了。”岸芷道。
阳春点点头,“嗯,待会出去了,瞧一瞧人家选什么,我们再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