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崖山投海
晨，忘归岛,东边山崖。
东方既白，海鸟出巢，水天相接之处，忽地出现一道红霞，那霞光越来越广、越来越亮，待到霞光染红整个东方，一轮红日跃出海面。一瞬，不仅是东方，整个世界都光亮起来。
似乎受这第一缕阳光的感召，酣睡一宿的阳春也醒了过来。
那双清净的眸一睁开，正好对上另一双炯炯的黑眸。
阳春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夜司教？”
夜倾城见她安然醒来，松开双手，径自站了起来。
阳春目光随之移动，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竟是万丈高崖之上。高崖正对东方，那壮丽的海上日出令人叹为观止，霞光之中，夜倾城面朝日出负手而立，俨然一座神灵。
阳春怔了片刻，待反应过来，也跟着站起来，朝着夜倾城走过去。
往前几步不要紧，要命的是这山崖下的情景——万丈高崖之下，便是巨浪滔天的深海，凶猛的巨浪不断撞击崖壁，发出令人胆寒的咆哮。
阳春不由得退了一步，想起昨日在校场上，他曾说过，如果达不到他的要求，就把自己扔进海里去，如今，他带我来这里，是不是因为昨夜的事，让他失望了？
夜倾城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早已猜透她的心思，淡道：“放心，我不会把你扔到下面去……”阳春刚松了一口气，夜倾城又接着道，“你必须自己跳下去。”
阳春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一脸愕然，不可置信。
夜倾城接着道：“这是要给你上的第一课——克服恐惧，你必须学会克服恐惧，才可能战胜强大的对手，立于不败之地。现在，看着下面，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阳春深吸一口气，慢慢朝崖边挪了两步，又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去看。
“司教，我看到深海。”
夜倾城：“深海，意味着一股未知、难以逃离的力量，所以你感到危险和恐惧。”
阳春凝视海面许久，一字一顿问道：“跳下去，会死吗？”
夜倾城：“强敌来袭，不迎战，只有死。这个道理，相信昨晚的事已经给了你教训。”
阳春闻言，心下一惊，原来昨夜违纪之事，他已经知晓，现下看来，就算我自己不跳，等绿蕊夫人知道了也会将我捆起投海。也罢，我命由己不由人，倒不如自己跳下去看看。
有时候，勇敢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个身影划破崖下的风，笔直落入海中。
几乎也是同时，另一个身影紧随其后，跃下山崖。只见那人体迅飞凫，飘忽若神，所经之处，灿若星河，待到逼近水面，微步侧旋，竟稳稳立于水波之上。
不一会儿，落入海中的阳春就被巨大的浮力抬出水面，只见夜倾城如同轻凫，踏水而来，一把揽住浮起的阳春，又凌波而去，二人安然回到岸上。
历此一劫的阳春惊魂未定，跌坐在岸边，吐出海水，大口喘着气。
夜倾城淡道：“现在你该看到了，迎战，则不一定会死。”说罢拂袖而去。
阳春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一方面是方才跳海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因这夜司教的身手又一次震惊了她，她一直知道他武功卓绝，但今日所见，此人轻功之奇绝，纵是甘昱若轻功第一人陆行云，恐怕也难以望其项背吧。
休整片刻，阳春起身往校场走去。
校场之上，大家已经集结，准备开始今天的晨练。
按忘归岛的规矩，每天清晨是严苛的体能训练——耐力长跑，所有的候选人，不论组别，都必须绕着忘归岛跑一周，方能开始组内的训练。
阳春到达校场之时，晨跑的队伍刚好出发，阳春寻机会插了进去，跟着一起跑起来。
