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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花萼盛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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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金陵城,龙蟠大道。

    震彻云霄的乐声,远在几里外就能听到,金陵城的百姓挤在街边,伸长了脑袋往乐声的来路看去,好一会儿,只见数十支舞队接踵而至,红紫银绿,好不热闹!舞队再近些,只见队里全是八九岁的垂髫小童,个个生得俊俏,锦袄华衫,玉冠鲜巾,舞剑器,执锦仗,捧宝盘,跨雕箭,千百种花样,看得百姓们好不欢喜!

    紧接着,一队外族打扮的人迎着大道走来,芦笙乐,胡旋舞,马头琴,普踏步,令人目不暇接。再看队伍中几个外族头领,个个器宇不凡,必是见过大世面大阵仗的人,但今日见着金陵城的繁荣盛景,还是不禁流露出艳羡之情。

    再接着,是甘昱若百官队伍。先是丞相、太尉,乘轿,各从八人;再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尚书及侍郎官,乘辇,各从六人;再是江南各地节度使、经略使、巡抚、太守,骑马,或从四人,或从二人……

    “老头子你看看,那么多大官啊,文武百官,怕是全到齐了吧!”

    “可不是!先王驾崩的时候,也没来得这么齐啊?!”

    “娘,你快看,那个舞花球的小姑娘,她还没我大呢!”

    “哈哈,等你这拳脚功夫练好了,也去给陛下上寿,好不长脸呐!”

    “啧啧……这阵仗,活了这几十年,总算让我赶上一回……”

    时年沧奕纪年四百四十四年秋,昊王三十降诞日,宴百僚于花萼相辉楼,王公奉金镜,百官献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十日。

    太尉轿中,萧晟探出脑袋,朝后面的一长串队伍仔细瞧了瞧,又缩回轿里。

    “二哥,没看到郑老先生啊,你确定他来了吗?”

    轿子正位上的人,身着一品麒麟服,正是正一品武官——太尉萧昱。

    “东海巡抚属地方官职,且位阶不高,应是排在队伍末处。你这样看,自然是看不到的。”

    萧晟惋叹:“当年郑老先生官拜丞相,是百官之首,而今,竟成了如何也看不见的末流。唉,这朝堂上的事,真是说也说不清,想也想不透。”

    “三弟不用叹息,郑百纶有通世之才,要不是归风旧案,区区东海是困不住他的,如今归风旧案昭雪,郑先生肯回金,这百官首位,很快就要物归原主了。”

    萧晟惊讶:“二哥这般自信?!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聪贤怎肯拱手相让?”

    萧昱笑:“三公之位尚有空缺,何必与人明抢?”

    萧晟一想,如醍醐灌顶:“啊!莫非是御史大夫之位?!”

    “不错。李聪贤独得圣心,丞相的位置,他攥得很稳;而我这太尉,名为三公之一,实为虚衔加官,陛下需要一个最不可能得势的王爷站在这个位子上,替他斡旋于诸王爷之间。只有御史大夫一职,位高权重,而且,自先大夫祖智逝世,此位便一直空缺。”

    说到这里,萧晟已然明了:“有理。还记得父王驾崩,祖老先生日夜哭泣,最终追随父王而去,这祖老先生是出了名的忠臣,郑老先生望其项背,以忠继忠,没有人能指摘什么。”

    “嗯,正是这个理。没想到三弟回了趟琅嬛,又精进了不少啊。”萧昱淡淡一笑。

    萧晟摸了摸脑袋:“哈哈,二哥这是在夸我?可别是揶揄我呢!”

    “哈哈,自然是夸你的。不过我能猜到,为了你这点长进,国舅爷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二哥,你到底是夸我,还是夸那死老头啊,你三弟我本来也很有智慧的,好吗?”

    萧昱被萧晟逗乐了:“那敢问这位很有智慧的三弟,他的十旒亲王冕,可还记得戴上吗?”

    萧晟一听,才想起,方才为了探头方便,他便随手将头顶的冠冕摘下了,萧昱要是不提醒,他还真忘了将这冠冕重新戴上。

    “对对对,花萼楼就快到了吧?”

