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伯埙仲篪
昊王寿诞后,郑百纶和陆行云便在疾风将军府相认,归风旧案昭雪的始末,陆行云当年如何被救,又如何被带回军中,郑百纶这才一一明了,对这个昱王爷的性情、才略,更是叹服。于是,上任御史大夫后三日,郑百纶便亲自拜访昱王府。
小厮:“郑老先生稍坐片刻,康大夫正给王爷请脉呢,一会儿就好。”
郑百纶惊:“王爷身子不适,郑某实在不该这时前来叨扰,不然劳烦小兄弟通传一声,请王爷安心养病,郑某过几日再来拜访。”
小厮:“郑老先生留步,王爷留了话,这几日若是您来了,一定得留住您。”
郑百纶心道,昱王爷果然成竹在胸,早已料到他会来,也就不推辞了:
“那好,我不会离开的。你且去通报,请王爷安心诊脉,我等着就是了。”
小厮:“是,大人,小的这就去通报,还请大人不要拘束,随意看看。”
待那小厮离去,郑百纶端起茶,饮了几口,打量起这书房的格局来。
这书房设在昱王府最幽静的角落,一进房中,仿佛与世隔绝,只沉醉在幽幽的墨香之中。再看正位案几上,笔砚未干,书本反扣,便知主人必是正在读书,而被什么事中断了去。
和寻常的书房不同,这一间,墙上几乎未挂字画,倒是多了些零零星星的小玩意,什么弹弓啊,短剑啊,孔雀毛啊,蝴蝶标本啊,唯一跟文士有点契合的,怕只有几支鲜花了。
郑百纶有几分猜不透了,这个王爷倒很有意思。
这么想着,郑百纶端茶欲饮,又见案几下放了一本《水经注》,便放下茶盏,顺手翻看起来。这一翻,正好翻到折起一页: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郑百纶读罢,心叹:确是一篇好文,文字峻洁明丽,区区百十字,既写出了三峡错落有致的风貌,又写出其四季的特色,难怪被单独折起,想来,这书的主人,品味也不俗。
又见书页边角写有两处批注:
一处是“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主人批注:“水疾,力大,试以物引之,借其疾力,以省人力,可否?”
一处是“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主人批注:“猿啸之哀,实渔民之哀,盖因课税繁重矣。”
读罢,郑百纶愈惊,这书本的主人何止品味不俗,更有为官为君之气度:从湍急的水流就联想到,能不能创造一种物什,可借用水力,节省人力,倒像是个实干派;更难得的是,体恤民之疾苦,主张减轻赋役,大有仁君之风啊。
幸哉!幸哉!得君如此,甘昱若之大幸,甚乃中原之大幸!
郑百纶惊叹着,却也生出一个疑惑,这通篇的批注,字形字体,竟与他收到的匿名信全然不同,如果说,这本书的主人是昱王爷,那给他写信的,岂不是另有其人?
“萧某身子不争气,让郑大人久等了。”
郑百纶闻声抬头,只见萧昱萧晟二人已进书房来。
郑百纶连忙起身,作了一揖:“臣郑百纶,见过昱王爷,见过晟亲王。”
“郑大人无须多礼,还请落座吧。弦歌,添茶。”
郑百纶这才得以近距离打量两位王爷:
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丽,眉眼之间心思深沉,只是肌肤少了些血色,看得出是久病之人,所以,就算是这晴好的天气,也还是身着冬时服装,手里抱着暖炉。
另一个应是未及弱冠,少年公子,意气风发,眉眼间倒是潇洒欢脱,看得出是一路顺顺坦坦长大的孩子,瞧着有股子不羁,对哥哥却是很顺从。
郑百纶通世之才,只一眼,便领会不少。
“郑大人也读《水经注》?”萧昱笑问。
“啊,方才闲坐无事,便借阅了几篇,是郑某鲁莽了。”
萧昱也笑:“郑大人言重了,书,就是给人看的,若无人赏阅,岂不失掉了意义?”
“昱王爷所言甚是。老臣敢问王爷,此本《水经注》的批注,可是王爷手笔?”
“正是。”
真是他的笔迹,那给他写匿名信的,又是谁呢?
萧昱心思澄明,看郑百纶迟疑,已知他的顾虑,接着道:“郑大人是想起那封信吗?”
郑百纶一惊,这昱王爷洞悉人心,竟是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老臣冒犯了王爷,还望王爷解惑。”
“郑大人果然心细如尘。那封密信,是萧某以左手写就,为防小人窃取,暴露了身份,而这本《水经注》上的批注,是我平日里用右手写就,故字迹相差很大,难怪大人疑惑。”
“原是如此!老臣眼拙,差点误解了王爷,还请王爷责罚。”
“哈哈,大人说笑了,”萧昱笑,“我为何要罚大人?罚大人为了故友,苦守东海十四年?还是罚大人为了铭博,谨小慎微,思虑周全?”