刚跑出不远，一湾海滩处，阳春感觉前面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人群有些骚动。
阳春随着队伍前进了几步，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只见海面上漂浮着一具尸体，看上去像是个少女。
阳春只觉一阵反胃，下意识别过了头，却听旁边两个少女小声说话。
女一：“听说死的那个是十三组的。”
女二：“又是十三组的？算起来，死得最多的就是十三组吧？”
女一：“可不是，十三组那位素来不在意学生的死活。喏，海里的那个，听说是偷了蛇星的毒药，被人发现了，送到蛇星那里被处死的，也没见那位露面说点什么。”
女二：“啧啧，到底也是自己的学生啊……”
女一：“偷别组的东西，那可是大忌，听说蛇星气得呀，叫人拔了她十个指甲十个趾甲，还戳瞎了她两只眼睛，整个人血里呼啦的，直接就扔进海里喂鱼了。”
女三插道：“不是吧，我怎么听说她的眼睛是跟人斗武被刺瞎的。”
女一女二顿时来了兴致：“怎么说？”
女三：“说是十三组内斗，俩女生斗武，一个瞎了眼，一个中了毒，兔星司教发现用的毒是蛇星那边的，才把她送到蛇星那边处置的。”
女一：“那中毒的那个呢？”
女三：“听说也被带走了。”
女二：“唉，八成也被投海了吧……”
阳春听到这里，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又朝那具浮尸看了几眼，只见那浮尸衣衫褴褛，体肤血肉被鱼虫啃食得残缺不堪，脸部更因浮肿完全看不出，十分骇人，也十分恶心。
怎么会？昨夜还生龙活虎的人，今天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记耳光突然扇过来，阳春只觉眼前一片昏黑，脑袋嗡嗡作响。
“看什么看！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不想像她一样，就给我闭上嘴，快点给我跑！”
那侍卫青筋鼓起，目眦尽裂，冲少女们暴喝道。
不守规矩……
真的就是她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如果我没有动手，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那一刻，阳春呆若木鸡，任凭人群拥着她，麻木地向前跑去……
校场之上，绿蕊夫人和十二星司教已经集齐。
夜倾城昂首阔步，穿过侍卫和十二星司教，径直行至绿蕊夫人面前。
蛇星梁逸见夜倾城到了，满脸假笑，上前一步：
“夜司教，今天怎么这么晚？大家可是等你很久呢……”
夜倾城面无表情，不屑回答。
梁逸吃了闭门羹，讪讪一笑，转头看向绿蕊夫人。
绿蕊夫人早已习惯夜倾城的狂傲，也深知他有狂傲的资本，从不加以责怪，但昨夜的事，两个学生的行为着实出格，还牵扯到蛇星、兔星两位司教，也不得不过问一句：
“倾城，昨夜你组内有人闹事，你可知晓？”
夜倾城淡道：“小孩子欺生好斗罢了，何必惊动夫人？”
绿蕊夫人：“怕是没这么简单。梁逸，你来说——”
梁逸暗露喜色：“禀夫人，昨夜十三组二人斗武，其中一名叫红鸢的女学生指尖□□，所用之毒乃我门下的‘绕指柔’，依据岛规，擅自盗取他组财物者，其罪当诛，属下斗胆，已替夜司教清理门户，但红鸢怎么说也是夜司教门下的，还请夜司教莫怪属下逾矩。”
夜倾城闻言，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极度嫌恶：这梁逸，怎能无耻至此？红鸢所用的“绕指柔”，到底是盗取还是你梁逸的诱饵，你最清楚不过，如今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你的丑事自不会败露。无毒不丈夫？我呸！当真是龌龊如蛆虫。精明如绿蕊夫人，真的会不知道吗？不过是碍于与梁逸的特殊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绿蕊夫人：“那另一个呢？”
梁逸接道：“另一个名叫阳春，口中藏针，刺瞎红鸢一目，属下从红鸢伤目取出凶器，竟是夫人惯用银针，此女胆大至此，敢盗取夫人之物，还望夜司教莫要偏袒为好。”