    萧晟说着,这就把冠冕往发髻上扣,怎么也戴不齐整,真是手忙脚乱。

    一旁的弦歌看着,抿嘴笑了好几回,倒也怕主子责怪,但实在忍不住。

    萧昱见此,轻轻道:“三弟莫急。弦歌,你去帮晟亲王。”

    弦歌闻言,收起笑颜,放下手中的琴盒,又接过十旒亲王冕,在萧晟头上摆弄起来。

    十旒亲王冕,就是冠冕上吊下十条穿玉丝绳,一条丝绳为一旒,多一旒就高一级。在甘昱若,旒冕是王的专属冠冕,为十二旒冕。如有王爷被加封为亲王,至尊至贵,也可授予旒冕,旒数随等级双数递增,至高为十旒,所以共有双、四、六、八、十,五个级别。

    萧晟作为先王钦封的唯一亲王,更一来就钦赐十旒亲王冕,其余王子,不要说旒冕,就是亲王之位,也无一人有此殊荣,萧晟地位之尊贵,可有所观矣。不过萧晟喜江湖、厌恶宫廷礼数也是人尽皆知的,但凡这些宴会阵仗,那都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了,就跟昱王爷同行,倒也没人指摘什么。不然,今日这百官上寿,他萧晟当属首位,乘车,从十人,比丞相太尉的乘轿、从八人还要高出一级。

    一会儿,弦歌便为萧晟戴好冠冕,平日里意气风发、潇洒不羁的少年公子哥,戴上这十旒亲王冕,却也分外适合,很有一股令人跪伏的王侯之气。当然,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这东西可真费事,取的时候倒容易,要我自个儿戴好?不如让我上天呢!”

    萧昱看着萧晟,堂堂十旒亲王,亲王冕却从不肯稳稳戴好,也笑,一句诗便脱口而出: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萧晟立马接道:“哈哈,二哥,这首我会!”

    笑声充满整个轿子,在前往花萼楼的路上,留下一路欢乐。

    三弟,夺位之路,何其艰险,惟盼漫漫长路,这份潇洒能永伴你左右。

    午后,花萼相辉楼。

    花萼相辉楼是甘昱若王宫内最高的建筑,共三层,总高一百二十尺,在众多一层或两层的建筑群中脱颖而出。其之高,风恬气隐,雨霁烟廓,中原人誉之为“天下第一楼”,又因其紧邻民巷,中坐平望,可数香街之往来,冯槛下观,又尽天京之郊郭,故此楼方一建成,就成了甘昱若王宫最具代表性的象征。每逢佳节,君王可登楼酬答百姓;国宴盛会,可接待外宾,可宴请群僚;宫中遇了喜事,还可在楼上楼下举办各色活动。总之,就是热闹非凡,正如它的名字,花萼相辉,好不热闹!

    不过,说起花萼相辉楼的命名,倒也有一番渊源。古有诗:“常(棠)棣之华(花),鄂(萼)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甘昱若开国君王认为,花复萼,萼承花,兄弟之间的情谊,应该同这花与萼一样,相互辉映,故赐名“花萼相辉楼”,以警示后世子孙,兄友弟恭,相亲相爱,共同开创甘昱若甘美光明之未来。有了这道祖训,甘昱若倒果真平安和乐,开国两百多年来,虽不见得有盖世的政绩,但也不曾因王室阋墙,给敌夷可趁之机。

    直到先王之时,沧奕王朝近乎崩溃,天下诸侯纷纷揭竿而起,欲夺沧奕天子之位。一时间,世风大乱,兄与弟之间不可信任,君与臣之间不可信任,就连父与子之间,有时亦不可信任。这种情况下,甘昱若也难以置身事外,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国,沧奕昔日最不起眼的属国,也迎来了开国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夺储之争——七日之争(甘昱若七位王子名讳均从日字)。在这次争斗中,先王本属意琅美人之子萧晟,奈何萧昊作为嫡长子,其母一脉根深蒂固,最终未能易储成功,反赔上了琅美人一命,先王只得退而求其次,钦封萧晟为亲王,并加封十旒亲王冕,为的就是让萧晟得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之尊崇,就连君王,也不可轻易撼动或加以迫害。更有传言,先王临终前单独召见萧晟,其实就是将传说中甘昱若开国以来就秘密存在的一支编外亲军亲传给他,好让他自保,甚至除昊王而代之。

    凡此种种,才有了今日的情形:昊王唯独忌讳这三王子萧晟,既不给一官半职,又不让他与其他王爷有密切接触,唯独这病秧子老二,自打娘胎里就带着病,随时会咽气的人,昊王想起他的时候,连眉毛都懒得动一下,倒也不太干涉萧晟与他的来往。加上萧昱性子温良,萧晟跟着他的几年,倒也学乖了不少,昊王心里也是偷偷乐的,便再不过问二人往来了。但即便如此,昊王对萧晟,仍有很深的戒心,这股戒心甚至蔓延到萧昱身上,所以才赐了萧昱太尉一职,名为晋升,实则架空,太尉虽为一品武官,更贵为三公之一,但军事实权,仍握在丞相和昊王手中,而昊王正好也多了一枚棋子,一个最不可能得势的王爷,站在太尉的位子上,站在众王爷之间,斡旋制衡,好保他一方龙椅百年不倾。