“谢王爷宽容。”
一旁的萧晟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懂二哥和郑大人在玩什么字谜,索性叫苦:
“二哥,郑大人,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可一点没听懂。”
萧昱朗声一笑,双眼笑成好看的弧度,眉眼间的沉重心思也消散片刻:
“三弟心不在焉,从进门起,两只眼睛可就直勾勾盯着墙上的弹弓玩意儿,哪里在听我们说话啊。郑大人,你说是不是?”
郑百纶一下被逗乐:“原来墙上这些个小玩意儿是为晟亲王准备的,难怪啊!”
“我这三弟不喜诗书,倒喜欢舞刀弄剑,骑马狩猎,有时发现些好玩玩意儿,也送我一两件,时间长了,我这墙壁也都挂满了,哈哈。”
萧晟自得:“那是!郑大人你看,那根孔雀翎,是我十四岁时,随烈火令前去云滇,我活擒雀王,生生拔下的尾翎,给二哥的这一支,可是最鲜艳齐整的一支呢!”
郑百纶笑:“云滇多奇珍异兽,可但凡称得上奇珍异兽的,通常都是狡黠机警,极难捕获,想不到晟亲王十四岁时就有这等身手啊!”
萧晟听这夸奖,倒很受用:那是!可惜啊,二哥他不懂狩猎,不知道我多辛苦,唉……”
郑百纶又道:“这么说,墙上那蝴蝶标本,也是晟亲王的杰作?”
“额……这个嘛……”萧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
萧昱笑:“郑大人好眼力,不过这种蝴蝶还真不是常人能捉到的,也只有行云那样迅疾的身手,才能捉住这两只。”
郑百纶:“原是铭博捉的……老臣鄙陋,敢问这是何种蝴蝶,这么难捕获?”
萧昱:“这种蝴蝶,名为赤蓝魅蝶,又称鬼美人,是一种食人蝶,若结群攻击,其凶猛可敌数头成年雄狮,而且它飞行速度极快,所以更难捕获。”
郑百纶惊:“想不到如此美丽柔软的生物,竟这样凶残?”
萧昱:“正是,它之所以叫赤蓝魅蝶,就是因它的颜色,进食之前的赤蓝魅蝶通体呈莹蓝色,而一旦吸食血肉,它们就会变成嫣红色,郑大人请看两只标本,一蓝一赤,赤色的那只,正是行云在捕捉时,不慎被咬伤,它吸食行云血液,故而变红。”
郑百纶:“如此可怕的蝴蝶,老臣活了大半辈子,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萧昱:“的确,我和三弟本来也没听说过这种蝶,但数年前,三弟府上突然多出了几只,还咬死了两个下人,我们这才见识这蝶的厉害,连夜调查,设法捉住。”
说到这里,萧晟已是急愤难耐:“是啊,这蝴蝶还偏巧出现在我卧房,若不是我贪玩,当晚拉着小厮在后山捉蛐蛐,咬死的可就不是小芸小翠,而是我了!”
郑百纶心惊:“所幸晟亲王无事……但这蝴蝶凶残致命,又不是甘昱若的常见蝶种,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晟亲王府上,莫不是有人别有用心?”
萧晟怒:“是宫中的人!”
郑百纶:“那两位王爷可调查出,是何人所为?”
萧昱:“郑大人刚正不阿,又是行云的叔父,我和三弟也不再瞒大人。这赤蓝魅蝶并非中原的蝶种,我们便追查来源,追至一人,此人是经手蝴蝶中的一人,吐露出上家是……”
郑百纶:“是谁?”
萧昱:“是天罗。”
郑百纶显然坐不住了:“江湖中有名的暗杀组织天罗?”
萧昱:“正是,只可惜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我们只能推测,是有人重金请了天罗的杀手,想置三弟于死地,又不想暴露身份,所以用了这个法子,想制造出三弟贪玩被蝶虫蛰咬毒发的假象,再坐收渔翁之利。”
郑百纶也知当年七日之争,如何惨烈,而晟亲王地位显赫,更遭人嫉恨,也猜出一二:
“用心歹毒,已不能忍,更与天罗这等行事狠毒、野心勃勃的暗杀组织牵扯,实是借敌国之矛搔自家之痒,简直荒唐!”