梁逸说着，取出一枚小小的银针，示于绿蕊夫人和夜倾城。
夜倾城瞥了一眼，随即仰天大笑：“阳春虽然胆大，但武学身法尚未开窍，如何盗取夫人之物？梁逸，你未免高看了她，小觑了夫人。”
绿蕊夫人闻言，又细细瞧了瞧那枚银针，确是自己的银针无误，却不知是何时被那丫头盗了去，疑惑地看向梁逸和夜倾城。
夜倾城朗笑，灿若云霞：
“夫人大抵是忘了，当日石室之中，夫人一针‘缚心’，就是要那野丫头收收心呐。”
绿蕊夫人经他提醒，很快回想起来：“原是那一次……如此看来，这丫头倒是急智，能想到留下银针，并藏于口中以备不时之需，确是个可塑之才。”
梁逸眼看偷鸡不成蚀把米，急切道：“就算阳春没有盗取夫人银针，但她深夜与人斗武，乃是不争的事实，依据岛规，应处以投海之罚，还请夜司教莫要因她……废了规矩。”
夜倾城冷笑一声：“梁司教何以笃定，我废了规矩？梁司教不妨去问问东边值守的侍卫，今天早上，都看到了什么。”
梁逸有些不可置信，昨夜的情形，夜倾城对阳春那般紧张在意，怎会真的任由她被投海？梁逸又看向绿蕊夫人，此时此刻，绿蕊夫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对下面的侍卫大声问道：
“今日都是谁值守东部？”
话音落，侍卫中有几人颤颤出列。
绿蕊夫人挑眉：“两位司教的话，想必你们也听到了。你们看到了什么，如实说来。”
那几人心惊肉跳，一头是蛇星梁逸，一头是夜倾城，对于他们这些最普通的侍卫来说，哪一头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但如果真要做一个选择，那也是毫无犹疑的——
“禀夫人，今早日出时分，属下看到有人从东边山崖坠海。”
“禀夫人，属下巡逻之时也看到了。”
“禀夫人，属下也亲眼所见，确实有人从东边山崖坠海。”
“……”
蝼蚁虽小，但面临选择时，总能做出最明智的判断，与毒蛇为敌，或是与洪暴为敌，那还是选择前者吧，更何况，他们不过是说出事实而已。
梁逸瞠目结舌，到底他也没算到，夜倾城居然真由她投海，本以为找到了夜倾城的软肋，没想到还是输得如此难看，悻悻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晨跑的队伍已经回来了，队伍整整齐齐走上校场，各组归位。
毫无疑问地，人群中一个全身湿透的少女，吸引了绿蕊夫人和众司教的目光。
绿蕊夫人看着她，衣发尽湿，非但不显落魄，反而像一株出水芙蓉，惹人怜爱。
而当她重遇岸芷，两个少女相视一笑，那一刻，阳春的笑容，竟连绿蕊夫人也看得痴了。
本就是明月之姿，世间少有，而今发自内心的一笑，眉眼间那些深藏的东西一时间全然不见，只有那恣意舒心的一笑，清澈如水，出尘如仙，才叹世间竟有这样美好的人儿，气度芳菲，美冠绝伦，可以毫不费力便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又让人不敢直视，如同雪顶之花，极美绝俗，清傲遗世，天生就生长在世人的仰视之中。
与此同时，绿蕊夫人惊奇地发现，夜倾城看向她的眼神里，居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光彩。
绿蕊夫人又惊又喜，蛇星梁逸虽谄媚庸碌，但这一次，或许他是对的，这个少女，非常可能或已经成为夜倾城唯一的软肋……强大如斯，若真有脱离掌控的一天，这个少女，也许就是唯一一根能拉回风筝的绳索……
绿蕊夫人这般想着，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行至阳春身旁，特意道：
“小丫头，倾城待你，倒是很不一样，可别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日的天气正好，初生的朝阳柔和，海上的微风和煦，掌控大局的绿蕊夫人自信满满，笑意盈盈，她不曾料到，七年之后，脱离掌控的人不是他，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