    如此看来,昊王倒也不可谓不聪明,奈何其聪明机谋,大多用在与父斗、与兄弟斗,只为握紧王权,而在政事上,却是一点都不肯用心的,否则也不会让李聪贤这等庸人官拜丞相,也不会任意挥霍,极尽奢华,就好比今日的百官上寿、万夷来朝,只不过三十降诞,而已。

    “璇枢电绕,华渚虹流,运应千载会昌。罄环宇、荐殊祥。吾皇。诞弥月,瑶图缵庆,玉叶腾芳。今之韶华,而立大年,不二之景贶。颁率土,称觞!”

    礼官音落,外宾,群臣,后宫,随客,花萼楼所有人皆举杯:

    “昊王福泽,齐天地遥长!”

    一饮而尽,此第一觞也。

    “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走梯航。彤庭舜张大乐,禹会群芳。共繁昌,称觞!”

    礼官音落,外宾举杯,奉贺礼:

    “昊王福泽,齐天地遥长!”

    再饮,第二觞毕。

    “龙飞鹓行,挺英哲,掩前王。愿巍巍、宝历鸿基,无疆。就日瞻云,称觞!”

    礼官音落,群臣起,举杯,王公奉金镜,百官献承露囊:

    “昊王福泽,齐天地遥长!”

    再饮,礼炮齐鸣。

    “三觞礼成,开宴!”

    昊王寿宴正式开始,歌舞百戏一一上台,佳肴名膳一一上桌,文武百官,外宾内眷,也都一一落座。人群中的郑百纶,这才得以看清这筵席的格局:

    花萼相辉楼,共三楼。这最高楼,自然是昊王、王后,还有几位宠妃;二楼,列席的有外宾、丞相及各位王爷;一楼楼内,能看到六部尚书及侍郎官,还有其他数十位朝内重臣;而楼外,筵席更是毫无拘束地铺将开来,地方官员、内眷、文士等,按亲疏贵次,都排好了位置,东海巡抚郑百纶,此刻就在这一群中。

    “这位大人,在下东海巡抚,见识鄙陋,不知这高楼之上,哪一位是萧军主帅?”

    “巡抚大人,幸会幸会,在下徽州布政使韩依,少有入金,还不曾见过萧军主帅。”

    “如此……自古帅印多由太尉执掌,那韩大人可知,当今太尉又是哪位贵人?”

    “只听城中故友偶然提及,太尉一职,如今由昱王爷担任,不知可是昱王爷挂帅?”

    原是昱王爷……郑百纶看了看二楼王爷席,沉思了片刻:

    “恕老朽眼拙,竟不知这二楼席中,哪一位是昱王爷?”

    韩依轻笑:“大人打趣晚辈了,看大人年岁,任期必是长于晚辈,连您都没见过的贵人,晚辈又怎会识得?何况,这位昱王爷身体好像不大好,不常在朝堂走动,这样一来,别说是你我这等地方官,就是这城内的大人们,也难免有不识得的。”

    身体不好,却身居太尉?是坐享虚位,还是城府深沉?郑百纶想着,联系到那封军中寄出的匿名密函,越发觉得这昱王爷不简单,终究是离开太久,这金陵城内的局势,他这个前丞相,竟也有几分摸不透了。

    韩依见郑百纶面色凝重,很是好奇:“大人如此在意昱王爷,莫非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郑百纶找了个借口,“我东海一带,鳄鱼帮越发猖獗,以东海现在的布防,已经无法遏制其态势,所以,老朽想借此次入金的机会,拜会几位朝中武官,商量看看,能否寻到妥当之法。”

    韩依听完,目露惊赞:“大人老骥伏枥,晚辈实在惭愧,该向大人学习!”

    “韩大人谬赞,自古徽州出大家,学风浓郁,政事清明,地方官的选拔更是严中之严,韩大人年纪轻轻,已肩揽布政使的重任,来日必非池中之物啊!”

    韩依闻言,朗声一笑,很有一番信心和气度:

    “不敢辜负大人期望,如有那日,韩某必邀大人重回花萼楼,对饮赏月!”

    二人说罢,举杯对饮,十分畅快。

    郑百纶瞧着这韩依,年纪虽轻,却不浮躁,言谈之间,张弛有度,并非趋迎奉承之辈,也不似一些年轻官员,只把心思放在朝堂走动上,这个后生,倒像个实干派。

    也罢,且待宴会结束,我再去拜访这位神秘的太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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