萧晟:“当时我母妃琅美人已不在世,舅舅又远在绮盈山,我王府上下竟无一人可用可信,只有二哥肯来帮我,还带来了行云,没几下就把这食人蝶给制服了。”
萧昱也笑:“还好行云身手凌厉迅疾,换了旁人,可得再多费好几天功夫呢。现在回想起来,三弟和行云也是因此事结识,算是半个患难之交吧,哈哈!”
郑百纶自责:“可恨老臣一心躲在东海蛮僻之地,竟不曾想到宫中如此腥风血雨,当日这毒计若真成了,无论哪位王爷有闪失,老臣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先王!”
萧昱见郑百纶心有戚戚,也不想因这旧事平添伤感,安慰道:
“郑大人为人忠义,所幸这事三弟得以平安渡过,大人千万不要自责。倒不如来看看,三弟因祸得福练就的独门绝技?”
萧晟一听,方才的急愤也一扫而空,来了兴致:
“是啊是啊!因为食人蝶这事,我还练成了一种独门绝技哦!”
郑百纶惊奇:“哦,还有这等奇遇?”
萧晟接着道:“可不是!行云那小子算是救了我一命,为了感谢他,我可是跑遍了金陵城,就为了给他寻个称心的礼物。谁知道这小子,不管我寻来什么礼物,他都板着一张冰块脸,我就差没去琅嬛山庄翻个底朝天了。”
萧昱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开始笑:
“郑大人,您一定想不到,三弟最后到底给行云送了什么……”
萧晟生怕萧昱提前说出来,一把打断:
“哎哎,二哥你可别说漏了,此等独门绝技,非得本王亲自展示不可!”
萧昱:“好好好,你展示你展示,我不说话,可以了吧?”
“好!”只见萧晟走至案几前,摊开一卷绢帛,自得道:“郑大人,我给行云送了多少礼物,他都冷冷淡淡,可唯独这一样,他看得上眼!”
说罢,只见萧晟左右各执一笔,落笔生花,行云流水,还真有点大家风范。
“好了!”片刻之间,萧晟已经画完,将两支笔朝桌上潇洒一扔。
郑百纶惊道:“想不到晟亲王年纪轻轻,就有这样即兴作画的功底?!”
而那头萧昱早就笑得前仰后合了。
“二哥,你别笑!”萧晟佯装气恼,瞪了萧昱一眼,转而看向郑百纶,巴巴地眨着一双大眼睛,“郑大人,你我初次见面,我这幅作品就送你如何?”
郑百纶倒喜欢这哥俩,爽快道:“实乃老臣之幸啊!”
直到走上前去,郑百纶才知萧昱为何笑得那样夸张。
只见那绢帛上,左右各画了一幅图——
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喜感无限的……一只猫和一只狗。
郑百纶哭笑不得,原来这晟亲王说的独门绝技,是这个意思。
萧昱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郑大人,这可是三弟的独门绝技,他从小炫到大的独门绝技啊,您就当看了场杂技,别见怪啊,哈哈哈……”
萧晟佯怒,又瞪了萧昱一眼:“二哥,你别跟郑大人说我坏话。郑大人,当年我给行云送了那么多礼物,他就看上这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郑百纶哭笑不得:“为什么?”
萧晟:“哈,因为他做不到啊!行云聪颖,武功又好,可这一手画猫一手画狗的功夫,他可不会,他练了好几日,还是不会哦!你说,这不是绝技是什么?”
萧昱也笑,倒也不再拆这淘气三弟的台:“这倒是实话,那日三弟给行云来了个一手画猫一手画狗,行云这小子,回来闷头琢磨几日不出,最后跑来问我,我也琢磨,最后还是不成,可惜我这左手右手都会写字,可要是让我左右同时开弓,到底还是做不到。”
郑百纶自己虽未尝试过一手画猫一手画狗,但听萧昱也做不到,倒想起一件奇事,便道:
“老臣在东海时,听过不少趣闻,其中一件,还正是这一心二用双手互博的奇闻。说是有一个武士,武功平平,总是受人欺凌,偶然发现自己可以一手画圆,一手画方,琢磨着能否左手使一套功夫,右手使另一套功夫,结果还真让他练成了,从此便跻身一等高手。若真有此事,晟亲王这一手画猫一手画狗的功夫,岂不比那一手画圆一手画方厉害得多?如有机缘,未尝不是一种天分。”
“老先生,您这话我喜欢听。二哥,你听见了吗,我这可是很厉害的功夫!”
萧昱仍笑:“好好好,很厉害的功夫!那我这很厉害的三弟,要不要拿着你的弹弓出去施展你很厉害的功夫啊,我这书房太小,你这很厉害的功夫,怕是施展不开啊!”
显然,萧晟等这句话已等了很久,萧昱一准,便一把取下墙上的弹弓,朝二人做了一个鬼脸,一溜烟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